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插图:佚名

A.

这座小镇仍有打更的人。

每日接近子时，更生便一记一记传来。提着铜锣的男人踩着青石板，将铜锣敲得响亮，并屏气高声道：各家各户，防火防盗，小心火烛。

夜便深了。

B.

长兄为父，奶奶过世后，大伯伯做主将乡下的老屋卖了，所得的钱分发给周家子孙。沾了奶奶的光，我也分到一些。父亲提议去看看奶奶，今夏的雨水较勤，该将坟脚多累几块砖，坟头多覆一些土。我们将车停在村子里，一行人浩浩然穿过田埂，朝山上奔去。细长的土路一直划到山脚，山坡的平缓处遍地的野草长成了草原，几匹马悠闲自在。

这条路，我走了很多年。每年除夕，我们总跟随长辈去给先人上坟，拜请他们佑子孙们这一年的平安喜乐。那时，小小年纪的弟弟虎头虎脑地问：祖奶奶在那儿，大爷爷在这儿，大奶奶在那儿，我爷爷在这儿，我奶奶呢？……众人嗔怪着拍他，又嬉笑着回说：蠢东西，你奶奶在家坐着……

现在，奶奶在这儿。

C.

去年一年，我们家失去了三位母亲，大哥哥的，大伯伯的，蓉姐姐的。上坟的时候，那一处添的几座新坟让山岗变得热闹，花花绿绿未经腐化淡退的颜色，是我们割舍不下的念想。一些人的离去，让世界变得空荡。

母亲节的时候，微信群聊，蓉姐姐说她现在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节日。大哥哥转发的文章中转发理由上写着：给所有还有妈喊的人。那时别人宽慰大伯伯，劝他节哀，他苦笑着说，以后就没有妈喊了。住在乡下时，大伯伯晚上无论什么时候回来，经过奶奶的小屋，总会轻轻喊一声“妈。”奶奶随即应一声，为了这一声，有时她会等很晚。

D.

落叶在坟头铺了浅浅一层，微雨中有燕自南来，墓碑前点燃的纸币腾升起淡淡的烟。我常想，一座坟就是一个念想。你知道一个人埋葬在那儿，你就感觉自己还没有彻底失去他，无论化土化风，变泥变尘，你都觉得他的气息尚存。坟头长出的野草是他，开出的杳杳白花是他，恣肆疯长的刺藤是他，迎面的徐徐清风也是他，停驻的山鸟还是他，坟在，他就在。

瞧，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土葬习俗慰藉了多少失去者的精神与灵魂。

E.

我是奶奶抚养大的。我的童年，是屋前那条小路上的木篱笆和停驻的红蜻蜓，是注满水的稻田里捉住的小蝌蚪，是拿着自制蛛丝网扑捉蜻蜓，是成群结伴去小溪里游泳，是捉了萤火虫放在蚊帐里，是屋外星空的漫天星斗，是炎热的夏天的傍晚奶奶慢摇着蒲扇，是寒冷的冬天的清晨奶奶早起生火煮饭……

后来，奶奶老了。

现在，奶奶走了。

F.

有人参与了你的生命，倾尽她的所有，教你穿衣，替你梳头，给你做饭，伴你入眠。菜园里的瓜果熟了，大老远托人带给你，庭院的梨子柚子能吃了，非要攒起来等你吃，甚至捡拾的柴也要等你来了才舍得烧大火。

见你来了，忙前忙后取新的洗脸帕给你，生怕你嫌她的不好；殷勤至极，将自己攒存的好吃的从小篮子里一一取出，讨你的好；听闻你爱吃红薯，便又笑呵呵地跑到别人家要来了几个；晚上睡觉怕挤着你，拼命让你往外面睡些，口里说外面还很空，自己却已经睡到了床沿上。

你本一无所有，亲人、朋友、健康、快乐诸如此类都是上天借给你的。如果有一天，它们一一离去，那是因为上天不再借给你了。所以，在还有使用权的时候，你要格外珍惜，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上天会什么时候把它们收回。

就像，我奶奶，她陪了我二十四年，现在老天不肯借给我了，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G.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往回走，仿佛看到了山间的四季。那一丘的油菜金黄，那一山的花木灿翠，那一田的稻禾金黄。而这一冬，饶它大雪静落，桐子空敲岩壁，再无你无冬火。

那一年，我写她天还未亮就生起炊烟，送我早行。在细软的田埂上，婆孙俩一前一后，将故乡的离离青草，踩的深一脚浅一脚。我在道别，她在盼我归。我写得不能自已，在考场上隐隐啜泣。那篇文，拿了全年级最高分。

她常说：攒劲读书，等你分工作了我就享福了。我现在分工作了，你却没有等我。

不过你无需担忧无须挂念，万里人生路，虽塞耳有声，闭目有魇，但正如你期望的那样，我会一步步走好，你相信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