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散文短篇小说

一个老光棍的逆袭与孤寂

2017-07-08  本文已影响0人  冬蛰先生

我的好朋友满志比我小一岁,结婚却比我早五年。

满志娶了一个不错的老婆,身材苗条且凹凸有致,瘦脸尖下巴,眼睛迷人,嘴巴小巧,右边脸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模样颇有几分动人,据说此女在外人面前乖巧,但是,私底下脾气性子像七月天一样善变,长相也随即妖媚。母亲告诉我,这女人把满志迷得神魂颠倒的,她嫁过来时有条件,必须“一动一不动”伺候,前者指可开动的汽车,后者是固定不动的楼房,缺少一个不谈婚事。满志从小就喜欢在一棵树上吊死,他那被女人摄住的眼睛,一时变得迷离失神了,满志的父母对他娇生惯养,婚事照样没有办法,但要拿出几十万买套楼房住是办不到的,他们不得不把自家的平房上赶着交给“甲方”(村里人把开发商称为甲方),于是,满志的手里很快有了两套房的钥匙,以及数万块钱的补偿款。我见了满志开他玩笑:“看来,赵老二对你的祸害不浅啊!”当时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在,他们肯定在心里想,这关赵老二什么事啊?

赵老二是村里一个老光棍,年近六十,正处于颐养天年的阶段,他的晚景应该是优裕的,有楼房住,手里有余钱,衣食住行无忧。他地里的农活也不多,不需要像以前一样靠庄稼吃饭,不仅如此,他还有另外一套楼房,八十平左右,只等有人来租,可够平时的开销。如果撇掉他光棍的身份,这样的晚年是值得羡慕的。但从村中人口中,我体察到,仍然有很多人喜欢“将心比心”地站在赵老二的角度替他感慨:这样的好生活如果早来二十年,哪怕十年他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凄凉到死吧。

时间能医好人生中的很多伤痛,可反过来,人生中的问题往往又是时间制造的。二三十年前,赵老二已经人到中年,那时他已经盖起了四间新房,但他的青春被贫穷耗走了,想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还是颇为困难的。而当时的我们十来岁的样子,却喜欢往赵老二家里跑,他的新房没有招待成他的新媳妇,竟成了我们这些被游戏机迷坏的问题少年的聚集之地。不知单身的赵老二从哪儿得到的启示,很早就做起了孩子的生意,他家有两台电视机配游戏机,一台黑白,一台彩色,插上游戏盒子,魂斗罗、街霸、超级玛丽、坦克大战……统统来迷惑我们年少的心性了。赵老二的新房子空空荡荡,除了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另外两间堆放乱七八糟的杂物。因为空间大,家具少,摆设有限,整体看去屋子倒还整齐,只是每天人来人往,仅有的一张床、几把椅子、电视桌显得脏乱。那个时候,被迷坏了的男孩不在少数,但游戏机最多可供四个人玩,大家排号比武,优胜劣汰。而赵老二则窝在床上计时收费。他往往拿着大书看,书皮上多半是穿着泳衣的极漂亮的女人。他看过瘾时,眼睛不眨,脸上有笑,每看到这一幕,大家都盼望他聚精会神看下去,忘了时间,我们就可以装模作样地玩下去。满志曾对我说,赵老二晚上睡觉被窝底下都铺着一个大美女,至于他干什么,“嘿嘿,你可以想象,嘿嘿嘿”,早熟的满志眼睛和嘴巴一弯,往往这样邪恶的一笑。

有时,碰上好机会,赵老二家冷清得很,两台游戏机虚位以待,我们就可以没有顾忌的用五块钱包下整半天,玩个尽兴。那一次我和满志恰巧遇到了这样的好时候。赵老二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全家的地他是要种的,他要下地干活去,钱也不能不赚,他临走前拍拍我俩的脑袋,嘱咐几句,诸如“替我看好家,别乱动”、“有人来玩帮忙计时收钱”之类,他把家交给了我们,把两台游戏机四间砖瓦房交给了我们,推着一辆二八车,车上别着锄头走了。我们欢呼雀跃,就像两个平时被父母束缚惯了的孩子,终于熬来了大人外出的一天。我们把两台游戏机都打开,用大把大把的时间去享受那些快乐的音乐、激烈的节奏,尝试之前因为人多时少而错过的所有游戏。

“你知道那个黑盒子是干什么的吗?”已经把我干掉十次,又把坦克大战玩的没有意思的满志说,“那是个放电影的家伙,有几回,我看见赵老二用它放出人儿来了。”那天柜台上多了个新玩意,一个大很多的黑盒子,上面有很多按钮。我们是这里的常客,满志又是常客中的常客,他熟悉赵老二的家,就像熟悉他那装满各种好东西的抽屉一样。满志动手摆弄那黑盒子,我一个人继续沉浸在魂斗罗里。满志的电视机里有了人儿,有了声音,“乒乒乓乓”武打的动静盖过了游戏的音乐,我禁不住望过去,很快被吸引了,我和满志一起坐在床上看成龙打醉拳,我们有说有笑,禁不住模仿几下。醉拳看完的时候,我意犹未尽,满志更意犹未尽,我们就在一堆塑料盒子里挑选下一个要播放的内容。

“看这个吧!”满志掂量了有一会儿,红着脸对我说。我看到那盒子的外皮上有两个露着雪白雪白奶子的大姑娘,我咽了一口唾沫,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满志熟练地推进影带,摁了播放键。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坐到床上,心照不宣,他在一头,我在另一头,隔得这么远,房间里这么静。电影里照样少不了打斗的场面,但是,我们都明白这已经不是最令人期待的内容。平日里男孩子间说些污言秽语乱七八糟的话是正常的,但超脱现实上升到一个飞跃的层次,心中自然紧张又充满期待。电视里很快出现了我们没有看过的镜头:男人把女人的衣服脱得净尽,爬在她身上,拼了命似的,两人“哼哼哈嘿”,像舞起了周杰伦的双截棍……我和满志谁都不说话,甚至不好意思对视。满志撩起他的裤管,好像小腿被蚊子咬,他装作挠痒的样子,“刺啦刺啦”,那声音不像只咬了一下。屋子里安静,但我又觉得各种声音交杂,我把手背过去,使劲搓后脊梁上的泥,等食指上有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后,我扔它到床底。“怦怦怦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想低下头,又迫不及待的看下去,之后……

之后,房子的主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动静自然也是有的,只是满志和我都处于极度兴奋又紧张的状态,赵老二家的院子又没有围墙,更不会有大门,他直接推开里屋的门,掀起门帘,见证了我们在一个独特而又神秘领域的快速成长。赵老二一边脱掉干活的衣服,一边注视着电视画面,他说:“你们两个小子,看这个,好啊,——不怕你爸爸知道揍你啊。”我和满志缩着脑袋,不敢呼吸,也没说要走。赵老二坐在我们中间,跟我们一起看,他不说话,我们也不敢言语,直到电影再次出现令人尴尬又令人血脉贲张的镜头,赵老二很随意地点起一颗烟,有节奏的一呼一吸,屋子里安静却又激烈,空荡却又拥挤,赵老二突然扭头向满志:“这都是假的,想不想看动真格的。”满志低下头不回答,脸上羞赧的红,他撩起裤管“刺啦刺啦”,挠出好几道白印子。赵老二突然哈哈大笑,像鸭子叼着一条泥鳅似的快乐,迅速带热了屋子里的空气,我和满志也跟他一起嘿嘿地傻乐。我顿时呼了一口长气,轻松了许多。赵老二拿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一个抽屉,取出影带。

“这才是真枪实弹的!”他手里拿着黑盒子,一脸淫笑,影带播放后即进入我们所关注的内容,而赵老二像要赶走之前的尴尬似的,边看边向我们传授男女之间的所有隐秘,语言露骨却极其生动,伴有手势,时而暂停、回看,逗得满志和我捧腹不已,气息错乱。“看见没有,这女的,娶媳妇就得娶这样的,奶子要大,屁股要圆,腿还得长一些,这叫凹凸有致,身材一级棒……脸嘛,哈哈,当然喽,最好不要跟老栓媳妇一样啊。”哈哈……

赵老二的嘴滔滔不绝,语句中时常跳出几个我们不能理解的词汇,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样有趣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而我们又从来没有这样大胆无耻过。满志没大没小地问他,为什么娶不到老婆,我则问他晚上是不是搂着美女照片睡觉。赵老二没有生气,但也不理我们的问题,依然教我们识女的经验,扯些平日难以启齿的话题。那可谓我们一生中难忘的时刻,我们像提早进入了一个华美又迷幻的殿堂,领略了父母、老师、书本从不曾提起的内容,甚至解决我们一些生理上的迷惑和烦恼。很难说它们对我的成长有利还是有害,现在想来,倒不失为一次别开生面的启蒙教育。而满志,在今后的几年里,把已经危机四伏的学业变得一塌糊涂。他没有混完三年的初中生活,就学会了一身的社会经验。那时他是校园里有名的勾女圣手,我想,这恐怕免不了赵老二的祸害。

但是,仍然充满期待的我不会享有这“图文并茂”的机会了,至于座中常客满志则不一定了。彼时的我们自然不知道,赵老二的婚姻已经迎来了转机,因为一个女人不可预料地出现在他的屋子里,我们好奇的小心脏“怦怦”地跳。我们初次见到她时,赵老二的家已经被打扫的焕然一新了。那个矮个子的女人胸部不大,屁股也不圆,似乎弱不禁风的样子,全然不是赵老二所标榜的凹凸有致。但是,她的眼睛有神,头发长而油亮,有几分俊俏,整体看去又好像有什么异样,但最初我们并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诧异为什么村中的另一个光棍布袋也突然有了老婆,只不过布袋的老婆面色黑些,长相一般,不如赵老二的老婆漂亮,却一样沉默,在什么地方相似,可我们都说不上来。那时的赵老二脸上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的嘴角有了明显的微笑,他的衣服不再只是一套深蓝的制服,屋子里多了几件摆设,想必那台放像机也是他提前为自己的婚事准备的。说不清他的结婚对我们是好是坏,因为有时,他和他老婆明明空闲,却推托有事,不做生意,用一盆冷水浇灭我们的兴致。但有时,我们分明在使劲糟蹋他的游戏把子,他竟不再疾言厉色,眼神里反而呈现一种和善的笑容,就像包容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包容了我们。

而我多次观察到赵老二不同于以往的神色,那应该就是一个晚婚男人的幸福。那种幸福不像大多数乡村夫妻,将爱恋藏在私人空间。赵老二会在做饭时说些青年男女间才会有的肉麻话,我看到他们坐在院子的台阶上一起摘菜,男人从一堆青菜里找出一根韭菜花,他放在鼻头闻闻,笑着插进女人的黑发,女人要摘掉,男人不许。到中午时分,一张张韭菜盒子烙好了,男人切成角形,叠在一起,他举起盛满菜的盘子搁在老婆头上方,迈着小碎步,推她一起走向里屋,而老婆意识到有危险,忙着躲开,导致“哗哗”一片惊笑声。女人撕下一块饼,塞到男人嘴里,他瞬间美得像一棵老树一样,随风舞动,叶子响个不停,他举起大拇指连说好好好。那时的我看到这一幕幕浑身起鸡皮疙瘩。与此同时,他们在路上成双入对,赵老二骑着二八车,后座上坐着老婆,老婆搂着他的腰,说说笑笑,二人将真实版的乡村爱情演绎得情深意浓,全然不顾淳朴保守的民风,和掩藏在乡村各处的种种眼神。满志曾用一句难听却很形象的话形容他:这婆娘滋润的这个老男人跟一个发情的老狗似的。(或许原话比这还要露骨,却还要生动)

那的确是赵老二最滋润的时候,他收获了久违的爱情,每个人都应该有这样的机会,不然,没有爱情滋润的人生,怎么变成一种记忆,供年老的自己去回味?即使当初蜜一般的生活像一场梦,短暂的仿佛没有发生过,高高在上的老天爷也不能任意剥夺。

可是,老天爷闭着的一只眼睁开了,还是睁着的一只眼也闭上了呢?

崭新时代的赵老二已经很老了,他身体发福,加之身材矮小,脑袋谢顶严重,远远望去俨然一个枯朽的老和尚,他有了一个新工作,就是为新建小区看守大门,他时常一个人在小区里溜达,他的那四间砖瓦房换成了两套楼房,他那贫穷又早亡的父母没有为他娶上媳妇,留下的宅基地在今天体现了价值,房价的增长很快会让他成为身价不菲的老光棍。赵老二常常看孩子们在花园中心的水池旁玩乐,看看夕阳照着明丽崭新的楼宇,他背着手,五短的身材稍有佝偻,他面目沧桑,像一块朽掉的枯木。他无儿无女,却住着一套一百四十平的三居室。在那开阔的空间里,或者在守夜的静寂小区里,时间消逝得太慢,他的孤独和沉默仿佛遏止了生命的流转,他的白天与黑夜都在想什么?人们在饭后的街道上闲聊时,当他们看到那个孤独枯槁的老人时,他们一定会涉及到这个话题。赵老二肯定会想起与自己生活了一年的年轻妻子,会想起最后一晚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猜不出他们应该用怎样的语言交流。女人只是日复一日地哭,她说些什么,他不能完全明白,但是他懂女人的意思,她年纪轻轻,离家何止万里,女人在说家里的双亲,还有一个弟弟。她大概把自己被拐骗的经历说得像故事一样,甚是动情,眼泪也是那么滚烫。而赵老二仍然云里雾里,他坚定过,决绝过,但是终于有一天赵老二说,那你回去看看吧,但是你必须回来,我等着你,这里也是你的家,没有你,我活不成。

准备了几天,赵老二不放心,终于决定陪她走一趟。可是这一趟就是三个月。赵老二回来的时候小麦正成熟,但他没有心思收割,当全村人家已经把裸露的黄土种上棒子的时候,他那几块麦田仍然被骄阳炙烤着。他打开屋门,空荡荡的,又是孑然一身,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人们问他过了国境线没有,见到她家人没有,她家人有没有打你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这个瞬间老掉的男人什么也没说,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仿佛一具被吸走魂魄的行尸走肉,他的唯一的爱情资源断绝了,他的生命似乎也枯竭了。一年后,那涉及几个村庄的越南媳妇逃跑事件发生了,那时时间已经让他的情绪平复了很多,他大概想,长痛不如短痛,当初送她走总比今天的逃跑更容易让人接受。但赵老二免不了要在一个个难眠之夜幻想的,如果她自始至终都在自己的身边,今天他们住上这么漂亮的房子,他们的孩子甚至孙子一定会在这充满鸟语花香的小区里快乐的奔跑。

夕阳西下,淡黄的光辉打在小区门口那片很像样的柏油马路上,因为车少路阔,这片区域就像一个小型广场,每到夏天都是人头攒动之地,很多村里的妇女在这里学习广场舞或者交谊舞。听说,有一次平时端坐一旁观看的赵老二仿佛灵魂附体,走进跳舞的队伍中,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手舞足蹈起来,他的舞蹈不合节拍,随着心中韵律,却比谁都放得开,像踩着波浪陶醉其中。我听到别人描述那晚的场景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多年前在赵老二家看过的《醉拳》:“我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我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酒里乾坤我最知道。”从那以后,很多错失良机的男男女女都想观瞻赵老二自在的神色、美妙的舞姿,但是大家屡屡失望,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孔雀什么时候才赏脸展露美丽的羽毛,并亮出自己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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