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和的短篇小说。艺术微评向世界宣言

一朝人去楼兰老

2017-07-29  本文已影响2537人  江昭和

1.

当第一阵晕眩感向我袭来时,我正用蹩脚的英语给外国友人讲着透着无限神秘与魅惑,又带着历史的沧桑与凄凉的沙漠古城楼兰。

他表现出无限好奇,关于我言语里的丝绸之路,唐三藏,沙漠,战争,罗布泊,古印度,当然,还有楼兰。它往昔的水草丰美,繁华富庶,而今却深深掩埋于一片滚滚尘嚣,大漠风沙中,一砖一瓦,一木一石,从此无影无踪。如此朝不保夕,天灾人祸,我顺便提到古代一夜丧生于火山灰下的庞培。

他看着我的眼神里,隐隐泪光浮动,我知道,即便他未曾读过“繁华万千都作了土”这般慷慨苍凉的诗句,此刻也必然是深深懂得的。

而今,楼兰已经化为了一片荒寂,成为了千年前的一段传奇,像神话故事一般的在世间流传不衰,渐渐成为了斑斓历史的一个姿态妖冶,却无从追根溯源的谜。

我的手指,正落在那本由一个日本汉学家写的关于楼兰的书页当中,他讲到了瑞典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在沙漠中令人叹为观止的考古大发现——一具完好娇美的,疑是楼兰迁城前夕,自尽于宫中的楼兰女王的尸体。

赫定在他的著作中,细致入微地描写了挖掘出的楼兰女尸的脸,她的神秘的可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相媲美的微笑,她的衣裳,她的随葬品。

我正打算给这位来自中亚的外国友人细细讲述楼兰女尸的时候,一阵绵密而幽邃的晕眩感觉倏忽汹涌而来,我实在无法撑持着集中注意力,于是礼貌地停止话题,起身离开。

当我走出图书馆的时候,一股雨后清凉的湿润空气朝我扑面而来,然而,却并不能将我自恍恍惚惚的虚浮境界里唤醒。我感觉我走着,整个人像一道飘荡的魅影。

只是,暗沉沉而无星的夜空中那一弯氤氲着紫红光泽的上弦月,却独自寂寞地,遥遥地美着,落到人间,已经没有多少月华皎皎,但只那轻描淡写的一瞥,已经似一道倾城女子的蛾眉,如魅如幻地勾摄着红尘人的心神。

那一刻,在我飘散梦寐的眼神之间,我恍惚看见一个身披黄色绢衣,头上戴着头巾式冠帽,唇畔荡漾着迷人浅笑的,极具异国风情的女人朝我款款走来,依稀还踏着清朗而遗世的歌声……

2.

箢十五岁的那一年,她身为楼兰使臣的父亲因为在一次自汉归返的长途跋涉里受夜晚沙漠凛冽的寒风吹伤而落下病根,从此缠绵病榻,性命垂危。

善良纯真的箢不愿看到曾经在楼兰与各邻邦小国以及汉朝,匈奴之间出生入死,纵横捭阖,却从来临危受命,不露胆怯,功绩累累的父亲就此一病不起,回天乏术,而就连楼兰城内医术最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神医回春都对父亲的病症束手无策,心如槁木的箢只能求助于神妙圣洁的罗布泊湖。

她一直都相信,澄澈深邃,无私博爱的罗布泊湖里住着心系苍生,造福百姓的神灵。她相信,因为世世代代的楼兰子民都忠诚地相信;她相信,因为每每来到罗布泊湖畔,她就被一种宁静澄明的庄严而神圣的壮美所笼罩;她相信,因为罗布泊孕育了祖祖辈辈的楼兰子民,它无私地为楼兰奉献了肥沃的土壤,充沛的水源,以及丰美的粮食;她相信,因为在她对缠绵病榻的父亲束手无策的时候,只能选择这种虚无缥缈的相信,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任何能够让父亲减轻一些痛苦,让自己的心减轻一些愧疚与自责的方法。

她从小就失去了生母,因此,罗布泊湖就是她的母亲,是她无论何时心灰意冷,都能在此地获得灵魂的安宁与慰藉的圣土。

这一天,是个日光和煦,清风徐徐,美不胜收的日子,冥冥之中,菀觉着这是上苍聆听到她的心音,故此给出了这样的好昭示。

为了表示她充分的诚心,她带上了她一生中最贵重的珍宝。因为要换来最难得的父亲的平安,她必须要舍得献出她最珍贵的至宝,才能旗鼓相当,才能得到神明的体谅。

那是一只和阗玉簪,纯白玉打造,无一丝杂质或者瑕疵,玲珑剔透,美质大方。是当年父亲代表楼兰出使和阗,和阗王为表现自己渴望与楼兰亲近之意,特意赠送的价值连城的美玉。归来后,楼兰王为表对他功成归来的嘉许与肯定,特意将胞妹许配给他,还钦令玉工将和阗玉打磨雕琢成玉簪,作为赠礼。在一众贺礼中,父亲尤其钟意的,就是这一只白玉簪了。新婚之夜,洞房花烛,结发之后,他情深意笃地将玉簪插在新娘的发髻间,一时间,美不可言。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楼兰公主在经过无数辛苦生下幼女之后便驾鹤西去。她的玉簪,也随之成为母亲留在世间的,唯一的遗物。每每,菀凝神注视着玉簪,就在揣想母亲的风仪,母亲的美态,母亲的贵气,母亲的英年早逝的哀伤,母亲对自己的爱。

然而今日,为了挽留父亲危在旦夕的性命,她不得不忍痛做出这样的牺牲。然而,她也并非那般悲伤。她想着,她将玉簪投入了罗布泊湖,湖里的神灵会带着它去到她母亲存在的国度,那才真是物归原主,落叶归根呢,而且,母亲也能够感受到属于她的女儿的,来自尘世间的浓密的情意。

怀着这样欣喜慰藉的情思,她不多时便来到了罗布泊湖畔。当日的湖面,风平浪静,青青的天,白白的云,婆娑的林木,柔柔的倒影,交织成一片超凡脱俗的仙境般的世界。

然而当菀离湖面愈来愈靠近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湖岸旁趴着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狼狈不堪的,披着薄薄的长袍的流浪人。因为他是匍匐着,所以一时之间,菀不能准确地分辨出这个人的形貌,身份,甚至是性别。只是凭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直觉,她觉得眼前落魄不堪的人,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她可能来自异国他乡,在沙漠里迷了路,或者饥渴难耐,于是筋疲力尽地躺倒在这里,但愿她没有死,因为是在圣洁的罗布泊湖畔,所以菀下意识地就没有产生死亡之类的念头。

她渐渐地向那个人靠近,小心翼翼地,将她翻了个身,生怕碰疼了她似的。果不其然,迎向她面孔的,正是一个嘴唇干裂地夸张,眼神虚浮,头发干枯狼藉,面上纹路森森的老妇人。也许是因为罗布泊的水含盐分太高,所以老妇人并没能得到久旱逢甘霖般的滋润。

菀的心里,产生了无限的怜悯与恻隐,她连忙转身,跑回家里,用皮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水,又多准备了一些能够充饥的干粮,带到罗布泊湖边。

喝到清水的老妇人,幽幽地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她可能以为眼前的一切都是海市蜃楼的幻境,还充满着无数的不确定。然而过了片刻,她的神智开始渐渐地恢复过来。她开始凝神注视着欣喜万分的菀。

菀再也没能料到,那个老妇人苏醒了之后,并未感激涕零地感恩戴德,或者如饥似渴地狼吞虎咽,她只是用枯涩却自有一股威严的声调说了这样几句话,这让菀终生难忘:

“你会成为楼兰城,乃至整片沙漠里,最美丽的女人。你会嫁给楼兰城的王,成为独一无二的王妃。”说完这两句话,老妇人居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哭泣,流泪不止,隐隐地还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哽咽。这让菀觉着十分不可思议。她并不太相信老妇人说的话,但是当一个女人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并且慷慨地给出那么璀璨的祝福的时候,是很难不会感动地雀跃的。

她不知道这个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的老妇人的话,能有几分是真,更有几分是假。她更不知道老妇人的眼泪是因为吃尽苦头,终于喝到清水的感激不尽,还是为着顾念起往事的蹉跎与坎坷,情不自禁悲从中来,又或者,另有其它缘由。

然而最初的最初,我们都无法揣测到结局,甚而每一个念头的下一步,对于彼时的自己来说,都仿佛隔着无可揣摩其深浅的天堑鸿沟。

唯一看得见摸得着,让人欣喜慰安,明净愉悦的,是菀的父亲病情渐渐好转,由终日卧病在床到终于能够凭借木杖四处走动。当他走出大门,沐浴在他生命中失而复得的第一缕阳光之中,他唏嘘不已,苍凉地嗟叹:“仿佛,我的一生都已经过去了。”

3.

菀十六岁的那一年,父亲意图将她许配给楼兰将军的少公子冀烈。在心底,菀有一丝心不甘情不愿,但一贯随和温顺的她也不忍就此拂逆父亲对她婚事一番费心绸缪的好意。

何况,那个未来会成为她的夫婿的男人,那个叫冀烈的男人,也并非平常富贵人家的纨袴子弟,纸醉金迷,终日寻花问柳,生活荒靡,毫无节度,从头到脚,一无是处。她对他,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憎,没有厌,没有反感,也不曾抵触,只是不爱,只是没有心旌摇荡,没有传说里命中注定的两人相逢时的心潮澎湃,如电光一闪,她对他,没有向往。但这些,她都不会告诸父亲,她只有听命,何况,无论如何,她的父亲永远是为她着想的,她的父亲永远不会使女儿走上崎岖的不归路,她的父亲,毕竟是她的父亲,在世间相依为命的父亲。

菀已经随时准备静候上苍注定的指令降临,内心波平如镜,或者说,清醒尽头的麻木。

只是在夜深,菀独自端坐镜前,凝神注视着镜中正值芳华的容颜的时刻,总会油然回忆起罗布泊湖畔那个来无先兆去无踪影的老妇人说过的话。

她说,她会成为楼兰城最美丽的女人,而且,还会嫁给楼兰王。彼时听了,菀只觉得莫名其妙,如堕五里雾中,虽然心上窃喜,但也不至于一厢情愿地当真。但此刻念及,她心底脉脉流淌着一腔惘惘的叹息。

那该当是每个大漠里的女儿家,最不可告人,却在心底最甚嚣尘上的痴想。能够戴上象征着无数尊贵与荣宠的华冠,站在巍峨的宫墙之上,睥睨楼兰城的一花一木,一街一巷,身后是骁勇善战,挺拔壮健的楼兰王,柔情似水,温爱绵绵的目光,这一生,多少曲折不甘,都不枉。

然而,那终究不过是痴想罢了。镜面的凉丝丝入扣地沁入菀的肌理之中,让她此刻分外的敏感清醒。她的鼻翼开始酸楚,眼眶开始润湿。她忽然觉着自己的前程,一片遥遥无期,而她不过是罗布泊湖上的一枝飘萍。

因为泪水的缘故,铜镜里菀的容颜变得朦胧,显得益发纤柔与脆弱。

然而从始至终,她都不曾怨过自己的父亲。怨来怨去,还是怨自己好了。怨自己这一生,并无享受万人之上雍容华贵的命。

那个叫冀烈的男人,她是知晓的,他们打小就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仿佛世道便是如此,一个女人,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最终不过是在一些日久相熟的人里面谈婚论嫁,最理想便是青梅竹马,他知晓你至深,你的偏执任性,你的古怪性情,你的家世背景,甚而你的掌纹胎记,他都一一熟稔,很难否认,也许他知晓你更比你自己更深。然而,那和菀想像之中的婚姻完全是两码事。他们太像亲朋,好友,兄妹,或者姐弟,若坐在一起谈情说爱,一生一世,只觉得噤若寒蝉的怪异。

两个人,如果爱到成亲的地步,总该有一些近似灵魂相依,执迷于宗教般虔敬的东西,好比她敬慕向往着罗布泊湖的美丽。

那应该是一种你愿意一生一世皈依的心情。

记得,那时是将军的寿辰,菀坐在父亲的身侧,不发一言,额上的刘海,虚虚地飘下来,她一心一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吹弄着它,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它,即便她明白,大家闺秀出席宴会应该礼数周到,得体婉约,安宁端坐,但菀真真实实觉着无聊。

那些武人之间的煮酒豪勇,文人间的机锋酸腐,命妇间的攀比虚荣,都让菀觉着无趣乏味。她百无聊赖,只得摆弄自己的刘海。直到她的眼神,一个不经意瞥到了正凝神观注着自己的,坐在将军身侧的,名字叫做冀烈的少年。若论位份,他是没有资格如此紧紧依靠着将军而坐的,由此可知他在将军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他看起来,少年意气,却眉目深沉,自有一股威严气度。然而那种直勾勾,毫不虚掩的眼神,令人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浑身上下爬着一只一只的蚂蚁,菀不是羞涩或者矜持,她心里是正儿八经的不自然,以及些微的愠怒。

时至今日,她依然深深记得那道锐利逼人,仿佛裹着一阵寒气的眼神。她越是挥之不去地记着,越是为着缥缈无依的前程心怀忧郁。

今夜,今夜的楼兰注定无眠。菀走出闺房,透过窗槛,看着楼兰静谧的,安详的,灯火浮动的夜色。城楼之外是深沉的,荒芜的,无垠的,蕴藏着宝藏与凶险的沙漠。沙漠里是圣洁的,宽厚的,长长久久,令人慰安的罗布泊湖。

明日,明日她还要去罗布泊湖畔,在她将要嫁作他人妇之前,去看看那个风尘仆仆的老妇人是否还在原地,她要徒劳无功地,黔驴技穷地,一厢情愿地再去问问她,为何给自己那样无根无由,无凭无据,令人怅惘却痴念的假象。

4

当菀来到罗布泊湖畔的时候,湖边只有随风飘扬的水草,偶尔一掠而过的水鸟,以及湖面上的,重重叠叠的,令人神弛的涟漪与细浪,根本不见老妇人的踪影。

菀的心里,掠过难以幸免的失落与惆怅。她独自坐在湖畔,垂目凝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也许正如老妇人所说的,自己不是不美丽,而且正当盛年之时,她自己就是沙漠里一朵奇花。

但是,好花虽美,最得意也莫过于攀得意中人之手,可是自己的意中人在何地,是否在楼兰城内,又或者,正是老妇人口中的,高高在上的楼兰王?

菀低着头,对着澄净的湖水,隐秘地念出自己的盼望,仿佛心事一说出来,她的意中人的形貌就会一览无余地浮现一样。

然而,正在她心醉神弛的时刻,忽然背上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她隐隐觉着,背后有什么人在监视着她,这是女人独有的第六感,毫无道理,却往往奇准无比。

果不其然,当她回神的那一瞬间,正看到不远处的沙丘后,冷冷立着一只身形瘦弱却姿态兀立逼人,眼神冷冽的狼。她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噤。菀不是不知道沙漠里神出鬼没的狼常常攻击人类的威胁,但是她再也不会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罗布泊湖边。

显然,那只狼已经饿了许久,而且落了单,所以看向菀的目光里,有锐利的凶机,有渴望一口将她连皮带骨吞咽的狠利。那一刻,那道眼神,没来由地居然令她想到了冀烈。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就是有这样汹涌的占有,与吞噬的欲望。

生平第一次,菀自心底里觉着畏惧。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微微挪动着步子,渴望缓缓地离开,然而那只狼的寒意逼人的眼神,却如一只天罗地网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将她笼罩,使她喘不过气来。并且,菀每挪动一下步子,那只狼也开始有所举动。

菀知道凭一己之力奔跑逃开也无济于事,区区弱女子再怎样也不及一条日久天长凭借追逐猎物赖以生存的狼。但是,彼时的她手足无措,心惊胆战,再也顾及不得更多,只能拔开步子,不顾一切地狂奔。于是她用余光瞥见那条蓄势以待的狼,朝自己的方向,一道光影般地奔来。

她知道末日来临,再多挣扎也是无益,于是索性闭上了眼睛,跌倒在漠漠的黄沙中。她仿佛听见那条狼愈来愈靠近的声音,甚至感觉得到脖颈后狼嘴里呼哧呼哧喷出的温腻黏湿的气息。

正当她一心待死的时分,遥遥的空中,传来一声破空的“嗖”的声音,势如破竹,破风而来,含着满腔的英勇与力度。菀睁开眼睛,转身,看见躺在百步开外的,腹上只露出半截箭身的,流血不止,显然已经丧生的狼,以及更远处,那个高高坐在马上的,肤色黧黑,目光深沉,身形壮健,满身贵气的男人。

他挥动马的缰绳,朝菀的方向嗒嗒而来。直到他的手向她伸过来,她都仍仿佛坠入梦境中,不能抽身,不能回神。这一切,发生得这样迅疾且不容置疑,令她昏昏沉沉,如梦初醒。

然而,她记着他们目光交汇的那个刹那。仿佛所有的前世今生,所有的世世代代,所有的千秋须臾,都倾注于那一个刹那。或者说,无数光阴的虚掷,无数红尘的跌宕起伏,都只为着成全这世间的一双男女,在今夕如此金风玉露的一相会。

5.

即便到了此刻,菀心里仍旧心有余悸。

但是,更让她心心念念的,除了那段九死一生的惊险传奇般的经历,更有那段传奇里,突如其来,一锤定音,扭转乾坤的男人。

他,就是当今楼兰王的长子安归。安归安归,保得自己平安归来。她在心底默念他的名字,念一遍就是一遍的温存与怀念。

那一天,他驱着马送她回家,夕阳渐渐西下,大漠被暖暖的如醉的酡红的夕阳融化了一般。她的头顶,是浩渺的霞光璀璨的天,她的脚下,是苍茫无垠,黄沙慢慢的大漠,她的身后,是一个英勇神武的男人厚实的,温热的胸膛,和随着马蹄嗒嗒跳动的心,她的心里,是一整个星河灿烂的悸动与美丽,是罗布泊湖水带给人的清明与期冀。

她不会忘记那一刻,当父亲看见坐在安归的马上,他的身前的自己时,面上的诧异,惶惑,惊恐,与不安定。父亲在马前屈身,唤他王上,坐在马上的菀,心里一片迷茫,仿佛置身夜雾里的湖上,然而那迷茫里更有无数的感动,窃喜,与希望,迷雾里,幽幽然升起了澄明如水的新月,绵密而妥帖地挥洒着月光,在浩渺的罗布泊湖上。

半月后的一日,父亲归来,面色郁郁地告诉她,楼兰王已下御旨,将她许配给当今王上的长公子安归。她不解为何父亲会如此的灰心丧气,也许是因为如此一来,就得推翻从前拟将她嫁与楼兰将军幼子冀烈的决定,然而她自己内心是情不自禁地欢喜。

她自然知道女子在面对这样的消息的时候,应该得体端庄,不露声色才合规矩,但她就是掩藏不住内心的雀跃与欣喜。

她不会看见自己的命途,当她的眼里只有爱情的纷繁富丽,那是人世间最能够粉饰太平与使人目眩神迷,不计前因后果的咒语。

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晚,她躺在他的怀里,柔情似水地说,“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生,我是非你莫属了”。

一个女人,跋山涉水,刚柔并济,吞声踟蹰,费尽心机,不过就是为着在尘世间,寻觅到一处安定不移的圣地。那里,鸟语花香,纸醉金迷,可以二人执手相看,相见欢喜,任凭斗转星移;那里,风雨跌宕,沉舟侧畔,也能有难同当,惺惺相惜,终有柳暗花明。而他,就是她这一生,苦海蹉跎,渴望登临的岸。在他一箭封喉救了她一命的时辰,在他以宽厚的胸膛容载她归家的马上,在那双目对视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她就知晓,他是她的葡萄美酒,是她的夜光银杯,是她的大漠孤烟,更是她的长河落日。

安归用他高耸的鼻梁,摩挲着她的脖颈,她感到一阵拂之不去,跌落又涨满的缱绻温柔,流淌不休,清澈动人。她轻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贲张的,粗旷的,野性的,蓬勃的,血气方刚的,男子气概的长发。

她想,这一刻,如果死去也是值得的。她觉着,爱是这世间最无可理喻,最荒唐,最矛盾的事情。爱了一个人,随时随地都想与他白头偕老,海枯石烂,又无时无刻不愿他就此死掉,死在她身畔,在她的怀里融化成尘埃。

他用他的热情点燃她,照亮她,摧毁她,又安抚她。她的胸膛里,藏着一座罗布泊湖的潮起潮落,一浪又一浪。她仿佛赤身裸体地躺在罗布泊温柔圣洁的湖心,受着普天之下最美的一轮圆月的荡涤与笼罩。她自己,纯真鲜美的如一枚金秋的果核。

她的身体随着他的节奏在温顺地翕动,直至她感到胸前一阵温凉潮湿,渐渐被她的热情捂热,心里诧异莫名,直到发觉,他在无声地落泪。

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这个一箭射杀野狼,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男人,这个护她周全,并且就此将要荫庇她一生一世的男人,居然在她怀里嘤嘤地哭泣,像一个幼弱的野兽。她感到无限的慈悲与宽容,这一刻,她是他的母亲,是他一人独享的山洞,无私容载他所有的心酸苦楚,或者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他在她怀里,隔着彼此身体的暧昧温度,说,“菀,我对不起你。”

她自然不会明白,安归为何说出这样的言语。但她无心计较,她温柔地抚触着他的背脊,解慰他,“你爱我,或者不爱,都不必感到抱歉。你在大漠中救我于水火,我一生一世感激你。而且,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可是,我注定给不了你将来。你可知,楼兰存亡危在旦夕,匈奴和汉都对我邦虎视眈眈。父王不久就会将我和弟弟送往两国作为人质。我娶了你,我害了你。”

菀从来不知道,楼兰居然处在这样危机重重的境地,也无怪她,从来女儿家,养在深闺人未识,她自己也不知道时代的风云诡谲。对政治风云的敏感,向来是男人们的专长。

她也终于理会,当日她的父亲面上为何会有那样愁云惨淡的脸色。

她不过是一个渴望着肉身之爱与灵魂之爱的世俗女人。她不懂得太多治国安邦,抚慰天下的大计,她也不了解国与国之间连年征战,恩恩怨怨,劳民伤财,两败俱伤,所谓何般。她只想一心一意,一飞冲天,或者一败涂地地爱一个男人,她不忧天不忧地,不忧国不忧民,只忧他一人而已。

7.

不久以后,安归去了匈奴当人质,他的弟弟尉屠耆被送去了汉。

菀留在了楼兰,做了伸手可摘星辰,然而寂寞如夜晚大漠里的霜雪的女王。

她时常独自站在城楼上,看着傍晚黄昏的夕阳,默默在心头数念着日子,看着远远黄沙漠漠的中央,也许不期然驰来一匹奔马,带来安归平安归来的好音。一次次地希望,却遭受一次次地绝望。

她亲自去罗布泊湖求来一碗圣湖的水,日夕以檀香侍奉,为着让自己能够平平安安诞下安归的孩子。那是而今她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执念与心愿。

安归回到楼兰的时候,恰恰是菀将要临盆的日子。隔了这么些岁月的风霜,两个人仿佛都经历了半生的蹉跎。而安归,是更加沧桑了。她温柔地摩挲着他面上的纹路,以及他汹涌的头发,她十分酸楚且动容地摆弄着他的一片衣角,不知休地抚触着,总觉得上头沾染着无数的尘世的灰,或者斑斓的苦涩的血,她想替他揩干净。安归见到身怀六甲的她,内心既哀且乐,然而无论多么波折坎坷,他们到底是久别重逢了。

这一次归来,是匈奴有意扶持安归继病逝的前楼兰王而任新王。因为安归一直在匈奴做人质,这次得匈奴成全扶持,于是继位后他采取一系列亲匈反汉政策,凡事力求为匈奴之马首是瞻,千方百计阻断汉与西域各国的联系来往。这些举措令汉昭帝勃然大怒。

公元前77年秋,汗使傅介子出使楼兰。这一天晨起,菀便觉着腹疼不止,她知道孩子将要出世了。而且,她隐隐觉着这次汉使来访必定凶多吉少。她苦苦哀求安归陪着她,等他们的孩子出世,再接见汉使。但是安归竭力劝慰她宽心,不必担惊受怕,这次汉使来访,不过是寻常国与国之间的往来。

安归离去的那一刹那,菀的心里始终迭迭宕宕的,不能平静。她在后庭待产,安归在朝堂接见汉使。

如果岁月可以重来,菀一定会不惜付出无数代价,只求能在那天留住安归,哪怕片刻。

如果时间可以停顿,她只盼望一切都停止在他们久别重逢的那一个刹那。彼时,安归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血肉相连,安安稳稳的在。

而如今,她的孩子不幸夭折,安归也在朝堂之上被汉使刺杀身亡,只因为汉想扶持安归的弟弟,那个被送去汉做人质的尉屠耆为王,以此两相勾结,使楼兰委身于汉的统治之下。

这丑恶的政治,这污秽不堪的利益纠葛,这冰冷无情的人心。她置身王城,却仿佛置身污浊的泥沼的中央,憋得喘不过气来。

那真是菀一生中最最黑暗的一天,实在无法回想,却又无时无刻不飘荡在她的脑海,拂之不去,苦不堪言。

尉屠耆成为新王,在汉的扶持下,楼兰这座曾经富庶繁华的城池,在历史一浪又一浪地荡涤之下,变得千疮百孔,虚弱不堪。

为了表示对汉的效忠,楼兰新王决定迁移都城,到一个更靠近汉地的领土,以此一劳永逸地受汉的庇佑与管辖,并肩作战,共同抵抗顽强冷血的匈奴的侵扰。即便这个决议受到民间无数的声讨与反对,包括菀的父亲,但是尉屠耆依然一意孤行,力排众议。菀的父亲一气之下,以死谢世。

一拨拨的楼兰子民,只得面对忍痛离开生长繁衍了无数世代的故土,离开他们奉为圣洁之湖的罗布泊的结局。

8.

听说,明日楼兰就要迁都了。

再一次,菀面对着铜镜中的自己,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自己却仿佛开到荼蘼的花,黯然神伤地萧瑟老去,那些迷离烂漫的岁月,那场繁华馥郁的爱情,就这般一去不复返。

她知道自己未来的命途,终究难以自保。除非,除非去依靠冀烈,或者是新王尉屠耆,她早知道他是对她有意的,但是,她实在无法容忍自己踏上这样的人生轨迹,违背伦理纲常,而且,沦为一个失去贞操的女人,承担无尽的骂名。何况,安归死去,她的孩子也没有了,她已经丝毫无意于人世。

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只爱过一次,从今所有的人来人往,都是隔靴搔痒,都是光怪陆离。从来没有一人,像安归那般,进入她内心深深深深处。

这些日子,她总梦见安归,他的英明神武的影子,游荡在罗布泊湖面上。他的手中,依然持着那把将她解救的弓箭。而她,仿佛依旧纯洁年少,在湖边,祈祷着上天赠与她一个当之无愧的意中人。

果不其然,她遇到了,这一生,也就不枉了。

梦里的安归,流着眼泪告诉她,罗布泊将要消失了。那座如母亲般守护着楼兰子民,那座见证了她年轻的流金岁月,见证了那年那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的湖,就要在大漠中消失了,随着注定被遗弃,被荒置,被无尽黄沙掩埋,被世人遗忘的楼兰,一起沦为虚无缥缈的神话。

无论谁离开,她都不能离开。她的安归的亡魂还游荡在楼兰城墙之上,还有她的孩子,她的父亲,她的以悲剧告终的爱情,她的命里运里的罗布泊,他们都在这里,她就不能离开。

最后一次,她来到城楼之上,遥遥望着沉睡中的罗布泊,以及灯火动荡不宁的楼兰,最后一次,她又回忆起了她年少时美不胜收,而又情不自禁的爱情,回忆起了永恒明澈的罗布泊,罗布泊湖畔的相遇,她和他,她和那个老妇人,老妇人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的眼泪。

也许,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的。她注定要在那样惊心动魄的人生里遇上他,她注定要爱上他,她注定要失去他,并且最终为他殉葬,让自己的瘦骨,深深埋没于楼兰的黄沙之下。如果上苍感会到她的情深,有朝一日,沧海桑田,星转斗移,天荒地老,尘埃落定,她守贞的美丽,会重返尘世。

最后一次,在灯火之中,她细细密密地,心意沉沉地,替自己梳妆打扮,搽上了胭脂,画起了眉黛,点上了樱唇,穿上了洞房花烛夜那晚,她穿在身上的麻布内衣,黄色绢衣,还有白色麻布短裙……

她要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去见她放在心上爱不肯休的安归,她要心花怒放,眉眼含笑,像他们初相见时的模样。

他微笑着饮下了毒酒。

一夕间,都城迁,楼兰荒寂,漫长岁月之后,终于为累累黄沙掩埋,化作历史残卷的衣香魅影,幽幽久久荡漾后世人心间,化作千古之谜。

直到公元1927年,六十二岁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对西域组织进行第四次大型探险考察,并且重访楼兰遗址,在沙漠中发现了疑似楼兰迁城前自尽的先王妃的棺木,而且他还在其著作里对挖掘该棺木的过程以及女尸的衣着、容貌、随葬品等都进行了细致入微地描述,自此,遗落于历史滚滚尘埃里达千年之久的楼兰古城,开始缓缓揭开其迷离朦胧的面纱……

9.

“她脸上的皮肤像羊皮纸一样坚硬,五官和脸部轮廓并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形。她闭着眼睛,眼窝几乎没有塌陷。唇边依然挂着许多世纪来未曾消失的微笑,这种神秘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读到这一段,不知何故,我的眼眶润湿,头脑昏沉。我回到寝室,沉沉地入了眠,在窗外上弦月的魅惑红光里,我的魂灵仿佛来到了千百年前的罗布泊,我依稀听见一个情窦欲开的少女,在湖边轻轻祈祷着:

“愿上苍,愿我至爱的至敬的圣湖罗布泊,保佑我等到自己称心如意的爱人。女菀言上。”

后记:

本故事纯属虚构,相关确切人名地名,以及片段史实来自日本作家井上靖著作《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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