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科幻译文连载：Seveneves七夏娃060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I 翻译：诸葛恐龙
不丹虎穴寺
大抽签-03
国王亲自驾驶自己的路虎载他上山。正如杜布看到的那样，不丹的车辆靠道路左侧行驶，所以他坐在左侧的副驾驶位置。坐在后排的马里奥正调整着相机镜头的角度以便能把他们俩都拍进画面里，而坐在马里奥旁边的塔维则对着手机小声嘀咕着做语音备忘录。国王先为今天糟糕的大雾天气道了歉，因为朦胧的雾气把高山周围的景色遮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我想在目前的大环境下，这也只能算个微不足道的小遗憾了，”他总结道。
在帕罗市区的一个十字路口，三个小孩子踢着足球从他们前面穿过马路，他们只好停下车等他们通过。在他们身后，满载着喇嘛的丰田车队也跟着停了下来。
“如此简单的游戏，他们却可以从中获得如此多的快乐，”国王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当然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即将到来的灾难。当他们想到它时也会伤心难过。但是在其它时候，他们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将灾难抛之脑后。”
踢球的男孩子们走远了，国王启动汽车慢慢开进了十字路口。整个市区充满了让人惊讶的高原风格，石头基础上建造着木质结构的建筑物显出饱经风霜的深褐色。
“直到几天前，”国王继续说道，“他们可能还可以自我安慰，说不定自己就是被抽中的那个。”
“在大抽签中，”杜布说。
“是的。”国王给了他意味声长的一瞥。“你知道，负责挑选的人就是我。”他回头瞥了一眼塔维。“这一句别录下来。”
“不好意思，国王陛下，我还真不知道人是您亲自挑选的。”杜布说。
“我们收到了可以称之为指导原则的文件。文件里说不能把它视为一次纯粹的抽签。这事可不能靠运气，我们得把最优秀的候选人送去。不丹在云方舟上仅有两个席位。如果把这么宝贵的资源浪费在那些不能真正代表我们民族的人身上，那可就太愚蠢了。所以，抽签就变成了筛选。”
“绝大部分国家的人都得出了差不多的结论，”杜布说。“他们一般这么操作：先挑选出一大群有希望的候选人，然后通过某种随机选择的程序从中做进一步挑选，这样的话就不需要某一个特定的人来对此负责。”
“不管你愿不愿意，作为一个国王有时候就得担负这样的责任。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还是让一些喇嘛参与了其中。他们在挑选某些活佛的转世灵童时有过类似抽签的先例，有时候他们不得不从一个大瓮里抓阄来做决定到底选谁。”
坐在后排的塔维忍不住问道：“那些关于转世投胎的理论是怎么解释我们现在面临的这种情况的呢？”
国王笑了起来。“普劳斯先生，我们的行程只有10公里，尽管我也开得很慢。如果在我们面前等着的是一次1万公里的驾车旅行-这还真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想法-我说不定能传递给你足够的信息，关于我们的人民是怎么理解转世投胎这件事情的。那必将会是一场充满智慧的交流。”
“毫无疑问您说的在理。不好意思，”塔维意识到国王的话语出现了停顿，他一边说一边将他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希望您能理解，我的工作就是和那些网络上的极客打交道。他们对数字可不是一般的敏感。所以我想问的是……”
“当70亿人死去，而只有几千人活下来时，那70亿个灵魂投胎去了哪里？”
“是的。”
杜布觉得他们正从主干道拐到了一条支路上。这条小路从一个位于大河之上长满树木的小村中穿过，接着通向一座桥，桥下是冷冽湍急的激流。这些从他们头顶几千米高的冰川上融化而来的水流，因为混入了一些矿物质而变成了绿色和乳白色。杜布始终不能相信，再过一年多一点这些冰川就会彻底消失，数百万年来从未暴露在人们面前的岩石将会第一次露出真容，而那个时侯居然没有科学家去记录这一切。
“我们所信仰的并非简单的轮回，也就是那种灵魂从一个个体转移到另一个个体身上。那不是我们所说的转世。”
“那你们信仰什么？”杜布问道。而塔维此时已经失去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埋头管自己狂按手机去了。
“一个更贴切的比喻也许是用一只残烛点燃一只新的蜡烛。但是我没法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哈里斯博士。教义的传授是秘而不宣的，之所以特意避开世俗的目光，就是为了避免被曲解和误读。一位得道高僧会如何解读关于70亿灵魂的问题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能力，这就如同要我理解你研究的量子引力理论一样。”
穿过桥后的河这边全是垂直的岩壁。一条陡峭的峡谷蜿蜒在崇山峻岭之间，从他们眼前曲折而上。公路就沿着这条峡谷攀上一座高高的石崖，沿路点缀着几簇耐寒的常绿植物，它们的根须牢牢的盘踞在石缝之间。缕缕薄雾从岩壁上飘过，在离他们还很远的高处，一座造在悬崖上的白塔时隐时现。和希腊或者西班牙的一些修道院一样，它建在如此险要之处的全部目的就是要告诉臣服其下的芸芸众生，“为了与世隔绝，我们可以做到何种程度。”
他们驾车沿着绿山墙间的道路上山，直到地面陡峭到车辆无法行驶为止。国王停下了他的路虎，拉上了手刹。“你的心肺功能怎么样？”“还凑合，”杜布回答到，“至少没有心脏病之类的毛病。”
“我们现在处在海拔三千米的位置。你是愿意在这儿坐在我车里等候选人过来呢，还是……”
“谢谢好意，我还走得动，”杜布说着，回头望了一眼马里奥和塔维斯托克.普劳斯，马里奥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而后者苦着脸，一副咬了自己舌头的表情。
当他们在山路上跋涉时，身后跟随的喇嘛、助手、摄影记者和不丹的官员们出于礼貌和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国王边走边告诉杜布他们要去的地方叫虎穴寺。是不丹的几个宗教圣地之一。在公元八世纪，第二佛陀仁波切大师坐在虎背上从西藏飞到了这里。后来在莲花生大士（很明显这是仁波切大师的另一尊称）曾经盘桓冥想的洞穴周围建起了这座寺庙。
杜布好不容易才忍住告诉国王老虎不会飞的念头。当然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看着他们跋涉其间夺人心魄的美景，他对故事的真实性已经不那么在意了。任谁都不会喜欢在一个毫无特色的荒凉景点听一路宗教迷信段子，但是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由一位国王陪着，做一次几个小时的漫步，听上多少神话传说和形而上的扯淡他都愿意。
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一座小庙或者神龛从迷雾中显现出来。途中他们在一个小茶馆喝茶小憩，那儿看虎穴寺的视野非常不错。塔维此时终于体力不支，宣布他一步也没法多走了。杜布、马里奥和国王则继续沿着越来越险峻的山路向寺庙的大门走去。国王在路上已经告诉过杜布，寺庙平时都是禁止入内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座庙都不像是个做举行隆重仪式的好场所。阴暗压抑，如同一座古老的迷宫。那些在悬崖峭壁上栖身的隐士高僧们对于建造用于举行盛大仪式的宏大广场似乎没有太大兴趣。
倒是在白塔入口处的台阶上有一小块宽敞的地方，两个二十岁出头的方舟客在那儿等着。一男一女都穿着民族服饰：男孩穿着及膝的袍子，肩上披着的一块巨大白色围巾一直垂到他的臀部。而那个女孩，腰间裹着一匹彩色的平纹布做的直筒裙，长度到她脚踝，上身则是一件黄色的丝绸外套，脖子上挂着许多天蓝色或其他颜色的宝石做的项链。
如果是艾米莉亚在这儿，只需轻轻一瞥，她就能发现关于布料、花纹、首饰、流苏还有色彩搭配方面的种种细节。她绝对能使国王为之倾倒。说不定她在帕罗就已经从路虎后座上跳下车去和踢足球的孩子们交朋友了。艾米莉亚，而不是杜布，才是做这一切的上佳人选。
然而到云方舟上去的却是杜布，不是艾米莉亚。
男孩和女孩的名字分别是多杰和晋美。他们被一群表情严肃的长者簇拥着，这群长者穿着与他们类似，但是更简单一些，也许是他们的家人或者喇嘛。经筒正在旋转，铃声从寺庙深处传来，僧人们开始了吟颂。
所有人的眼泪都下来了。
大家一起向国王鞠躬行礼。
杜布觉得塔维没跟来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人们开始用方言小声的交谈。杜布甚至都不知道那种语言到底叫什么。马里奥，则对整个过程中催人泪下的伤感情绪视而不见，拿着相机四处猛拍，有时还跪在地上。为了把山峰或是寺庙的屋顶作为画面的背景，他甚至躺倒地上去了。
杜布完全无法理解现在发生的一切，他的视线也无法从那些长者的脸上移开。他们在国王面前强忍悲痛，但是当他们准备和多杰还有晋美道永别时，脸上的绝望和痛楚是那么的明显。杜布觉得这简直比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更难受。然后他们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地方要去。从那里出发，他们将消失在迷雾中。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将宣示他们的离去。之后他们的家人会得到一个含糊其辞的保证，多杰和晋美将带着不丹的文化遗产进入太空。杜布心里非常清楚，这个保证不过是个谎言罢了。但是这些人将在十五个月后，在这种信念的安慰之下，迎来死亡。
他现在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为什么地球上的人类没有陷入彻底的崩溃？哦，确实有些地方爆发了骚乱，但大部分地方，人们接受自己命运的时候出奇的平静。
这一切都是因为像这样的仪式正发生在每一个人口上十万的省市，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仪式使人们相信整个社会体系还在正常运转。
当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读过希腊神话《忒修斯和牛头怪》，故事的背景是说雅典人每过几年就要选7个女孩和7个男孩，作为献给克里特岛上怪兽的祭品。这个本来编得不错的故事，却有个让人无法忽视的漏洞。由谁来做这件事？由谁来挑选孩童然后送他们去迎接自己的宿命？
现在，不丹的人民就是那个做挑选的人。还有西雅图的人民、乌拉圭南部的卡内洛内斯地区的人民、卢森堡公国的人民、新西兰南岛的人民，还有那些杜布计划在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去造访的国家的人民-他将带回那些通过大抽签选出来的男孩和女孩们。如果能让人们相信这么做能保护自己，那么他们就会去做。
正如马里奥曾预言的那样，一些看上去十分古老的文物被一些看上去几乎和这些文物一样古老的僧侣拿到了杜布的面前，他们在老泪纵横的脸上挤出笑容。当杜布一一接下了他们的转经筒、佛经和雕刻后，他们退后，朝他深深一躬。
国王牵起多杰和晋美的手，转过身来。他背朝着那些前来送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该称呼他们哀悼者还是祝福者更贴切。国王朝杜布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轮到你了。”
杜布最后一次鞠躬，然后转身开始带领众人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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