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冷酷的人间仙境（序）
位于某个南方城市的高新开发区，晚上八点钟，我刚刚结束了自己的加班。
透过半拉开的淡青色百叶窗，屋外的景色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五光十色，绚丽动人，而是黑沉沉的，像是旧时代的工厂，充满了大功率空调也挥之不去的血与汗的味道。
作为科技园而被称呼的这一片区域大抵是这样的，没有好看的、好听的、好玩的，工作、加班、赶项目，无休无止，难道这就是科技的本质？
真叫人无法认同。
大城市的热烈与繁华只是它微不足道的一个侧面，仅仅因为被赋予了年轻人特有的幻想和冲动，才显得那样美丽，当一个人真正沉进去的时候，才能有幸发觉这份美丽背后的残酷。
我，就是那个不幸的幸运儿。
二十五岁，就职于C市的一家中型公司的测试部，专门负责整机通信的软件调试，楚辰是我的名字。
在三年前入职的时候，我曾听说这家公司在能源方面是有所建树的，在某些领域哪怕放眼全国也排得上名号，可真正工作起来才知道远远不是那么简单。所谓的高新科技，其实不过是拾前人牙慧，真正创新的地方寥寥无几。
在大学时候，我曾无数次吐槽那些成年人只会不断重复已有的工作，用我们的话说就是重复‘造轮子’，现在可好，我也走上了重复造轮子的道路。
可悲啊。
算了！我晃晃脑袋。发再多的牢骚也没用，不管有多么荆棘丛生，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完。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仅仅是保证将钥匙和手机揣在兜里而已。公司的安保措施虽然看起来差劲，来这里的三年却也没听说过谁丢过东西，或许是为了维持稳定，那些受害者们都被迫缄默不语了吧。
哎呀哎呀，我又胡思乱想起来了，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我未免也太愤世嫉俗了吧，看来是还没脱离年轻人的范畴呢，这样想着，心里既担忧，又不禁得意起来。
我把电脑关了机，向坐在我身后的只有三十多岁却一脸老气的师傅道别。
“程工，我就先走了。”
师傅好像还在忙着修改项目的测试代码，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在仅剩五六个人的工作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听到我的话，他抬起头温和一笑，那张黑瘦的脸上写满了木讷和老实。
“啊啊，好的，你先走吧，我忙完这个就回去。”
我胡乱的应了一声，逃也似的大踏步走出公司。走廊的拐角的就是电梯间，我按下按钮，焦急地等待着，电梯门一打开，我立刻走了进去。
虽然这里是个滨海城市，今夜的风却意外的清新干爽，好像打了肥皂一样滑溜溜的，吹在身上要比空调的人工制冷好上十倍，我甩开膀子向前走着，人类的愉悦难道就这么简单？哪怕是因为项目工期的原因被迫加了班，只是走在路上，凉风一吹，心情就能即刻高涨起来。
怪不得大家都说容易满足的人总是比谁都要舒服自在，我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站在南国特有的棕榈树下（也许是椰子树，对不起，我对植物实在没什么研究），任凭它肥大的叶片像飞毯一样覆盖在我头顶。云朵下的月亮投射出的自然光与公司一楼库房窗口满溢而出的白炽灯光混合在一起，照亮了我打开的手机屏幕。
我给自己点了只炸鸡，作为加班后的自我犒赏。那炸成金黄色的油汪汪的脆皮，内里香嫩可口的热腾腾的鸡肉，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我边走边想着，可耻的流出了口水。
再过二十分钟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炸鸡了！这样一个简单的诱惑，让我放弃浪费时间去等待迟迟不来的公交车（因为我住在某个偏僻的城中村，所以没有地铁可乘），随意扫开一辆违规停泊在公司侧门的橙黄色共享单车，调好座椅，我与熙熙攘攘的车辆并行，满心欢喜的行过漫长的坡道。
在路上的一小段时间里，我已构想好了该如何吃着炸鸡打发掉今晚三四个小时的无聊时光。
然而真实的世界往往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安详可爱，很多情况下，在你我身边所发生的事情说不定会比书中描写的更夸张百倍。
我来到的是离家已经不远的某个紧窄逼仄的巷道，地上污水横流，拥挤的小楼夹在两旁，肮脏的墙壁上画满了小孩子的涂鸦，这样熟悉又令人厌恶的景象正常情况我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可今天不一样，我犹豫一下，还是拉动了右车闸，前轮的刹车片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共享单车很快停了下来。
我把车支在一旁，朝巷子里走去。
在阴暗幽深的小巷中间，在靠近整片楼房中央的垃圾处理所的地方，在这蚊虫滋生，绿水横流，恶臭到几乎不会有人靠近的地方，一位少女正被纠缠着。
“哎呀，美女，就陪我们玩玩儿嘛？”
“对啊，对啊，想那么多干嘛！”
“哎！你们两个蠢货说什么呢？我看啊，她是想去我那儿坐坐！”
说完，还发出几声比旁边的垃圾堆还要恶臭几分的奸笑。
说实话，长了这么大，像眼前这样经典的场面我也只在小说中读到过。
现实中的会有这样的人吗？在遇到他们之前，我也一直抱持着和诸位一般无二的想法。
就像小时候，妈妈在床前给我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来哄骗我们睡觉，可你是否想过，那些故事中的妖魔们或许真的存在，只不过我们从未见过，因此便一意孤行的予以否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你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的时候，不知道你是否想过，在某个不为人所知道的角落，与你相差不多的人也许正被剂量相同性质相反的，来自彼人的深深恶意所缠绕。
彷徨无助，呆如木鸡，甚至抱头痛哭。而你却永远没机会知道。
于是，我走上前，拉住女孩儿的手。
“我是她的哥哥。”
我心平气和的对面色不善围在她身边的三个混混说道。
“我是你大爷！”
不相信，并且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他一脸恶相地回复我。
看样子是要动手了吧，希望别被打的太惨，影响了正常工作就不好了。我握紧女孩的手，把她护在身后。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这时，我那欢快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装作不慌不忙的，我掏出手机接了电话，并且故意大声的讲起话来。
“没错，刚才是我报的警！XX街XX路朝西边走第二个路灯巷子里面，嗯，一群流氓在猥亵妇女，请尽快来吧！是的，谢谢！”
在恼羞成怒的拳头挥向我的脸颊的那一刻，三人众中穿着灰色衬衫的领头的那青年制止了他的同伴。
“别惹麻烦！”
他回头这么解释，又朝我的衣服上啐了一口，用不屑的口气道：“算你运气好！小子，今天放你一马！”
说完，就带着他的伙伴从阴影处灰溜溜的逃走了。
“呼！”
我吐了一口气，心脏狂跳的同时用颤抖的手指拨通了刚才打过来的电话。
“喂！兄弟！哦，你说刚才啊，刚才是跟我朋友闹着玩的，真心话大冒险！不好意思啊！外卖帮我放在小区门口就行了，我一会儿去拿，嗯，好嘞，一定给你个五星好评！”
我挂断了电话，同时发觉自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如雨下。
刚才真险啊！
转过头，我看向身后的少女。她穿一身看起来很眼熟的运动服，留着黑色短发，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侧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娇俏可爱，怪不得那帮人会打上她的注意。
此刻，她正用那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看，估计是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呆了……不，应该不是。
我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那种眼神，那种异常的眼神绝对不是一个被吓呆了的人所能做出来的。
带着懵懂，带着戏谑，甚至隐隐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绝对不是一个刚刚遭遇了危险事件的少女所应有的眼神！
她的嘴角平淡的抿着，既不笑也不哭，单凭那一汪蜜水般的眼神，就能轻易让人心神动荡，坐立不安。
我沉醉在她的眼神中，足足愣了半刻，等到少女的红唇轻启，第一次开口说话，这才反应过来。
“手，可以放开吗？”
“啊啊，当……当然。”
我像甩掉炸弹一样将右手藏在身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握住少女的柔荑，可直到挣脱开来的那一瞬间，那种清清凉凉的美妙触感才传到我的心头。
我低下头来不发一言，想想自己刚才的失态，似乎和那些流氓们也没什么两样，年轻女孩儿一个人夜里在这样的地方活动是不对的，原本还想借着长辈的派头提点她两句，眼下也不好意思再说了。
该离开了吗？但会不会显得有些像是在逃跑？我做错什么了吗？啊啊，刚才的感觉……
我晃晃脑袋，努力把最后一个奇怪的念头扔到尽头的尽头。
“那么，我就先……”
“明天，还能再见吧？”
少女用幼稚的，请求般的口气微微扬起下巴看着我。
“不，那个实在是……”
“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她自作主张地如此掷下如此匪夷所思的发言，还没等我发蒙的大脑反应过来，少女已转身朝巷子的尾部走去。
轻巧的小凉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就像是炎炎夏日中的一场夜雨滴落在千万家的窗户上，也滴落在我满溢到发胀的心头。
我捂着脑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这样一位娇小可爱的姑娘等待在这片是非之地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然而惭愧的是，我那卑劣的心思当时却全然不曾想到这点，只是一味的想要和她约定的更详细些。
也许凭着这样的方式，两个人的心也能靠得更近，我这样自私的想着。
眼看着少女的身影越行越远，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我回过神，几次三番的想要开口叫住她，却最终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背对着我少女似乎也意识到了此刻的难堪，她轻轻转过身，回眸一笑。
她轻轻转过身，回眸一笑。
在布满蚊虫的夏夜，在暗淡的灯光之间，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楼上婴儿的哭声依稀可闻，在这样一个并不怎么浪漫的场所，少女的回眸一笑，令人心驰神荡。
少女的回眸一笑，令我终生难忘。
等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家，炸鸡已经凉了大半。
我胡乱的吃了几口炸鸡，便匆忙睡下。
月光如水，倾泻在窄小的床铺上，拂乱我焦虑的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