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十六章】凉州
第十六章 凉州
宋建武四年(夏肇武六年),四月十二。
凉州城外。
往日的原野田垄尽被旌旗兵马所覆。城头的赵廷彦强作镇定,但已是汗流浃背。他带了几个人在城头巡视着。检查攻守战具。才从城头下来,便回身吩咐一个青年将领:“季材,带人守好四门。配合李虞候肃查奸细。”
“遵命。”
“纪尧夫!”
“末将在!”
“带路去粮库。”
“遵命!”
宋军两北号称三百年无事,早前谍知西夏大举来犯,两府未作真部署,只使边将做寻常探验。赵廷彦虽得胡家和报警,然而掣肘颇多,所为有限。因此夏兵骤至,凉州一应防务,颇有措手不及之感。赵廷彦也只好尽力回忆在讲武学堂学到的东西,照本宣科。修战具、肃内奸、足粮草、备水源、求外援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他来分派。
“赵帅!”
“大帅!”
这却是粮库到了,一队官兵出来迎接。赵廷彦打起精神仔细看了,心中有了底。出了粮库便让亲兵再去兰州告警和求援。
“务必明言贼军声势!”赵廷彦切切嘱咐。
“卑下明白,定不辱命。”那亲兵言罢,便和几个同伴分别上马,穿街过巷,自南门出城而去。赵廷彦在城头将他们目送出地平线,心道:但愿来得及。念及此处,又扫了一眼城西外的旌旗,木然回府去了。
凉州城此时已被三面围住。西夏大军前锋,六万余众,分别驻扎在城北、城东、城西。前锋军首领正是西夏东京(高昌)[1]留守李克桢。
大帐被拉开,进来的是李克榇。
“哥……”
“滚出去。”李克桢头也不抬,继续写着什么。李克榇缩了缩脖子,只好退到帐外,让亲兵通报了,再入帐中。
“元帅。”
“嗯。”
“贾巴拉伊尔将军来了使者。火炮已经就位了。”李克榇顿了顿。
这贾巴拉伊尔,夏名范爱勇。本姓纪,是伊斯法罕的小贵族,因为屡立军功,受到前南京留守李克枞的赏识,保举出任高级军官,一路升到了嘉宁都总管司都总管的高位。李克枞还试图替他谋求赐姓赵的殊荣,只是未能成事,还是赐姓范。李克榇兄弟二人则瞧不上南京道的武将,因此常呼其本名以示轻蔑。
“继续说。”李克桢头也不抬的说道。
“安息人希望能尽快开战。”
“让他们等着。”吩咐完李克榇,李克桢也不搭理他,等他出帐之后,才吩咐中军将索里不哥入帐。
索里不哥出身北庭都总官司,是顺服教化数百年的撒里台部节度使哈里赤的长子,十分得李克桢信重。这次若能立下功劳,李克桢便打算保举他出任北庭都总官司都总管。
“将这个送到凉州守将手里。”李克桢将写好的书信折好,交给索里不哥。“告诉阔里牙和马赫德,午时开始进攻。”
“遵令。”索里不哥双手接下书信,才抬起右膝,躬身退出帐外。
阔里牙与马赫德皆是南京道武将。这阔里牙是翔庆都总管司都总管,夏名陶季先。本是陶里寺[2]人士,其父镇压宗教起义有功,升任翔庆都总官司都总管,阔里牙随即迁居翔庆。五年前,凭军功接任翔庆都总管司,被赞为“父子都督”,一时传为佳话。
而那马赫德则是乾佑都总官司副都总管。夏名佘安邦。本是奢州[3]人,随父常年在南京道从军。去年方以军功升任乾佑都总官司副都总管。这次出征本以都总管李定肇为首,会其抱病,养于东京,暂以马赫德为乾佑军统帅。
阔里牙在城东耐心的等待命令,刚才凉州城南门驰出的数骑,并没能引起翔庆军司都总管的兴趣。阔里牙接报之后,只是残忍的笑了笑。便吩咐属下继续保持对东城的封锁,步军入帐,马军下马警戒。
等中军的命令一到,他便吩咐诸军轮流用饭饮水,给马匹具装,士兵们检查火铳刀枪。而即便如此,整个翔庆都总管司大营里,依然显得安静。未见任何喧哗与混乱,饮水与具装、行走的声音在凉州城头也听不到。
“拥十万兵,当如是。”守在东城头的左统看着对面敌营说道。
“也只有三万余而已。”在左统身边的一个老兵说道。
“老万却是见过世面的。”周围的士兵似乎想减轻一下心理压力,纷纷附和那个老兵。
“那是自然。爷爷在岚川……”
“万岳谅!”一名青年军官喝道,“不想吃军棍就闭嘴。”说完看了看刚才出声的几个士兵,“都各归本位,打起精神来。赢了这仗再罗唣!”
万岳谅和几个士兵,被军官一喝,各自老实。倒是左统颇有些自嘲的看了看城外,小声道:“赢了这仗……”然后摇了摇头。
虽然天气不算热,但若着甲站在那里,亦不是轻快事。
马赫德得到中军的命令之后,嘴角只是抽动一下。然后便和副将、统制官[4]商定兵马安排。副将却是丽康郡[5]人士,听说自己的麾下要打后卫,提出了几条不同意见。统制官们也各自争取前锋的位置。最终那名副将也没能得到前锋的任务,但是作为补偿,乾佑都总管司的掠获可以分他一成。这也是乾佑军司都总管李定肇没有来的缘故。平时李定肇在,大家自然让他三分,如今么,还是各凭本事好了。
尽管翔庆、乾佑两个都总管司的部队都得到了命令。但是驻在中军的嘉宁都总管司都总管贾巴拉伊尔却仍在等待。东京留守李克桢,并没有要提前通知他的意思。贾巴拉伊尔对此也心知肚明。前任南京留守李克枞和李克桢素有嫌怨,去岁李克枞已经病逝。他这个李克枞生前的心腹爱将,自然不被李克桢待见。好在贾巴拉伊尔对此有准备,他打定主意,谨慎行事。不给李克桢留把柄。熬过这次大战,捞些功劳回去即可。决不争功逞强。
而当李克桢亲自驰入他大营时,贾巴拉伊尔还是着甲等候。
“不必多礼。”李克桢下马后,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贾巴拉伊尔,径自前往大帐。
“不知元帅有何吩咐。”
“久闻将军治军有方,特来一晤。”李克桢笑了笑,“午时就要开始进攻了,将军可以击鼓举将,安排兵马了。”
“半个时辰?”
“这是军令。”
“末将遵令。”
紧接着就是西夏中军的击鼓声响了起来。随后是翔庆军和乾佑军。
凉州城内。
“东翁。”一个幕僚小心的提醒着,“夏人开始聚兵了。”
“嗯。”赵廷彦点了点头,“让神卫营准备火炮。掷弹队也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都是军中健士。”
“走吧。”赵廷彦将那封信放到桌上,“去和士兵们在一起。汝等将这信件抄了,派人射入敌营中。”
“遵命。却如何回复夏使?”
“我赵廷彦与满城兵将,”赵廷彦厌恶的看了那书信一眼,“维死而止。”
“……今遣吾等将兵五十万,会猎中国……”赵廷彦在角楼看向城外时,脑海中浮现出那笺纸上的内容。
五十万,哼。赵廷彦不屑的想到,终是胡吹大气而已。
城头上的士兵见到赵廷彦再次来到,纷纷要行礼,却被赵廷彦劝止。有些老兵,他还能叫上来名字,比如万岳谅。
看着城外的敌兵,的确不是西夏河西都总管司的人马。料来城西也是相若。
“……今所遣兵马,尽非吾国人,城北是安息,东西是贵霜、大食。设使安息死,正可减嘉宁、楚海郡贼;贵霜死,减翔庆、唐郡贼;大食死,减河间郡、乾佑贼。卿若杀之,无所不利……”
这段文字赵廷彦自是熟悉。知道这是北魏帝的文章,心里笑李克桢茫然不文,乱抄文章[6]。只是这些胡人倒是有些精锐的样子,想必是一场苦战了。
“……如降则如旧领,如遁则保性命。午时之前,绝不失信……”李克桢在信中提出了降顺的条件。
赵廷彦仔细看了看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时候不早了,那么就来吧。终究是要靠铳炮说话!
李克桢已经驱马到了西夏的炮兵阵地,贾巴拉伊尔也跟随身侧,另一侧则是李克桢的心腹,河西都总管司都总管贺兰牧雪。载于炮车之上的铜炮反光并不亮丽,因为经常使用的缘故,炮身都有些发暗。远处信使匆匆驰来,从三列近二百门火炮前掠过,翻身下马,恭敬的向李克桢禀报赵廷彦的回复。
听完信使的回报,李克桢笑着点了点头,“终究还是要靠铳炮说话。”
“开炮!”
“开炮!”传令兵一个个的派了出去。从城北到城西渐次响起了火炮声。
轰轰轰……
“赵帅,还请移驾中台。”几个亲兵死命护住赵廷彦。赵廷彦却是没听清,但大致明白了。只是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快!开炮还击。”
“还击!”
翔庆军的阔里牙掏了掏耳朵,侧脸问牙将道:“几轮了?”
“五轮。”
“好。吩咐兄弟们用饭。给我卯足了力气。”阔里牙咧开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指着凉州城道,“早些进去发财!”
乾佑军的马赫德则显得比较急躁,见到凉州外墙有几处已经崩坏,便命令乾佑军整队,准备随时冲锋。而他,则在作着战前的动员。
“勇士们!你们踏过十字军、山中叛匪、巴格达的近卫军以及其他军队的尸体。你们的勇敢、善战、对真主虔诚,让整个两河、沙漠、小亚细亚颤抖!今天,到了这个矮小的,脆弱的城池面前。你们,要征服她,要占有她!她属于勇士,属于最勇敢,最善战的乾佑军!十万大军,只有你们这些表现最好的被选来东征,你们见识过异教徒的东征,他们做过什么?不值一提!和你们即将取得的比起来,不值一提!相信我,你们的荣耀和财富,就在眼前,只要你们像以前一样勇敢!这些东西,”他说着,从胸前取下两枚金灿灿的勋章,大喊道,“唾手可得!”
砰——哗啦—哗啦啦——
乾佑军的军兵尚未来得及呼应主帅的鼓舞,凉州城西城墙一次巨大的爆炸之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里的外墙塌成了石坡。城上守军则渺无踪迹。整个乾佑军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逐渐流畅的运动起来,像波涛,像狂风般猛扑过去。
凉州城三面接敌,陷入苦战。
“把炮车推进。”
“遵令。”
“元帅,前面还有我们的士兵。”贾巴拉伊尔猜到了李克桢的意思,连忙劝谏道。
“将军,”李克桢和蔼的笑道:“是你的士兵。”
他转身看了贺兰牧雪一眼。后者立刻催促起炮队来。
等到炮队再次就位,城头上的宋军炮兵也发现了危险,朝西夏炮兵发射起来。李克桢面对伤亡不为所动,只是命令贺兰牧雪道,“准备好你的士兵。”
“遵令。”贺兰牧雪连忙引马离开。
李克桢看了看城北的战况。也不理贾巴拉伊尔的愤怒和怨恨,侧头向中军官点了点头。
“开炮!”
“开炮!”
轰轰轰的声音,再次从城北到城西响了起来。
厮杀声却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热烈起来,仿佛被炮声引燃了最后的火药,即将完全爆发出来。之后则将归于平静。
夕阳渐没,孤鸦哀鸣。
此时火炮已经撤出战场,厮杀声也不再高亢。
“将军,可以入城了。”李克桢笑着看了贾巴拉伊尔一眼。
“遵命。”贾巴拉伊尔只是应了声,就调转马头离开。
夏肇武六年,四月十二。西夏东征先锋官,东京留守李克桢克凉州。
[1]即高昌故城。
[2]即大不里士。
[3]即设拉子。
[4]西夏官职,秩同刺史,五品。
[5]即法尔斯。
[6]文字出于北魏孝文帝将兵攻盱眙时(西元451年),写给守将臧质的劝降书。但孝文帝攻盱眙三旬不克,累伤兵马逾万人。终烧攻具解围而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