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终于混成了苦力
我想说自己上过大学,有学士学位,我的学校在南京,恐怕现在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了。
刚进工厂的第一天,班长点完名,走到我面前的那会儿,也许还有人相信。
那个时候我脚上的皮鞋发着就像汽车洗过以后那种烤漆所呈现的光泽,鞋带系得整齐有序。
裤子自然下垂,中缝明显,熨烫感十足。短膀上衣,衬托着我的体型,底摆被塞进腰间。
对了,我没有将军肚。不是我很注意健美,而是我的生活一直在走下坡路,恐怕有点营养不良。所以我就是去了健身房也只是和好朋友打打台球,连乒乓球都懒得玩,更别说什么哑铃、杠铃。
因为那些只会增加我的体力消耗,而我不想浪费体力,大多数情况下我一天只吃两顿饭,所以我讨厌那种拿自己身体折腾的人。
他们一顿狂吃,然后再去浪费体力。他们说是健美,在我看来闲得蛋疼。原因就是我没有钱,我一步一步滑落到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那一天进工厂,我的脸色和我的皮鞋恰好相反。我之所以从脚说起,是因为班长就是按这个顺序打量的。
只是当他打量到我眼睛时,恰好我也在打量着他。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解,迈着摇摆的步伐走到我面前,我以为他会叫我出列,或者问我几个问题。
结果没有,他只是用手理了理挂在我肩膀上的小包。我是刚来的,暂时还没有资格享用厂里的衣柜,我的自行车钥匙和装满各种名片却没有钞票的“钱包”都在里面,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份量很重。
所以,我需要对自己的“财产”进行必要的保护。我的信条变成包不离身,身不离包,人在包在,包去人亡。
在宿舍里上个厕所,我背上小包。去食堂吃饭,我也背上小包。睡觉的时候我直接拿它做枕头。
只是在工作的时候,我不能背着包,那样活没法干。我们要干的活又脏又累,不光会弄脏衣服,也会弄脏皮肤,小包背在身上可想而知。
我也不知道班长整理我肩膀上小包的带子具体啥意思。只是其他人不论穿着如何他都没管,再一次看着他摇摆着回去,我的心竟然充满了莫名的杂陈。
“今天有新员工加入,望我们各位老员工做好榜样,来到我们这里就是一个整体,工作不是靠某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同事之间必须相互包容、配合。散会,各自忙活吧!”
看着班长每说一句话,头都会调整一下角度,我觉得他也挺有特点的,这时他的目光再一次扫描到我。
“今天你不用干活,你就观察,我们的工序虽然有点多,但每天都在重复。在观察的过程中,如有疑问,可以问车间任何人。你的小包可以挂在放水杯的架子旁,那里比较干净。”
我一眼望去,就在水杯的架子上方有一个摄像头,我包要挂的地方绝对安全,同事的手机也放在那里,看来那里的确“干净”。
我取下小包,挂在墙上,小包晃了两下安静地贴着墙壁,棕色的漆面象征着守候。
看到其他工友干的热火朝天,我没有选择只看不做,哪里有困难我就冲到了哪里。
这一切,班长都看在眼里,当他故意路过我的作业点时,示意我一起坐下歇会。我的意思是我不累,暂时还干得动。他却告诉我那个地方很安全,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他指的那个地方,一尘不染,看来那个地方的确“安全”。
我突然感到在这里才有归属感,好像我从农村到城市,经过一番沉浮又一次回到了农村那样。回到了不用过多思考,出卖一些体力就可以获取报酬的状态。
这种活计看似幸苦,实际上却很简单,很纯粹。可是,就在我与工友一样热火朝天的时候,班长又过来了。他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就跟着他,我们出门右拐,过五十米通道,左拐,进入一个幽暗的套间,再右拐前进二十米。
我看到了“男更”两个字,他拿了一套崭新的工作服给我换上,说明天厂里发新工作服再还给他,今天就穿他的。不过,今天接下来的时间跟着他就行。
我们俩再一次出现在车间里,所有的工友都开始看着我,而刚才我帮他们干活时他们也没正眼瞅我。可见我刚才的样子和他们是多么地格格不入。好了,现在真的不会再有人相信我曾经是个大学生了。
只是当班长安排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跟着他和其他班组沟通协调,或者做到哪一步工序,需要准备哪些材料,我就去材料供应班组做报备。这些工作一方面不累,多数时间还都在路上。另一方面不脏,一天下来我的工作服还算干净。
这是一个包吃包住的国企,晚上我与来自其他地区四人共住一间宿舍,大家不是在同一班组,下班的时间都不统一。所以早下班的人就是浑身散架也别着急睡觉,因为总有人会把你吵醒。
下班晚了,有的人还会做饭,有的人还会咀嚼着各种食物,那声音“咔擦,咔擦”的,好像是方便面饼。和我并排同住下铺的是一名来自河南的外地小伙,他可能正在恋爱期,一下班,就会有电话打过来。
只不过他在电话里时常和女孩争吵,而那个女孩总觉得他不够关心,他总是以大家在睡觉劝女孩别打了。可能女孩在电话里骂了他,他就会说那个女孩,什么你还是大学生,你咋就这素质。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名初中生,这是我们现在这个厂子用工方面,名义上的最低学历,我不敢保证没有小学毕业,因为五十多岁的工人在这里有的是。
第二天,我把新领的工作服还给班长,班长只安排我一些简单的工序。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个工作是集体计件,干脏活累活不见得拿钱会多多少,因为一些碎活同样需要人去做。
但是班长显然小看了我,要不是我一不小心上了一个大学,没准我早就成了一名包工头。他们这些活,说实话,我看一眼基本就懂得门道,所以这一天我一干完班长吩咐给我的杂活,就投身于脏活累活当中,和其他工友一样汗流夹背。
工间休息的时候,工友纷纷递烟给我抽。其实我因为走下坡路已经半年舍不得抽烟,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戒烟了,却没想到烟的死灵魂又会从心底复活。
当我和他们一样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蒂,眯着眼睛,蹲坐在墙壁一隅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自我,终于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一顶帽子没怎么戴好,头发也有好多天没理,额头和脸颊挂着汗珠,胡子也好多天没刮的样子。
只是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每逢月底,他们的工资卡少说也会打上六七千块钱,多的达到八九千。
所以,我宿舍的那个初中生小伙可以和他的大学生女朋友掰手腕。所以我的手臂,胳膊大伤没有,小伤不断我也乐意。
如今我已经混成了一名熟练工,只是四肢皮肤破损都是小事。特别是我的双手,手心满是老茧,手指新伤替换老伤站岗早习以为常,水电、油漆、电焊等技能样样精通。
此刻我才想起,我曾经的寒窗苦读显得多么地滑稽可笑。我曾经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每个月拿着微不足道的工资,被女朋友抛弃多么地稀松平常。
还有我曾经工作那么久挣了一套房子的首付,可是投到了股市,最终血本无归。我曾经走出办公室干销售疫苗的生意,不料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山东省疫苗事件”,差点进班房。
这些都托我曾经上过大学的福,所以在这个工厂里,我只填了初中毕业,学历不在高,挣到钱就行。
如果非要说我之前上过大学到底有什么用,那就是我在穷途末路的时候,任然拥有坚韧不拔活下去的勇气。
就这样我在这家公司过得越来越好,过去没钱买烟抽,烟瘾犯了,看到地面上还在燃烧的半截烟头,拣起来找个无人的地方“啪”上几口,如今却成为往事。
过去差点戒掉的酒,在陌生人结账过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他的酒瓶拿过来套在嘴上,大夏天里,那感觉真爽。如今我一箱一箱地往车子的后背箱里搬。
最近我还谈了一个大学生,她总是说我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初中生。
我也尝试着在工厂的外边租了间房子,每次下班回去,正规单位的她还会帮我过敏的手臂涂上点皮炎平什么的。
看来我做了苦力之后,生活一直稳中有升。失去的,本来没有的正在翩翩而至。就连一向蹩脚的文笔都开始向好,当我的班长告诉我公司要把我从车间调到工会的时候我是怀疑的,也是抗拒的。
我告诉他我的特长就是干苦力,可是他却拿出了某某杂志社寄给我的牛皮纸文件袋,那里面装着我的作品还有稿费。
班长再一次告诉我,他第一天见到我就觉得我这个人能把事情做好,在组织纪律性、综合素质这一块都不错。
这一天班长和我话说得有点多,还说会安排我见一个人,情景还能记得一些。
班长:“你上过大学吧!”
我:“没有,我只是初中生。”
班长:“那我怎么从一开始就感觉你上过?”
我:“所以你想照顾我?”
班长:“不是,因为我弟弟有个同学和你很像,我看过你们照片,他在南京上的学。所以我整理你肩膀上的小包就是想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在乎的是你的包,而我在乎的是你的样子,我弟弟毕业时只单独和你合了影。”
我:“不是我。”
班长:“他来了。”
好尴尬!
同学:“真的是你呀?”
没等我开口,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主动握着我的手,还拥抱着我。这种感觉让我忘记了那句托词:我只是来体验生活,你别瞧不起我,老子现在是作家。
我:“呃,我,是我!”
同学:“晚上喝酒去,你请我,你现在工资比我高。”
时隔多年,我们俩再一次合影,只不过上一次在学校的绿茵场穿着巴西队的足球服。而这一次是在车间,他穿得像我第一天来工厂一样,皮鞋反光,裤子熨烫感十足,上衣的底摆被塞进腰间。
此刻,我笑对镜头,脸色和布满灰尘、黯淡无光的工作鞋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