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不为梦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娇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河海收清光。
绛唇朱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长安街的舞风楼来了一个红衣女子，短短半日，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舞风楼是长安城最出名的风月场，幕后老板是谁至今都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这里的姑娘只卖艺，如果有谁破了这条规矩，必死无疑。
曾经有个独行大盗糟蹋了这里的一个姑娘，三天后的早上，大盗的脑袋被挂在了长安城外，没人知道是谁做的。
那个红衣舞女叫芊芊，她来的那天，据说舞风楼的老板都现了身。
芊芊很瘦，跳起舞来身子特别软，柔若无骨。可是，她的师傅是公孙大娘，舞蹈里带着剑。
大唐盛世，战争鲜有，好战的人们把剑融在了舞蹈里，甚至伴着《秦王破阵乐》来跳，剑舞多粗粝，哪怕是女子来跳都免不了阳刚。而芊芊却把剑舞跳出了阴柔。
人们总是这样，喜新厌旧，疯狂地喜欢着新鲜的东西，比如芊芊的舞，在长安街的男人们看来，就是极新鲜的。
江湖是什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说书先生总是这样开场。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长安街有许多江湖中人，所以长安街也在江湖中。
丐帮是长安城第一大帮，天子脚下，富人最多，穷人也最多。江湖也是这样，龙鱼混杂，客栈的酒桌上，常常有人会打起来，人多的自称名门正派，人少的往往被斥为歪门邪道。
名门正派里当然有丐帮一号，这群叫花子里地位高的人衣服干干净净，如果没有背上的几个打着补丁的布袋，完全就是身资丰厚的江湖大佬，他们娶妻生子，子孙却是地地道道的公子哥。
丐帮帮主的儿子就是这么一位花花公子，他是舞风楼的常客，天天嚷嚷着要睡某某姑娘，至于有没有得逞过尚不可知，毕竟还没有谁愿意得罪丐帮，敢把他的脑袋挂到长安城外。
芊芊来到舞风楼后，这只懒蛤蟆简直就像吃了春药一样，完全住在了楼里，天天吵吵着要见芊芊，后来楼里的管事架不住他挥金如土，最终让他见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改变了好多人的命运。
四月初的长安，桃花开满半城，爱酒的人躺在桃花里，一盏一盏地酌着。没错，躺在桃花里的就是芊芊姑娘。懒蛤蟆上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鼻血直涌，把伴当教给他的几句诗文忘了个干干净净，开口就说道：“小娘子，让爷来疼你。”
芊芊姑娘一个激灵，半杯酒洒在了胸前，更显几分风韵，懒蛤蟆向芊芊扑来，笑的十分猥琐，然而他笑到一半，下身冰凉，半截笑容僵在脸上，嗷的一声惨叫。
丐帮不愧是“名门正派”，短短三天就查出芊芊姑娘是拜火教出身，派人围了舞风楼。
芊芊姑娘一身红衣，拎着酒壶就杀了出去，一柄短匕闪着寒光，专挑衣服干净的捅，数十年后长安街还流传着一个故事，曾有一个红衣女子一合之间就把丐帮大长老捅翻在地。芊芊姑娘突出重围，代价也很重，肩膀被人砍了一刀，鲜血把红衣染成了紫黑色。
丐帮的残兵败将追着芊芊进入一家酒楼，远远围着，芊芊姑娘叫了一壶酒，一杯接着一杯喝着，越喝越苦。突然，有个年轻人坐在她对面，还自己斟了一杯酒来喝。
芊芊看了一眼这个年轻人，心想，丐帮居然还请了帮手，真不要脸。她说：“喂，你也是来对付我的吗？”
那个年轻人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对付你，请问是要打架吗？要不要我帮忙？”
丐帮带头的那位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说道：“商陆，你是疯了吗？任你药王门再厉害，和丐帮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商陆长剑出鞘，直指那人咽喉，好快的一柄剑，寒刃停在那人喉头时，他的手甚至还没有摸到刀柄。
商陆说：“滚。”
那人带着众乞丐愤愤而去，一声都不敢吭。
芊芊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喝了一杯。商陆都看傻眼了，他说：“喂，姑娘，你是傻吗？还不赶紧走，等着丐帮那几个没出息的家伙回去叫人重新围一次楼吗？”
芊芊说：“我不叫喂，我叫芊芊，舞风楼的头牌，跳舞可好看了，你要看吗？”
商陆拍了下自己的脑门，真是作孽啊，一个头两个大。他把芊芊背出酒楼，果然身后有几个人隐隐相随，商陆一阵头疼，这丫头到底犯了什么事，能让丐帮这么大动干戈。
他把芊芊背到城外的一座破庙，终于摆脱了身后的尾巴，此时的芊芊已经神志不清，不知道是失血过多，还是饮酒多度。她肩上的血迹虽然已然干涸，但伤口显然不浅，不做处理的话，极易感染。
商陆撕裂芊芊肩头的衣服，芊芊轻轻哼了一声，继续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含了半口酒喷在芊芊的伤口上，芊芊直接就跳了起来，摁住商陆就打，一边打一边骂道：“你撕老娘衣服老娘没啃声也就算了，你还敢弄疼老娘，打死你个登徒子。”
几天后，长安城里流传这这样一个消息，“白衣轻剑”商陆把舞风楼的芊芊姑娘拐到城外睡了。正道上的那些“少侠”们个个义愤填膺，纷纷骂商陆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从此再不往来。有人提醒说：“那芊芊是拜火教的妖女，商陆受了蛊惑也不一定。”继而那群人又吵吵着要去拯救商少侠。
最终，这些风言风语传到了终南山上，药王孙思邈愤然下山，却是亲手毁掉了徒弟的前程。
此时的商陆并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而是跟着芊芊又溜回了长安城。这丫头确是回舞风楼取了行李银两，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商陆目瞪口呆，芊芊去丐帮长安总舵放了把火，把丐帮这几十年来积累的家业烧了个大半。
那天，冲天而起的大火映红了半个长安城，丐帮上下四处奔逃，尚在昏迷中的少主无人顾及，被那场大火吞噬，尸骨无存。丐帮帮主震怒至极，发出了英雄帖，官府发出了搜捕令。
药王孙思邈到达长安城时，看到自己徒弟的头像已经被贴在城墙上，他知道大错已铸，再难挽回。他去拜访丐帮帮主，被断然拒绝，只好拜托长安六扇门插手，以保商陆一命。
此时的商陆和芊芊堪堪逃出长安城，躲避着各种追杀，芊芊却是满不在乎，哪里的小吃多就往哪里走，完全不像一个逃命的。商陆说：“喂，你还不赶紧逃回西域，等着被杀啊？”
芊芊说：“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不叫喂，我叫芊芊。芊芊玉指的芊芊哦。”说罢，她还把手伸到商陆眼前，以证明她真的拥有芊芊玉指，刚刚抓完胡饼的手上沾着一层薄薄的油，芊芊也不去擦掉，又去抓了一串糖葫芦来吃。
那双手真的很好看，商陆心想，然后他心里又轻叹一声，那么好看的一双手却被用来杀人了，真是可惜。都说，惜命不学武，切莫入江湖。一旦入了江湖，人命便不值钱了，药王门以旷世济人为宗旨，救的多是天下普通百姓，江湖里的事师傅并不愿意太过插足。
商陆此前凭借一柄长剑在江湖闯下不小的名头，师傅很生气，罚他三年不许下山，所以此次下山完全是偷着跑出来的，不料却误打误撞闯了如此大祸。
商陆说：“芊芊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丐帮那群人不杀掉你是不会罢手的，你赶快回西域去吧，别玩了。”
芊芊说：“姓商的，你害怕就回去啊，不要跟着我好了，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和你又没有任何关系，你大可回去继续做你的少侠。”
然后，芊芊呜呜的哭了起来，她说：“欺负人，你们中原人都是大坏蛋，爹爹说的对，中原没有一个好人，把我们拜火教说成妖魔鬼怪，你们才是呢，看到人家好看就想动手动脚，我就是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教训嘛，要在我们拜火教，肯定扔到山里喂野狼了。”
商陆一阵头疼，这丫头来历不简单呐，这件事怕是要引起中原武林和拜火教的一场大战。
芊芊是拜火教教主的女儿，因为父亲要把她许配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偷偷跑到中原来找自己的师傅公孙大娘，不料公孙大娘已然去世，只好住进了舞风楼。
商陆说：“怪不得没有人知道舞风楼的老板是谁，原来是你们拜火教的家业。”
芊芊说：“害怕了吗？胆小鬼。”
商陆不是胆小鬼，但后背还是一阵发麻，拜火教此次东进中原，看来已成定局。
芊芊一路向东，完全不把针对他们的刺杀当回事，因为他们遇到的都是一些碰运气的小蠹贼，要不是商陆拦着，个个都要人头落地。芊芊一天比一天开心，商陆却一天比一天担心，丐帮迟迟没有动手，一定是在从各地召集人手准备狙击拜火教。
出了潼关，天气一下子热了不少，路边的桃树甚至已经结出了青桃。
商陆陪着芊芊一路游荡，心里却始终有所担忧，事实上，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此时的长安城已然炸了锅，各路人马齐聚于此。李太白曾说：“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共杯酒”，现在的长安城可谓是天下江湖一杯酒，酒楼里吵吵嚷嚷，流言四起。
双方打起来的时候，商陆和芊芊已经走到东都洛阳，完全置身战场之外，芊芊一听打起来了，转身就回去了，说：“终于有的玩了。”
再次路过潼关的时候，救人心切的拜火教一众终于找到了芊芊，复仇的丐帮也集齐了人马，加上前来助拳的正道中人，规模甚是浩大，六扇门的人拿着官府的捕令也加入了战团，潼关城外顿时成了战场，好事的百姓甚至带着干粮来看戏，说书人煞有介事地介绍着双方阵中的高手，还有人开起了盘口，猜双方的输赢。
数年后，安禄山的叛军踏过潼关，瘟疫横行，那个本应该救他们于病魔的白衣公子，就曾在这里引颈待戮，是那么的绝望。
刀剑无眼，无情地吞噬着生命，战场上血肉横飞，任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药王赶到战场的时候，气的须发皆立，徒弟商陆的白衣上血斑点点，艳丽更甚终南山的桃花百倍。
他一声怒吼，说：“商陆，你个孽障，你还要助纣为虐到什么时候，还不快随我回终南山。”
换做从前，药王的面子一定是要卖的，无论黑白两道，但现在大家都杀红了眼，谁都别想全身而退，有人说：“药王，你护短没错，但你徒弟犯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想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
还没等药王发怒，商陆说：“师傅，请恕徒儿不孝，不能随你回终南山。”
药王一巴掌扇在商陆脸上，响声清脆，殊死搏斗的双方都停了下来，看他们师徒如何收场。
芊芊冲过去，扶着摇摇欲倒的商陆，指着药王说：“你个老匹夫，干什么打人？”
药王怒不可遏，指着商陆的鼻子就骂：“你看看，这件事都是因为你而起，你看死了多少人，我平时教你的东西都忘了吗？”
商陆跪在地上，给师傅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对着四方抱拳说：“各位英雄，此事因商陆而起，也该由商陆而终，如果商陆的一条性命能换的诸位罢手，如此，商陆引颈就戮。”
说罢，他手中长剑一震，断成两截。
人群中有人说：“对，就应该杀了他。”
也有人说：“杀了他是便宜了他。”
大家七嘴八舌，却没有一个替他求情，鸣不平的。
芊芊拉着商陆的衣袖说：“你跟我走吧，你的江湖道义在这里不值钱，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没有一个好东西，巴不得要你死。这件事你有一点错吗？”
商陆讪然一笑，说：“芊芊，我不能离开中原武林。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非常开心，认识你，商陆三生有幸，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懂，如有来生，愿不再入这武林。”
说罢，商陆哈哈大笑，说：“来，谁来动手？”
刚才还闹闹腾腾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丐帮帮主能做到帮主之位，不愧是老奸巨猾之徒，他说：“商少侠，我们大伙都知道这件事不是因你而起，作孽着乃魔教的那个小妖女，商少侠只是被妖术迷惑罢了，大伙说是不是啊？”
人群顿时有嗡嗡吵了起来，众人纷纷点头。
丐帮帮主又说：“商少侠，大家同为中原武林人，本该一致对外，念你知错能改，我们决定给你一次机会。这样吧，你杀了那个小妖女，丐帮与你的恩怨就此揭过，你还是中原武林的一份子。”
商陆看了看师傅，药王微微点头，商陆又看了看四下的人群，那些平日里与他交好的人也表示赞同，唯有拜火教众人怒目相向，要把他撕碎一样，商陆心中一片悲凉，可笑天下道义，竟都是愚昧如此。
他走到芊芊身旁，深深地吻了她一口，然后说了句：“对不起。”猛地一剑捅入她的身体。
拜火教的人目呲欲裂，却冲不过重重阻碍，愣是看着芊芊的身躯变的僵硬。
商陆对着丐帮帮主说：“帮主说下的话可还算数？”
丐帮帮主说：“算数。”
商陆说：“那我再和你做个交易，芊芊姑娘已然身死，逝者为大，还请把尸体还于拜火教，商陆愿废去一身武功，籍去姓名，从此再与江湖无任何瓜葛。”
芊芊被带回西域的第三天，突然醒了过来，是的，商陆动了手脚，他和芊芊接吻的时候给她喂了一颗药丸，就算没有捅那一剑，芊芊也会身体僵硬，气息全无。
往后的数年里，芊芊年年都会去长安城，只是再也没有见过商陆，江湖中留下的只有“白衣轻剑”的传说。
长安的初春很冷，像当年的人心一样冷，酒楼里人声依旧鼎沸，红衣的女子又坐在那个位子上一盏又一盏地喝着青酒，好像在等一个约定，只是，那个那个白衣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曾经的过往就像一场梦，转瞬间就忘了个干干净净。
芊芊从长安街走过，一个卖唱老人的歌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两行清泪悄悄划过。
夕阳长嘞，故人归。
黄河黄嘞，牛马贵。
天山远嘞，白了头。
春又来嘞，情人泪。
桃花落尽不见侬，只问君还来不来？
青梅嗅遍是美人，可恨那江湖断了魂。
数年不见我二郎，尸骨再不出北邙。
垂髫孩儿绕青树，但愿再无那刀剑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