幺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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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气真热!幺妹自言自语道。
一顿午饭下来,她的身上已是汗水涔涔。
她从井中扯了一桶凉水,提到茅厕里,冲掉一身热汗,再换上一套干净的旧衣服,趴在厨房的窗前,眼巴巴望着后山的小路。
小路蜿蜒,看不到头。不过幺妹十分清楚,妈妈收工回来肯定要走这条路。
太阳高悬天上,小路周围的小草全被晒得耷拉着脑袋。路上空无一人,十分寂静,甚至,没有一只鸟飞过。
幺妹的心中渐渐涌出一丝担忧:如果妈妈没有回来,两年前让她伤心的事情会不会再次发生。
两年前,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幺妹吃了早饭,拿起镰刀背个背兜,去后山割猪草。刚上山坡,她就看见秋秋一蹦一跳跟在妈妈身后往镇上的方向走。她高声问,秋秋,你啥事那么高兴?秋秋得意地说,幺妹,我去镇上报名上学。你咋没去呢?
幺妹-听,抓起背兜就跑。跑到家里兴奋地喊,妈妈,快带我去报名上学!
她妈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幺妹着急了,大声说,妈妈,快走呀!
她妈妈看着她,语气沉重地说,幺妹,你不能去上学。
幺妹一听,大哭起来,为什么不让我上学?为什么不让我上学?
幺妹,你听妈妈说……
我不听不听!幺妹气得跺脚。
她妈妈生气了,你这个丫头今天咋啦?妈妈怎么会不想你去上学?可现在不行啊。你下面有三个小弟弟,你爸爸年初又去世了。这个家全靠妈妈一个人苦撑着,好在有你帮妈妈分担了不少事。你去上学,妈妈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妈妈知道,不让你上学憋屈了你,可幺妹呀,谁又理解妈妈的憋屈?
也许她妈妈的苦楚太多,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幺妹从未见妈妈掉过泪,顿时吓着了。她头脑马上清醒了:自己不能和别人家的孩子比。
她停止了哭泣,哽咽着对妈妈说,妈妈,别难过了,幺妹再也不提上学的事了。
她妈妈擦掉眼泪,不!你一定要上学,再等两年弟弟们大点,妈妈亲自带你去报名。
山路上的野花开了又谢,屋檐下的燕子飞走又回,两年时间转眼到了。
今天她特别高兴。因为,早上妈妈告诉她,下午带她去镇小学报名。
可此时天上的太阳已从中往西偏移了,路上仍不见妈妈的身影。
幺妹心里渐渐发凉了:如果今年上不了学,今后哪个学校还会收我这么大的一年级学生?如果……
她正沉浸在杂乱的思绪中,突然听见她妈妈的声音,幺妹,你趴在窗口干啥?
她转头一看,妈妈站在她身后。
幺妹说,妈妈,我在看你。你咋没从小路回来?她妈妈说,今天上午收工晚了,我抄近路回来的。你等下,我先洗个脸,刨两口饭我们就出发。
从家里到镇中心小学,要走四公里山路。幺妹和妈妈到了镇小,已是下午三点。
她俩匆匆走进教师办公室。
正好,有位戴眼镜的青年男老师桌前没人。她们便径直走了过去。
她妈妈轻声说,老师,我们报个名。
男老师端起搪瓷杯喝了口茶,瞥一眼幺妹,镜片后面的小眼突然亮了一下。幺妹感觉这眼光里有种让她害怕的东西,心里便无端发慌,赶紧低下头。
男老师问,丫头多大了?
她妈妈回答,八岁。
男老师笑着说,八岁,怪不得这么高。
他看着幺妺,小眼笑成一条细线,你叫什么名字?幺妹心头紧张,脱口而出,幺妹。男老师一听哈哈大笑起来。幺妹不知说错了什么,脸一下红到脖子根。她妈妈赶紧说,老师、老师,是这样的,她生下来我们就叫她幺妹,全村的人也叫她幺妹,她习惯了这样叫。幺妹,快给老师说-下你的大名。幺妹小声说,老师,我叫范玉秀。男老师收回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好,先考考你,数数这梱竹笺。幺妹便拿过来一五一十地数着。没数到一半,男老师便叫,停!
幺妹和她妈妈愣着了:咋啦,数错了?娘俩正提心吊胆,男老师却道,数得不错。然后在报名册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三个字一一范玉秀。他抬起头说,范玉秀,今天起你就是学校的学生了。学校是有纪律的,记好,九月一日开学,你务必准时到校。娘俩一听,不停点头,老师,记住了、记住了。
二
九月一日,幺妹早早来到学校。幺妹被分配在一年级二班。她个子高,坐教室最后一排。
教室里两人一张的课桌和长条凳都很旧,亮着长年被人摩擦过后发出的暗光。幺妹把发给她的新书摆在桌上,低下头,闻了又闻。她觉得书中浓浓的油墨味,比山菊花还香。
正式开课后,幺妹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成绩一直稳居班里前一二名。班主任见她学习好,人文静秀气,非常喜欢,便让她当了班干部。幺妹心里很高兴,她觉得她没辜负妈妈的希望,为她们这个遭人白眼的贫穷家庭争了口气。
可是,没多久,幺妹渐渐发觉了一个问题:大家在慢慢疏远她。只有发小君君、华华和三两个同学依然与她要好。
幺妹不明白,自己一直对同学们真诚热情,他们为啥突然这样对待自己?难道自己哪些地方得罪了他们?她想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原因:自己被个别同学嫉妒了,这种嫉妒又影响了其他同学。
幺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觉得,只有自己主动行动,才能改善这种关系。
一天中午,同学们从厨房中取回自带的各种粗劣午饭,正要开吃,幺妹大大方方地说,同学们……大家刷地转过头来,用白眼珠看着她。这种情况在她预料之中,她没慌。她从书包中抓出十几颗水果糖,放在课桌上说,我二叔昨天给我们从县城带了些水果糖,大家要不要?
水果糖属于紧缺商品,不仅要钱而且凭票,即使有钱有票,也不一定买得到。普通人家的孩子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颗,有些孩子甚至根本没吃过。
大家一见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口水都流出来了。但碍于面子,互相瞅瞅,都没开腔。
君君见幺妹这样讨好大家,大家还碍口识羞不领情,急了,大声喊道,同学们,你们是瓜的嗦?这么好吃的东西咋不要?我要!华华也跟着大声说,我要!我要!
毕竟都是些小孩子,他们的嫉妒心在水果糖的诱惑下变得不堪一击。大家纷纷喊道,我也要!我也要!
幺妹见大家领了她的情,高兴极了。她说,同学们,水果糖不多,两人一颗。我二叔在县供销社工作,以后带好东西来,我一定请大家吃,好不好?
大家欢呼道,好!好!
下午放学,幺妹又和同学们有说有笑蹦跳在山间的小路上。她心中的阴影已一扫而光,笑声又脆又亮。君君说,幺妹,你的笑声好好听,你给我们唱一首歌吧。大家都说,要的要的,幺妹来一首。幺妹红着脸说,好,我唱首红星闪闪,唱不好不准笑我哈。
红星闪闪,放光彩
红星灿灿,暖胸怀……
幺妹的声音干净通透,幺妹的情感充盈饱满。大家没想到幺妹唱歌这么好听,歌声一完,掌声一片。
小伙伴们的鼓励,给了幺妹极大地信心。从此,她对音乐产生了浓厚地兴趣,她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在边走边唱中,渐渐显露出来。
三
五年级,幺妹十三岁了。
她在这五年中,除了年年被评为三好生,还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县教育系统上的歌咏比赛,次次获奖。她的作文一一十八颗水果糖,也被语文老师推荐给市级报刊,被录用。
老师们说,这丫头,将来考师范学院或是音乐学院,准行。
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差点凋零了这朵正在悄然绽放的小花。
-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幺妹和同学们正趴在桌上睡午觉。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有人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她抬头一看,是语文老师王祥。
五年前报名时,王祥曾让她有过莫名地害怕。五年来,她渐渐不害怕他了,反而对他充满感激。他总是和蔼地、耐心地给她指导作业,教会了她不少写作知识,还推荐了不少好书给她看。没有他,她的语文基础不会这么好,她的小文章也登不上市级报刊。
她正想问王祥有什么事,王祥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下,指了指他住的方向。然后,走了。
幺妹明白了,王老师又要单独给她辅导课文。
幺妹走出教室,热浪扑身。抬眼一看,校区空无一人,只有离王祥寝室近处的大树下,那只护校的老狗吐着长舌喘着粗气卧在树荫下乘凉。
王祥的寝室门大开着。
幺妹走进去,问,王老师,您找我有事?
王祥将已凉冷的白开水递到幺妹手中,玉秀,天气太热,汗都把你衣服打湿了,喝了水再说。
幺妹低下头一看薄薄的衬衣已被汗水浸湿。她的脸一下红了。她赶紧背对王老师,将水一口喝光,王老师,水喝光了,要是没事我就走了哈。
王祥说,别慌,说点小事。你现在写文章进步明显,我看你可以学着写点小故事。
幺妹赶紧摇头,不行不行,我写不来。
王祥笑着说,其实故事的写作並不是……
幺妹听着听着,觉得眼晴有些睁不开了,人也开始迷糊起来。她好像听见王祥关门的声音,她感觉王祥把她扶到了床上,然后将脸凑近了自己。她心中恐怖极了。她想乱抓乱踢,想大声喊叫。可王祥压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抓着她的手,她的反抗只换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渐渐地,她没力气了,身子一软,倒在床上。
王祥准备上手。
突然,门上有抓刨声。
是老狗!
幺妹的反抗声音虽弱,但逃不过老狗灵敏的嗅觉和听觉。
它对着王祥的门汪汪汪狂叫起来。
王祥当即吓惨。
老狗将所有午休的师生叫醒了。他们纷纷跑到王祥住的地方,使劲敲打着他的门。
门开了,王祥衣着整齐。
可全挍师生见幺妹四仰八叉昏迷在他的床上,啥都明白了。
王祥被抓了。
幺妹虽未破身,又是受害者。可她怎么还有脸再在这所学校呆下去?
人言可畏啊!
四
幺妹不再上学,白天在家里做事,晚上蜷缩在床角流泪。
她妈妈见女儿一天天消瘦下去,心疼得要命,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幺妹的二叔。
一个寒意袭人的夜晚,二叔来了。
幺妹妈妈、二叔和幺妹围坐在煤油灯旁。
二叔说,嫂子,你给我说的事我终于办好了。我托人在两县交界的一处偏避山区给幺妹联系了一所小学,到校就可入学。
幺妹听说自己可以到一个远离本地的学校读书,激动了。她急切地问,二叔,那里离家那么远,我住哪里?
二叔说,幺妹,这个问题二叔已给你解决了。你有个三十五岁的堂叔,叫范德全,就住在那所学校附近。他结婚后一直没娃,医生说是他媳妇没生育能力,他们想收养一个。我先咨询了法院的朋友,朋友说,你符合收养条件。我又去征求了你堂叔俩口子的意见,他们也愿意收养你。这样一来,你住宿的问题也一起解决了。
幺妹一听,愣着了。她万万没想到,为了读书,她要付出失去亲妈重认新妈的代价。
她沉默了。
二叔劝道,幺妹,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妈妈,但要想找一个无人知道你这段经历的学校上学,只能这样,没有其他办法。
幺妹妈妈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妈妈其实与二叔的想法一样。她心情沉重地说,好,二叔,妈妈,我听你们的。
当夜,寒风呼啸。幺妹辗转反侧,泪水一直流淌。
第二天一大早,二叔带着娘俩翻过几座山,来到一个通往县城的山梁上。这里,有个客车站点。
客车来了,车身破旧,有些地方还爆了漆,露出铁皮的黄锈。
车停了。二叔牵着幺妹的手说,丫头,快上车。
幺妹刚走到车门,又突然跑回来,一把抱着妈妈,哭叫着,妈妈,幺妹舍不得你,幺妹舍不得你!
妈妈紧紧搂着她,乖女儿,我也舍不得你。我会经常去看你。听话,妈妈亲自送你上车。
她妈妈把幺妹送到车上坐下,狠着心转身就走。
妈……!幺妹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妈妈,你再抱我一下,抱我一下吧。幺妹的哭声,像根根锋刺,扎在她妈妈的心上。她妈妈回头一看,幺妹正使劲推着身边的二叔,想从座位上冲出来。
她妈妈快步走过去,抱着幺妹的头,娘俩哭成一团。
你们到底走不走? 不走就赶紧下车! 司机冒火了。
她妈妈松开了抱幺妹的手,下了车。
汽车吐着黑烟,开动了。
幺妹趴在车窗上,泪流满面地看着妈妈。妈妈像一根又瘦又长的电杆杵在山梁上。她的头发、衣服在北风中狂乱地飞舞着。
汽车越开越远,她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
五
中午时分,幺妹他们到了堂叔家。堂叔堂婶见她长得不仅漂亮,还文静稳重,十分高兴。幺妹也感觉到他们是真心喜欢自己,忐忑的心便踏实下来。
幺妹读书的学校离住家很近。学校被几座山紧紧包裹着。这里只有三间教室。一二年级一个教室,三四年级一个教室,五六年级一个教室。
这个学校好似与外界隔绝一般,清静,安宁。正合幺妹的意。
不过,这个学校教音乐和数学的老师让她有点害怕。他头发花白,胡子很长,满脸褶子挤在脸上,乍一看,像个疯癫的老头。
过了一段时间,幺妹才听人说,老头大有来历。他原是省城音乐学院很有名气的音乐家。文※革开始被下放到这里。
幺妹一听,哇……原来这个不修边幅的疯老头,这么厉害!
音乐家,这个与她没一毛钱关系的名字,此刻却将她潜藏在内心的某种东西唤醒了。她突然对老头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从此,她默默关注着这位叫林牧的老师。
林牧也敏感地感觉到,这位叫范玉秀的学生与别的学生不一样。对待他像对待父亲一样地尊重和关心。
他开始慢慢注意起这位文静秀雅,善良质朴的女学生。他教音乐课时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学生有着一副天赋异禀的好嗓子。而且,她对音乐的领悟力、敏感力都很强,音准、节奏、情感也处理得很好。
林牧欣喜若狂。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大山深处,还藏着一颗璞玉。他毫不怀疑,这颗璞玉一经雕琢打磨,一定会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他在音乐上失去的时间太久,但他却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山沟里,意外地发现了一位天才音乐少女。他觉得,这个发现,是对他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时光、受尽屈辱苦难的最珍贵的补偿。他发誓,他要好好活着,活到将这个少女送入音乐学府,活到这个少女经年以后光彩夺目站在千人万人舞台上,引吭高歌的那-天。
一天,他把幺妹叫道办公室,问,范玉秀,你想不想往音乐方面发展?
想。
那老师给你开个小灶,给你重点辅助一下,你愿不愿意?
幺妹见林老师说得很认真,心里非常激动。老师,我求之不得,当然愿意。
林牧说,好,我给你作个学习计划,先把基础打牢。
要的要的。幺妹满脸放光地说。
幺妹在林老师的指导下,很快学会了简谱、五线谱,掌握了一些基本的练声方法。
此时,幺妹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命运给她关上了一道门,却给她推开了一扇窗。或许就是这扇窗,能够成就她的音乐梦想。
不幸的是,霉运又一次在她满心欢喜时降临。
一天晚饭时,堂婶兴高采烈地对堂叔说,德全,我有了。堂叔喝着稀饭啃着窝头,头都不抬,你有啥子了?堂婶嗔骂道,瓜娃子,我怀起了!堂叔瞪大眼睛,真的假的?堂婶得意地说,当然是真的,医生给我确诊了。堂叔高兴极了,哈哈大笑道,我范德全终于有亲子女了。人家说生不出娃的夫妻,抱养孩子后就能怀上,耶,看起来真是这回事。幺妹,这件事还得感谢你,是你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气。
幺妹见堂婶的脸立马阴下来。
她心中隐隐约约开始不安:他们有了亲孩子,还会对我好吗?
六
幺妹不安的预感很快成真。
堂婶怀孕前,对幺妹一直不错,怀孕后像变了个人。她不仅将家里所有的苦事累事脏事都交给幺妹做,稍不如意时,还对幺妹又打又骂。堂叔知道这些情况,他怕动了堂婶肚子里孩子的胎气,只好装聋作哑。
幺妹的心凉了,看来,自己在这个家已经成了多余的人;自己原本想在这里找一个安宁的栖息之地,现在,这里不再安宁。
她感到极度忧郁和悲伤。
林牧发现近段时间这孩子老是心事重重的,便试着问,玉秀,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幺妹眼泪花打转,凄凄地说,老师,我想离开这里。
林牧吃了一惊,你为啥想离开?你离开了往哪里去?
幺妹把自己在堂叔家受的气讲给了林牧听。最后说,我想出走,想四处流浪。
林牧一听,神情极其严肃地说,孩子,你可不能这样想。人活一世,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尝尽酸甜苦辣,这种起落,没有一个人能幸免。忍忍吧孩子,老师可能马上要回城了,到时候,老师一定带你走出大山,走进省城,帮助你实现音乐梦想。
幺妹相当感动,老师不是自己的亲人,能说出这番话,先不说自己的梦想,单是这片情,就足以温暖自己冰冷的心了。
她包在眼中的泪水一下流了出来。
她站起来,给林老师深深鞠了一躬,真诚地说,林老师,谢谢您对我这么好。
回家路上,幺妹想着林老师说的话,想着林老师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想着林老师经受的遭遇,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态有问题:太脆弱太不经事。林老师从天上掉到地下,受尽白眼,吃尽苦头,他难道不痛苦吗?当然痛苦。可林老师不还是一直坚定着他回归学校的信念,顽强地活着吗?我本来就是个穷孩子,吃这点苦,受这点委屈算啥?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那么不扛事?为啥就不能学学林老师,把痛苦当成磨难,忍到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幺妹的脑子一下通透了,心里一下敞亮了。
七
草长莺飞的春天过去了,烈日炎炎的夏天匆匆赶来。
一天下午幺妹放了学,刚走进院坝,突然听见屋里有人在哎哟、哎哟地不断呻唤。
她吓了一跳,心头一紧,咋回事?
她循着声音慢慢走过去,一看,妈呀!堂婶虚汗长淌,脸色煞白蜷缩在灶口下。灶膛中的柴火还在燃烧,灶台上大铁锅里的水正在冒泡。
她急忙丟下书包,弯下腰扶着堂婶,大声朝外喊道,堂爸、堂爸!
堂婶虚弱地说,别喊了,他在外山做木匠活。幺妹,你快把灶台上的剪刀丢到锅里,煮了递给我。
堂妈,你这是咋啦?幺妹焦急地问。
堂婶脸上很恐慌地说,孩子可能要提前出生了。
幺妹赶紧把剪刀丟在锅里,煮了,捞起来,用洗脸帕包着刀柄,战战兢兢地站在极其痛苦的堂婶面前。
堂婶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带把的婴儿便随着她的叫声掉在她屁股下的茅草上。
婴儿哇哇哇地大声啼哭着。堂婶拿过剪刀,对准脐带一剪,母子分开。紧接着,堂婶将婴儿一把抱入怀中。
堂婶指了指脚下的草纸、新毛巾和脸盆。幺妹立即会意,将锅里的开水装在盆中扇凉了一些,连同草纸、新毛巾一起放在堂婶身边。
堂婶把草纸捂在她的伤口处,用新毛巾沾了盆中的水,开始仔细擦拭婴儿身上的粘液。
幺妹煮了红糖荷包蛋,躬着身子,一调羹一调羮喂给堂婶吃。
堂婶吃饱了,幺妹又用热水把堂婶脸上、身上的汗水擦干净,扶起抱着婴儿的堂婶上了床。
此时,她已累得大汗淋漓。
堂婶轻声说,幺妹,你过来。
幺妹走到床前。
堂婶拉着她的手,幺妹,谢谢你。堂妈过去对你不好,请你原谅。
幺妹看得出来,堂婶说这话时很真诚。她的眼一下湿了。她看着生下孩子后眼里母爱深深、幸福满满的堂婶,心里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感动。之前一切的不快此刻迅速消散得无影无踪。
八
不久,林牧落实政策了,准备返城。
他把幺妹的音乐天赋以及这种天赋会改变幺妹命运的情况给幺妹的堂叔堂婶细细讲了。
堂叔堂婶大吃-惊。他们从未想到过幺妹喜欢唱歌竟然可以唱出名堂。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当然愿意林牧将幺妹带到省城。
林牧说,我明天就带玉秀走,我现在写个带她走的东西,这个东西你们留着,也拜托你们务必给她亲妈看。
堂叔俩口子齐声说道,这样更好,这样更好。
林牧回到省城,恢复了音院副院长兼声乐系主任职务,补发了工资。林牧是省城的名人,办事很方便,他很快给幺妹上了城市户口,并将她送入音院附中学习。
林牧的儿子林海也在音院附中学钢琴。自此,林海与幺妹一同上学,一同回家,一个练琴,一个练声。两人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关系十分要好。
幺妹深知,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林老师给的。自己只有勤奋学习,成为一个真正的歌唱家,才能回报老师的知遇之恩。
大学毕业时,幺妹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被直接保送到国家最顶尖的音乐学院深造。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在校期间,她主演了二十多部中外歌剧,成为崭露头角的青年歌唱家。
五年后,幺妹返回省城。
一个月后,著名女高音歌唱家范玉秀独唱音乐会,在省艺术宫举行。
音乐大厅,坐无虚席。
舞台上,幺妹光彩夺目,一袭白衣拖地长裙,胸口上别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黑亮的长发像瀑布一般流淌在肩头背上。
林海静静坐在钢琴凳上。
幺妹转过头对他点头示意。
《我爱你中国》的钢琴前奏从林海指尖缓缓流出。
幺妹亮嗓:
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中国……
声音高亢激越,情感真切动人。
一片热烈的掌声瞬间响起。
幺妹最后一曲《今夜无眠》,把音乐会的欢乐气氛推向了高潮。观众起立,用一遍一遍的掌声,向幺妹表达着他们的敬意。
掌声中,两位女士抱着鲜花跑上舞台。幺妹一看,不由喜出望外,呀!是君君和华华。
三个发小紧紧抱在一起,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君君指着观众席说,幺妹,你看。幺妹一看,愣了几秒,立即提着长裙,抱着鲜花冲下台去。
幺妹跑到观众席中,先在头发已全白的林牧老师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将鲜花献给了他。接着,她双膝跪地,把头深埋在林牧身边一位满脸皱纹却容光焕发的老妇人大腿上。她流着泪大声喊道,妈妈、妈妈!老妇人将幺妹的脸捧在手中,颤抖着说,幺妹别哭,幺妹别哭。幺妹咋能不哭啊,此时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呀!妈妈,我想您,我想您,请您原谅我没有时间回家看您。她妈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妈妈不怪你、不怪你。说着说着,自己大把大把的眼泪却扑嗦嗦掉了一地。
观众被这母女情深的场面深深感动了、流泪了。
场内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