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病院
一
我一定是跟她一样哪里出了毛病,这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现在的我正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挨个车厢寻找她的踪迹,这家伙就是这样,眼睛一没盯住就消失的没影。
到头来还是我自己找麻烦,她本该好好呆在他的病房里,每天按时打针吃药,早一点康复了,也没必要整天泡在满是氯酸钾味道的空气里,捧着手机等着我给她描述外面的世界,剩下的时间看着时针一圈绕过一圈,没有尽头。
我还是被自己怔住了,走得缓慢了一些,之所以盲目地答应了她这个非分的请求也不是一时怜悯心过度。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坏人,我对人残酷刻板,做事小肚鸡肠,很少有人爱和我相处,唯有照顾她的时候,我可以找到一些认同感和安全感。她从小笨手笨脚,脑袋像一团浆糊,做事不计前因后果,任性,幼稚,多愁善感,永远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噗嗤……
咦?难道我在笑?
大概只是一个诙谐的修饰音,我可不像一个对周围环境毫无顾忌的纯粹乐天派吧。想到哪儿了?对,再如何不济,说起周遭的人看我本质,也只是那些抱着大象腿或大象鼻子的盲人,全抓不到要领。只有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我看透,我的一举一动,一览无余。与其说我心灵上大有慰藉,不如说有些恐惧。我自恃的清高,我的伪装,外人看来无坚不摧,实际上在她那儿权当插科打诨的世俗把戏,如入无人之境,而反抗总是无谓。
一方面,看看她,一直是这个可怜样,天天被疾病摧残。病院就是一座监狱,把世界和她隔断开来。花园里几棵没名的矮树,就是她的植物王国,不常路过的野猫就是她的动物世界。除此之外就是塑料管,玻璃瓶,针头,药片和钢筋混凝土。每次这么一想足以让我大脑乱的停不下来。其实她……
“安保人员请速到车头处!”我好像听到了站台上传来的广播,不消有第二个念头我立马转头奔向车头去了。
“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一定会管好她,一定下不为例!”我正低头给人道歉的时候,那家伙好像又有了什么坏念头,可惜这次手腕被我牢牢抓住了,任她怎么用力也挣不脱。前一秒我还在给这次注定失败的行动编造一些理由,让我可以略有一点释怀,现在看来大可不必,直截把她撵回她该呆的地方去就好了。
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她好像已经完全读懂了我的想法似的,伏在列车头驾驶室门的玻璃上,一言不发,专心致志的盯着驾驶室去了。真是麻烦,刚才惹出的事端像是给我后背直接泼了一瓢冷水,现在她这个举动,可能让列车司机也是一身冷汗,像我当前这样思路打结。说回来,开地铁有什么好看的?没有方向盘,没有交叉纵横的路况,每天的工作就是进站以后拉操纵杆,出站时候推操纵杆,然后没日没夜的对着一个黑黢黢的隧道,哪天要是撞见个鬼影或者哪位横卧铁轨的轻生人士,岂不得请假在家缓一两天。即使道理都很明晰,那个家伙还在津津有味的看着,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像是在倒计时。这次又会是什么让她的金鱼脑袋这么兴奋?一个世界新秩序计划?一个装在车厢某个位置的定时炸弹?别闹了,她大概连做个剪纸都要伤到手,再怎么笨也该知道2012年平稳的过去了,一切照旧,她的病没有好,世界没有毁灭。
“三~二~……”天哪,这家伙分明拔高了音量,我即使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汇聚于脑后目光的烧灼。要是她倒数结束后没有世界末日,她下次跪着装可怜求我,我也不会再带她出来。或许今天真的就是世界末日了,我的灾星正持续不断的照耀着我,下次不翻黄历一概不出门,不对,哪里会有什么下一次。
“一!”
眼前突然被一道白光所吞没,紧接着是黑色的眩晕。我清了清大脑,索性把刚才乏味的碎念全删掉,重新打量眼前的视界。
没有陨石撞击地球,没有天崩地裂,列车驶出了地下隧道,太阳的白光懒散的投到车厢里,窗外的楼房有序地倒退,树木成为一个恍惚的色团。同我设想的一样,她已经跪在座位上,看窗外的风景去了。连衣裙上的阳光此时无比的纯洁,让时间倾向于停驻。她张口说着什么,指尖对着什么,表情应当怎样,好像都不需要有这么一个明确的答案。阳光只照耀着她,阴影里余下的世界大抵都不属于这个季节。这很奇怪,我怎么了,连这么跪着她的鞋可能踩脏谁的裤腿,我都没有去在意。
时间过得很快,不用她默默的拉扯我的衣角,我也知道到站了。出门也不过就是这样,季节交替,人们需要找个借口出门,说着看看植物看看大自然,来了没几分钟又要一头扎回城市里。每年这里也不会平添新的景致,无非每次都是一趟无趣的故地重游,而总是缺些什么,找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情怀。人们反复的买一些便宜货,比如她手里捧着的棉花糖。说起来她一定会在舔完两口之后,粘着满脸糖汁,而把它递给我并勒令我将剩下的吃完。还没缓过劲来,立马又把目光投向那个打气球的摊位去了。一切都有光鲜和乐趣,永动机一样用之不截。
等等,明明有双人单车,她偏要我骑车带她?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大小孩真是理解不透。我还没掌好车把,就把鞋扔给了我,一瞬间安然自若地站在后座上了。还要发出驯马的喊声来,可笑得可怕。
两只不大不小的手拄在我的肩上,倒是没有地球那么重。人群慢慢的落在身后,行道树看不到末尾,世界只剩下了沉默中的过客。风有声音,但悄无声息的送来了乌云,可能会下大雨,要是不赶紧考虑折返的话……
只是一秒钟都没有的时间,自行车重心一偏,根本来不及反应,一声重重的什么东西撞击地面的响声进入我的耳朵里,都不惜去怀疑,后座的站客跳车走了。兴许还是有那么几微秒,我想握紧了车把,头也不回的接着把在眼角流动的行道树行列延续下去,让她自己消失在这个野外,野心归于野外,摔破了膝盖,磨破了脚,把心里一己的冲动狠狠地咽下肚子里然后消化成了记性存在脑子里。也莫说正是这个作为坏人的我,一而再地逃避地狱,每次都把完美的天堂全封不动地呈现给她,最后万劫不复的无疑就是我,谁也不能责备。
扭头回去,不禁又吓我一身冷汗,她还在一瘸一拐的向树丛里奔跑。没时间自己矫情,迈开双腿追赶看来是唯一的选择。同样的,没有任何惊喜,她的目的地只不过是一只蹲在树下乘凉的白猫。此时眼前的景象该怎么描述?一个膝盖擦得破皮,脚掌磨得通红的少女正在使劲但是收效甚微的学着猫叫,一边用手当梳子顺着猫毛。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比眼下这只小动物的胸怀更宽广,能波澜不惊的眯眼望着这个残缺不全的天工造物,同时任人摆布,而后闭上眼睛听风声涌动。我只是众多无法解开的维系中渺小的一缕纤维,风声让我担忧,血滴让我晕眩,猫毛上可能带有虱子,猫唾液里可能带有狂犬病毒,一切的一切背后都有一位偷笑不止的祸神在透过迷雾操纵着化名为概率的木偶。她这么一分一秒的消耗着生命,身上背负着一个致命的疾病,身体虚弱得像一张薄纸,追逐着自己的任性和她自诩的美好而活着。可能现在正咬着牙忍受膝盖上的擦伤,或者她本身已没有了痛苦的知觉,每天从针管中注入的药品, 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原本的她一点点地失去自我,我觉得我了解她,我又完全不懂她了,她现在是药物化身人世间的怪物。要说凡事都有二元对立的选择放在面前,那我一直以来默认的选项就是逃避,呆呆地站在事件的后方,什么都不去改变。
一声惊雷吓跑了乘凉的小猫,也唤醒了还在白日梦的她。赶在雨点落下来之前,我没有犹豫地把她捧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用尽蛮力搭载着她一路狂奔。这时候可能是我大脑最舒适的时刻,没有了杂念,没有了冲突矛盾,有一个直接的终点摆在面前,可以不遗余力的去实现它。终点到来也即是失去,诚然恐惧一直都没有走,不遗余力的这点点时光之于人生的长度便是蜉蝣。
这时候她倒是乖得像小猫一样,蜷缩着倚靠我的后背,说她是害怕了应该不为过。乌云压境,电闪雷鸣,美好而亲切的自然也换了一副表情,把理想主义者的浪漫都刮跑了。等等,这难道足以成为她一个劲儿啜泣的理由?又到了我所不懂的领域了,她的病要是发作起来,这一点点皮外伤完全不在话下吧?打雷下雨几时也会变得这么骇人?这是一个奇怪的话题,要是哭能解决烦恼,能把世界上的纠葛全部已双赢的方式化为玉帛,能实现爱与和平,甚至说能拆掉病院,把所有关押着的不自由的孩子们悉数放到正常的世界中,我也宁愿每天抽出一些时间认真的来哭一哭。
亭子外大雨飞溅,雨滴不留情面地拍打地面。我打开了矿泉水瓶帮她简单清理了伤口,然后默默地向诸位我认为可能有用没用的神明都祈祷了一番,让今天这次冒险的行动不在她病情恶化的几率上添一个系数。一场无法预料的旅行,耗费了太多不应该耗费的时间精力。也许改天我该跟她讲讲什么是概率,什么是效率,什么是规避风险,什么是理性,什么是价值,什么是规则,什么是这个世界的道理。换作我偶尔放走理性,像她那样子,去拥抱枝头的新芽,去拥抱无暇的蓝天,去拥抱林间的空气,那也许我也就不称之为我了。我虽然讨厌现在这样的一个自己,也无意把天平就此向她的方向倾斜,有一些道路它已经封死了,有一些道路根本朝着错误的方向,有一些道路虽然散发着恶臭,烟雾弥漫,但它指向哪儿,我相信应该至少比走错路强很多。什么是正确?像她这样衣食无忧,天真烂漫,随心所欲,我何尝不想。设想一朵纯白的雪花一尘不染而降落到了世界,之后总有一天被踩脏,裹上污秽,最后随着污水一同流走而后轮回。她可以不计后果,放任自己的热爱外面的世界,说到底可谓是她的病魔给她带来的一点点补偿性的幸事?笑着,快乐着,一叶障目,难道可以免除背后的重担,背后的齿轮,背后的鲜血?何等的残酷难道还没有缄默你我的喉咙?
看我吧,好像不怎么能奔跑了,双脚被什么束缚住了。而身后一直有它们在追赶我,看不清它们的面孔,它们善变,我有几种恐惧它们就有多少张脸,一会儿它们是外面世界的讥讽和嘲笑,一会儿它们是永远散不去的旧事阴云,一会儿它们是无名的怨气,一会儿它们是倾吞着她的魔鬼,一会儿它们变成所有最坏设想的集合。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越追越近,它们穿有光速的神靴,而我的腿就像陷入泥沼,迈不开步子,灰暗已经带走了我的心,叫不出声。它们的魔爪已经可以挠到我的脊背……
“先生您好,先生?”一个急促的声音及时的拯救了我,看起来是这样的。
“先生您好,到终点站了!”
哦,那我一定是睡过站了。那家伙好像已经走了吧,她再笨也该知道到站下车这个道理吧,一会儿出站了我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就好了。
空荡荡的车站,空荡荡的城市,它们什么都不说。同样,难以接受的是,我和她也什么都没说,下一次怎么约定,之后几时能再次见面,甚至是她的身体最近一段时间究竟怎么样了,我一无所知。
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寒暄都已经透体苍白,无力的话语最后归于失语。
祝福的话,我不免还是会惊慌失措了,褒义的辞藻都堵在喉咙里,她已经走开了,算了吧。
有一天我还能守护自己的未来吗?如果面对疑问的我是犹豫的,那我怎么敢妄言给你赐福。
好好的睡一觉,也许明天会变得更好呢?
二
说起来我觉得你是一个大好人,看起来凶狠的要命,不爱开口说话了,其实又体贴人又懂得关心。我本以为你那个随时都不能停歇的大脑不会批准我提出的这个过分的要求,它一定已经非常缜密的计算过了成本,计算过了得失,而最后所能得出的结论我也可以料想到。所以才说你是一个好人,尽管是一个勉强的干巴巴的答应,也让我受宠若惊得有点不知所措。之后就是糟糕的准备时间了,好像没有适合这个季节的衣服了,鞋还没洗,还要多吃一点饭,路上不能饿晕过去。
从那一天起,日历上那些数字也变得有意义了,就像一个节日,高呼其名,掷地有声。每天默念它,比任何祈祷或者咒语有用千万倍,因为心里当时就可以感觉到温暖,想哼一段旋律,想双脚离开地面。没有到来的时候,它就是希望,它可以随意把它之前的日期全都点亮。这样即便是吃药,也会对护士稍带微笑,吃饭也能一口不剩,没事的时候光是听听心脏扑通乱跳,就能把每一秒都过得充实。出发前一天晚上一定睡不着觉,睡觉前检查过的背包一定要再打开检查一次,没落下什么,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再打开而再检查。
那一天的阳光的味道都不一样,我没有闻到消毒水和洗衣粉,而是鼻腔被新鲜的纯粹阳光味道而占有。它闻起来和昨天不同,和前天不同,呀,不行,不能赖床。
看了一遍还不够,扭过头来再看看,好像真的没有翘起来的头发了吧。等等,脸上好像还沾着什么东西?差点没看见。不行,得赶紧出门了,不然就得迟到了。打好了掩护,我快速的奔出这个可憎的大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这么紧张,明知道没有什么意外会出现,对于小惊喜你绝对连学一学别人的功夫都懒得花。说回来那是为什么呢?呀,裙子这里怎么皱了,我真是笨的可以了,一定是把它随手扔在什么地方没看见,然后被坐皱了,这可怎么办?脸好烫,头皮感觉像要开锅了一样,绝对要被你嘲笑了,没法见人了。回去熨一下吧,时间完全不够了,说好的时间绝对不可以迟到。我干脆就打赌你不会察觉好了,甚至可以再说的过分一些,你根本连我今天穿什么衣服都不会在意吧。这样一想好像放松多了,多了一些舒适的小悬念,衣服是怎样,不去管它了。
大老远就可以看到那个呆滞的你了,站在地铁站门口,没有四处张望,只是呆呆地盯着一个错误的方向,看起来大概是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宇宙形势的思辨吧。不用仔细辨认都可以知道还是两年前我陪你挑的衬衫和牛仔裤,洗得褪色了,衣领都快翻毛了,裤子都白了,还是不会自己去选一些新的好看的衣服。以前老是搞不懂世界上好多人形容别人爱用标签,现在倒是知道了,土包子,完全在理。本来准备悄悄摸过去掐你的腰,不过在半路上还是被你的目光扫到了,你照惯例地挥了挥手,僵硬的嘴角还是咧开了一个微笑。
没错,这还是那个温柔的你,头发长了,胡须没刮,脸上少了一些光泽,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改变。咦?我怎么止不住地小跑起来了,这种力量从哪里冒出来,不是葡萄糖,不是白米饭,不是大口吃肉,不管了。还是这么抑制不住激动,想一步跨到你的跟前,汗把脸上的妆抹花了,还是像发烧一样的发烫,不过这就是奇迹的那一天。
即便没有夸赞我的新装,没有表扬我的勇气,你还是来了,这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还傻站着干嘛,还不快些出发,以免一下子空气就要冻结得我想发抖了。平时在手机上可以聊得忘记了时钟和黑夜,见了面却怎么也挤不出半个字。我果然还是病坏了,前几天我还在自己跟自己说话,编对话,当时分明考虑了无话可说这种情况的,怎么你站在跟前,就像面对的是一位语文老师一样,硬是可以把所有的话都吓回去了。这样可不好,怎么办呢?在这样下去你可能要开始疯狂的自责了,然后大脑开始满负荷运作。这都是我的错吧,到头来还是不要见面的好,只是隔得远远的传话好一些。先管不了这么多了啦,总之看我这样子。
好累,真的好累,四肢还是使不上力气,它们难道都断了吗?关键时候派不上用场,平时就像几块累赘,我还是不属于这个外面的世界吧,不,不是的。我用力拨开人群,翻过了进站闸机,跑下扶梯,跳上了列车,细心找了一个角落蹲了下来,等着一个气喘吁吁,暴跳如雷的你来教训我一顿。这可能就是打开话匣子的有效方式吧!
想到了之前玩躲猫猫的时候,真是怀揣着一种复杂的心态,一点点接近的脚步声可以让心脏蹦出来。游戏总可以把时间愉快的度过,即便回忆起来,也没有觉得会有丝毫的虚度。而现在好像大家都长大了,阳光下只剩下了我,游戏在角落里死去。不说了,你走进这节车厢了,怎么办,我要赶紧想一套说辞,不然被你掌控了麦克风,我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听众了。我该怎么解释好呢,我可不想另起一个事端。
我做好了准备挨一顿凑的姿势,屏住了呼吸,等着那只大手的降落。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奇怪的是只有耳朵里列车和铁轨摩擦发出的声音在变化,其余风平浪静。一点点慢慢睁开眼睛来看,你的身影正向下一节车厢挪去。什么?这真是太过分了。见面时候没有夸赞我也就算了,就连我的样子也一并遗忘了吗。太不可理喻了,这个满嘴说着效率,说着社会法则的人,自己做事什么时候有专注过了,八成还是一个毛病多多的半吊子嘛。这时候你一定还在想着怎么教育我,作为一个老师的骄傲和自满燃烧着你,自己都没有活几岁就想散发成熟的气质。没有办法,我确实没法懂得这么多事情,你一脸的严肃看起来倒是比做任何别的事情时候都专注,我只好认真地去聆听,不管听得懂与否。这该让我高兴还是难受呢,你眼神中流露和唇齿间吐露的信息,我总是难以下咽,但我又该怎么去拒绝?面朝枕头流一晚上泪,第二天除了红肿的双眼和一堆擤过鼻涕的面巾纸,太阳闻起来还是消毒水的味道。
总之,你这折返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狠狠地往你的鞋上踩一脚然后一直跑,跑到列车关门时候跳上站台。看着你的苦脸贴在玻璃上,五官挤成一团,跟着钢铁巨蛇一齐消失在隧道的一端,一定!我一定做得出来,鬼点子大师是我,你总是扮演公平正义的伙伴,除了恶作剧时候吓得躲到一旁什么事都不做,就是之后像个老婆婆一样把那些老掉牙的大道理搬出来,想想足够来气。
很好,你又走回了这个车厢。我已经站起来了,一切按部就班,伺机而动。而在这一秒,正是这一秒,我被一种不知名的黑暗所威慑住了,心里的捣蛋计划一下子都被涂抹的看不清面貌。那是从你眼神里流淌出来的黑水,像洪流一样灌满了这个列车。苦恼,到最后 真是不知道谁总该对谁忧心忡忡,而谁是被困在四壁的病院里,谁自觉站在自由的土地上。你以为你能察觉到所有外部的危险,唯独放任心里的恶魔自由膨胀。它伸出魔爪遮住了你的眼睛,让不停挥舞手臂的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家碍事的小孩;它伸出魔爪堵住了你的耳朵,让我的呼喊变成了一种不重要的环境噪音;它往你的嘴里填充焦炭,让你沉默寡言,出口即伤人。最后,你变成了它,我的病房号自此无人问津。
再不做点什么我也快被这黑水侵染了。你肯定已经认定我是那种贴满幼稚标签的傻小孩了,只有做傻事那才是我,那才能让你从茫茫人海中把我筛检出来。好吧,只能硬着头皮这么做了,为什么事情总要有一个不可挽回的最终状况?如果这还不是最糟,之后万一……
不行,我先跨一步站出了车厢,怎么可以想象这种事情,你正在被自己困扰,而此时的我怎么可以密谋恶魔的蓝图,绝对不可以。
从结果上来看,计划成功了。你果然是第一个从车厢里跳出来向车头奔来的人。这免不了一顿臭骂,我已经准备好了,小小试验了一下,你的手果然拽得很紧,手心的温度正一点点温暖着我的手腕,传达到心里,再厉害的热水袋也比不上。这下子你再没机会闷头苦想了,你可要随时随地做好一切准备来应付我这个大麻烦,一刻都不能分心。看看这时候的你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十分狼狈不堪,我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容我安静的呆一会儿吧。
但是首先,我是一个闲不住的家伙,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摆放在眼前,一切还等着我去发掘,比如眼前百叶窗后面的列车仪表盘,几个监视器。每个地铁站的结构不全一样,列车开启不同侧的车门。比如说接下来的一幕,一定要叫上你一起来看不可,列车从地下钻出地面,真的像一个炸弹爆炸了一样,每次都感觉像是一个密布的阴云忽然被天神一口气一瞬间全给吹开了似的。我词穷,不会修辞,还是想让你认真看一看。虽然一只好像都是在弄巧成拙,我还是一心想把你眼里的灰尘擦去,让你重新看一看带着颜色的世界,从来也没人教我该怎么做,也不能总袖手旁观,干着急什么都改变不了。
太好了,这个倒计时表演的十分完美,我得赶紧去窗边看看去了。天空完全放蓝,高楼全部退回身后,绿叶来了,清水来了,没有杂味的阳光来了,这一刻的我像是裹着一团晒过的棉被一样舒心。我不在的时候,这个城市悄悄的变了这么多,我快回忆不起这些街道,这些公交汽车,这些老房子,在集中一些精力,下次回忆的时候,这又是一页崭新的相册。
很远就可以看到公园的大门,我该去叫醒不知道有没有还在思考的你了,拉扯着你让你加快些步伐。没记错,还是这个老爷爷,比头还大的一个棉花糖,这是一定要买的,入口即化,绵绵软软,长的像一团棉絮但是可以吃,搞不懂白糖怎么就可以变成这样。最好玩的还是那个严肃的你,手上捧着这么孩子气的一个棉球,明明不爱吃还一脸不情愿地乖乖把它全咽下去了,看别家带孩子的家长都是趁小孩没注意就把它扔了的。树变了,水变了,房子变了,天没变,阳光没变,你还是照旧。不能再多想,一会儿射气球哪儿要排起长队了,兴许一会儿又可以看到一个满嘴说着无聊,举起枪来却瞄得比谁都认真的你。
“不行!”
绝对不行,你要让一个病号一起来骑单车?堂堂男子汉,这一点点奉献精神都没有了,难道说这也要加入你的得失博弈当中吗?又一次让人失望,我坐车你骑车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之前哪一次不是这样的?好啦,一双臭鞋扔给你,我要上座了,勤劳的马儿,奔向远方吧。一段安静的骑行,好像轮胎滚过了亿万光年,时间迷失了概念,空间幻灭了重量,剩下滚动的车轴,碾着上个季节的残余,迎着未知的色彩而去。站在这个后座上,我看过花开花落,季节往复,也看着你的肩膀变得坚实,看着我的病况一直没有好转。生命无常,得到生命的人轻言自杀,将要失去的人苦苦追寻,一座病院,人来人往。
所以有时候奋不顾身的从生命仅有的光泽中汲取能量不失为良策,不为了摔在地面上膝盖上的血红色,也不是脚掌的青紫色,而是树下静养的猫身上阳光的白色。我伸手抚摸它的后脑勺,任它享受地蹭着我的手掌。用手轻轻划过它的嘴角,这样我就带有它的气味了吧,以后我就是它的安全领域了,以后我再来找它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我。顺便再告诉它一个秘密,我越来越不爱跟人类玩耍了,他们充满了心机和谎言,他们爱抱团,爱排挤,我的善良尽可作他们作恶的资本。所以好好活着,独一无二的猫。之后它好像听懂了什么,站起来伸直前肢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开始环绕我转圈,好啦,这下子全身都是它的味道了……
没有任何准备的,一声出乎意料的惊雷把我吓了一跳,半天都止不住心悸。手边的白猫也消失了,本想站起来大步追上去,却感觉身体一轻,我被谁抱了起来。我好像一直忘了你并没有一个人骑车向前去了,而是一路尾随我到了这里。在即将落雨的此刻,安全地把我转移开了这个危险的室外。膝盖这时候好像开始疼痛了,火烧火燎。皮被擦破了,正在慢慢地渗血。一直以来,一直,针头,还有病发时候撕裂一样的疼痛,脑袋炸开了一样的疼痛,一直都是默默的忍着,这是没有办法的。疼痛让我感觉到活着,感觉到一个没有挣扎,没有扭曲的阳光下漫步的景象是一个值得憧憬的未来,我还有一整个世界没有亲身去走遍。
才刚才开始我就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还在落泪?这点点疼痛难道比以往以来记忆里无法回避的翻覆作呕的气味还要猛烈吗,我不知道。这个样子真难看,只好使劲把脸埋向你的后背,不想一脸花猫的样子。鼻子酸了,鼻子堵了,热流在眼眶里打转,还是很疼,但这好像不仅仅源于那一个小小的皮外伤。今天差一点可能就会死掉了,天上的乌云让人害怕,闪电还在一路追赶自行车驶过的轨迹,双腿发麻,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刚才的白猫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雨,孤零零地对付一个发了脾气的天气,它会替我好好活着吗?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懂,我也是一只暴雨中疾奔的小猫,如果没有你一直在背后撑伞,现在的我已经是怎样的千疮百孔。这个最爱把希望挂在嘴边的我,无时不刻在看不见的地方依赖着你的帮助,然而同时嘲笑挖苦着你,给你添乱。不行,是谁这么捣乱,在我嘴里放了槟榔,让我喉咙堵塞了,说不出话来,就让我哼哼一会儿吧,你别见怪。
雨也开始变小了,身上的伤口也都处理完毕了。差不多该开始期待泥土的味道和明镜一样的蓝天了,路上的积水反射出白云,斜阳给我染上昏黄,默不作声的氛围可以让人微醺。我就这么毫无抵抗地沉浸在单车链条的空转响声里,背在你的背上一深一潜的摇晃中,没有药片,没有混凝土,没有围墙,没有酒精,没有挣扎,没有无助,没有遐想,没有恶魔。从现在开始,即便是再多的治疗,再多无眠的夜晚,再多焦虑不安的白昼,好像都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没有温度的余晖从对面的车窗透射进来,却让无比的暖意在浑身上下氤氲。每一个回家的旅客都在尚未散去的笑意中打着瞌睡。没有丝毫差别,如我想象的一样,一坐上了地铁,你也困得开始小鸡啄米。我知道你身上的担子,你就是地球表面上的一个风筝,你想凭借一己之力牵引着地球的航向。但是风筝线总是又细又脆弱,断裂的那一天,即是别离。你一面拼命抓紧了绳子,以免被宇宙风暴无情的裹走;一面拼命地朝着光亮行进,拽动手中的绳子,尽管它的另一头是无可撼动的磐石,这就是你的每一个日夜。我亲眼看着绳子每拉一次,就新添一道裂纹,不管是哪一头在发力。而岁月荏苒,时空迁移,你的力气越来越大了,大得可以把每一次豪赌都看起来像是命悬一线。这时我大概可以猜到,你的失语潜移默化,你开始舍弃回忆。不说吓人得想看着我心跳脉冲波形趋于一条直线,你怎么也应该是想将我完全遗忘吧。没有了我,你大可省去无数漫无目的的时间,免受无端梦魇的侵扰,精彩的度过一生,成为成功学的一部分,成为金字塔顶尖的少数人。
列车马上就要到站了,又要无限期的分开了,好像我们都不爱谈及重逢的时间,你在改变,我也会努力。但请记住,我永远不会消失,你思想里的恶魔,不知名的怨气,甚至有一天就是举着枪的你本人,都想让我沉默。病院在这里,它是避难所,它是监狱,也是我生命坐落的地方。我会一直在这里,你需要与否,我都会坚信你是对的,你是绝对正确的。感谢每一次枪林弹雨中舍身站在我的前方,你是小说家,你是诗人,浑身裹上了污泥,也一直是独立的孤芳,有的事情改变了,有的事情不会。
请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