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体小说｜死胎
哟，梁半仙儿您咋还在家没出门儿呢，这孙猴子家一屋子老少爷们儿都等您呐！
我是想早些过去，可这小子太抠儿，那可是三个娃啊，才给二百。
哎呦我说梁半仙儿，您就甭跟孙猴子一般见识了，这小子这么好的修车手艺，一年到头儿也就挣个二三百。这十里八乡的小老百姓，再怎么挣钱儿，也赶不上您一根小指头不是。
照你这意思，他们都是挣钱儿，就我是讹钱儿？
瞧您说的，我哪敢有这意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甭跟我老婆子一般见识了。
这还差不多。
不过，有个事儿，我还得提前和您说一声。
啥事儿。
本来是三个，可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家又多了一个。
又多了一个？
嗯。
得，那这活儿我不接了。
梁半仙儿您先别上火，听我把话说完成不？
还听啥听，这不摆明了忽悠我么？
瞧您说的，我们哪敢忽悠您，再说，这天上地下，什么事儿也瞒不过您那双眼不是。
少给我搁那儿拍马屁！真当我傻？昨天你着急忙慌的跑到我们村儿，给我捎的啥信儿还记得不？
记得。
那你再说一遍。
我当时说，我们村儿孙猴子家的三个娃一晚上功夫全死了，眼珠子鼻孔全是血，村儿里人都吓坏了。
那我问你，孙猴子有几个娃？
三个。
一共就三个娃，那这会儿又多了一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哟，那怪老婆子我没说清，多出来那个，是孙猴子媳妇儿肚子里的。
那更不能接了，这可是死胎，晦气的很。
哟，我的梁半仙儿哦，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这事儿闹这么大，您要是撒手不管，谁还能有这本事。
管也可以，加钱儿。
加多少？
一百。
您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三个娃不才二百么，这才多了一个，您就加一百。
不加就拉倒。
别啊，都是乡亲，孙猴子日子过的也紧，要不您看这样，再加七十，成不？
不成，少一分也不成。
梁半仙儿呐，算我老婆子求您还不成么，您就当可怜可怜那四个娃。
不成。
得，那这样吧，您就收孙猴子二百七，剩下那三十，我给您。不过您可得答应我，这事儿不能让孙猴子知道，他那人实诚，要是知道了又得东借西借的还我钱。
你们的那些破事儿我管不着，只要钱儿够数，该说的我一句不落，不该说的我只字不提。
成，那咱们现在就过去？
走吧，这会儿去正巧还能混口午饭。
哟，孙猴子家里那条件儿，又赶上出这么大的事儿，有口咸菜疙瘩啃就不错了，您看不上眼。
谁说的，吃饭这种事儿，我还真不挑拣。
我说梁半仙儿，我能问您个事儿不？
问。
您刚刚说，死胎晦气的很？
嗯。
为啥子这么说？
一般的死胎倒没啥晦气，可孙猴子家这情况不太一样。
咋不一样？
前脚刚死了三个娃，后脚又死了一个还没着地儿的，八成是前三个在闹事儿。
前三个？您是说，那三个娃的魂儿，还没去阎王爷那儿投胎？
八九不离十。我还得去瞅瞅死胎，才能确定到底是咋回事儿。
死胎我瞅过了，早上从孙猴子家出来那会儿，悄没声的瞅了一眼。
你瞅过了？
咋了，不能瞅么？
倒是能瞅，那正好你和我说说，死胎是个什么样子。
张着嘴，浑身是血，头皮有点发紫，眼珠子瞪的老大。
眼珠子瞪的老大？
可不是么，跟个玻璃球似的，老婆子我从没见过刚着地儿的娃瞪那么大眼。
那就肯定是了。
是啥？
是被那三个娃弄的。
您还没亲眼瞅见，就这么确定？保不准儿是别的什么事儿呢？
一准儿错不了。
那还真是可怜，好好一个娃，还没着地儿呢，说没就没了，他才七个月不到……王婆子说着说着就想抹眼泪，我最见不得老娘们儿扯着嗓子哭，赶忙快走几步，回头冲她喊了一嗓子。
行了行了，赶紧的，再磨叽，孙猴子和她媳妇都保不准不出事儿。
啥，您是说那三个小兔崽子还要回来害他们爹娘？
说不准，七个月的娃都不放过，爹娘又算哪根儿葱。
他们仨要真敢再回来闹事儿，老婆子我到阴曹地府也饶不了他们，亏得我还隔三差五的给他们送俩鸡蛋，没成想喂出三个白眼儿狼。
拉倒吧，我都来了，你还要死要活个啥。先和你说明白，等待会儿到了孙猴子家，你得再给我搭把手。
我，我一个老婆子能干啥？
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你就帮我把屋子里那帮人都喊到小院儿里就成，待会儿我做法那功夫，屋里不能有别人。
乡亲们倒是好说话，就怕孙猴子和他媳妇守着四个娃不肯出来。
那是你的事儿了，我只管做法消灾，多的我也管不了。
成，那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总算是到了孙猴子家，屋里头挤满了人，土坯墙外的梧桐树一片接一片的落着叶子。小院儿不大，角落里有一些娃娃们爱耍的玩具，灶台边儿靠着些零零散散的湿柴，灶上的大铁锅有些发臭，估摸着有一段时间没刷过了。
王婆子清了清嗓，晃晃悠悠站在灶台上，冲着屋里头喊：
乡亲们，我把隔壁村儿的梁半仙儿请过来了，大家伙儿别着急，也别害怕，先到院子里等上个一时半会儿，等到梁半仙儿做完法，咱们再进去，成不？
王婆子喊完话，又到屋里头和孙猴子两口子絮絮叨叨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也互相搀扶着出来，在灶台边儿坐下。
我心想王婆子了不得啊，能把刚死了四个娃的两口子从尸体边儿拖出来，就这本事，也够我学半辈子的。
梁半仙儿，屋里头没别人了，您只管去做法，外边儿这些个乡亲们，交给我就成。
还真有两下子，来，我这儿有两柱香，你在屋外点上，两柱香烧完，你和乡亲们就能进去了。
好嘞，我这就点上。
我径直走进屋内，略施法术，三个娃的魂儿晃悠悠出现在我跟前儿。
你是谁？为啥我们觉着是被什么勾过来的？
我是你爹请来的阴阳先生。
哦，怪不得你能瞅见我，那也是你把我们勾过来的？
是我，我有话要问，你们老老实实回答，不能说瞎话。
成，你问吧，我们不说瞎话。
刚刚我做法时，除了你们，没瞅见附近有别的不干净的物件儿，那你们是怎么死的？
我们拉勾说好的，一起喝了农药。
为啥喝农药，不想活了？
嗯，活不下去。
咋个活不下去法？
爹娘都在城里挣钱，过年也不回来，这家一年到头儿，里里外外就我们仨，我们琢磨活着也没啥好耍的，倒不如死了清净。
狗屁娃娃，你懂个屁，你爹娘在城里起早贪黑挣钱，还不是为了你们？小院儿里那些个玩具，不都是爹娘给你们买回来耍的？
我们知道，可我们不想要那些玩具。
那你们想要啥？
我们只想爹娘得空儿回来瞅瞅，和我们说说话儿，溜溜弯儿。
爹娘不常回来？
不常。
你上次见他们是啥时候的事儿？
前年过年，爹一个人回来的，带了些玩具，当晚就赶夜路去城里了。
没留下啥话？
留了，让我们别动不动就掐架，还说自己忙，可能得有段日子回不来。
那你们平时吃啥？
爹在面粉厂存了面，留了面票儿在家，没面了就去面粉厂领。
谁给你们做饭？
自个儿做呗。
会做么？
不太会，反正水和面都弄熟了就凑合吃。
一年多都吃这个？
有时候婆婆过来会带几个煮鸡蛋，还有她做的油馍儿。
婆婆？
村东头儿的王婆婆，就她隔三差五的过来一次。
过来就是给你们送吃的？
有时候还和我们一块儿耍，不过一小会儿就回去了。
婆婆对你们那么好，你们还喝农药，对得住婆婆么？
好是好，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们有自个儿的爹娘，为啥还要婆婆帮衬着，她都那么老了，从村东头儿走到我们家都累的喘大气儿。
你们不想麻烦婆婆？
不想，婆婆是个好人，不能累坏了。
你们不能直接去婆婆家找她耍么，非要在自个儿家等着她来找你们？
找过，可婆婆的儿媳妇不好。
儿媳妇怎么不好，不待见你们？
嗯，婆婆给我们送个油馍儿她都要和婆婆吵一架。
你们去婆婆家的时候帮她儿媳妇做点儿活，扫扫地提提水啥的，日子久了，儿媳妇也待见你们。
我们做过，可她还是嫌我们脏，骂我们，也骂婆婆。
怎么骂你们？
骂我们是没爹娘的野崽子。
骂完你们就不去了？
去了挨骂又不招人待见，谁还敢去？
灶台上那口大铁锅是你们做饭使的？
是。
我瞅着有段日子没刷过了吧？
十几天没刷了，本来我们想饿死自个儿，后来觉得饿着死好难受，就让爹捎了些钱儿回来，去小卖部买了方便面和农药。
你爹在城里，咋知道你们在家没钱儿花了？
给爹捎个信儿就成。
咋给你爹捎信儿？
学校的校长每周都会去趟城里，我们都找他。
你们还上学？
爹刚走的时候上，后来就不上了。
为啥不上了？
每到下雨阴天的，同学们的爹娘都来接，就我们爹娘不来，我们就想哭。
所以就不上学了？
不上了。
老师没来找过你们？
找过好多次，我们每次都藏起来，老师找不见，日子久了也就不来了。
你爹娘知道你们不上学么？
知道。
他们不管？
他们除了捎些钱儿，啥都不管。
你们在家花钱儿多不？
不多，以前就交学费，不上学后就是买包盐，还有房顶破过一回，就那回花钱儿多。
花钱儿修房顶？
修房顶使不了多少，主要是医药费。
医药费？
我拎着水泥筐子，快到房顶时脚尖儿踩空了，从梯子上摔下来。
后来呢？
后来去药铺缝了几针，拿了老多消炎药吃。
缝了几针？
九针。
疼么？
疼。
你爹娘都没回来瞅瞅你？
没，连个信儿都没捎。
摔下来的时候害怕没？
没。
房顶上摔下来你不怕？
真不怕，也就是那会儿，有了死的想法。
那决定不活了后，喝农药的时候你害怕没？
害怕。
这回怎么又知道怕了？
怕药不好使，死不了还得挨疼。
害怕了你们还喝？
婆婆说人死了能投胎，我们不想一直这么活着，就顶着害怕喝了，大不了阎王爷那再去投个好胎。
喝的时候，就没想想你爹娘？
想了，可想了一年多了，还不是谁也没回来。
那为啥现在还不去投胎，在村儿里瞎晃悠啥？
我们想给婆婆托个梦再走的。
为啥不给爹娘托？
爹认识字，我给爹留了信儿的。
在哪儿？
在小院儿那堆沙子底下。
那怎么不给婆婆也留个信儿？
婆婆不认识字，想来想去只能托梦。
托啥梦？
婆婆是对我们最好的人，我们想谢谢她。顺便告诉她，桌子底下还有她给我们的五个鸡蛋。
梦托过了么？
还没。
为啥不托？
我们死后，婆婆好几天合不上眼，我们只能干等着。
那你娘肚子里那死胎又是咋回事儿？
被我们吓死的。
吓死的？
嗯。
你们故意的？
嗯。
为啥故意吓死她，她是你们以后的亲妹妹知道不？
知道。
那你们还吓她？
反正以后也和我们一样没人管，不如让她直接死了去投别家。
你们这是害人知道不？
我们觉得我们是在救人。
胡扯，七个月大的娃娃你们都被你们吓死了，还是救人？
我们真的是在救她。
那我再问你，你们不是在婆婆家等着托梦么，还跑到自个儿家来干啥？
我本来不想再回家，可芸芸想去看看娘，芸芸最小，她都快记不清娘长啥模样了。
芸芸几岁？
爹娘去城里那年，芸芸才四岁。
你们就没想过去城里找爹娘？
想过，可去不了？
怎么去不了？学校的校长不是经常去城里么？
校长每次回来都要带老多书本回来，就一辆自行车，带不上我们。
走着去呢？
不认识路，婆婆也不让我们去，说山口儿的大槐树下有狼，专吃找不着路的娃。
你们信婆婆？
信，婆婆不说瞎话。
你们死了有段日子了，无常鬼没来锁你们？
来过了，我们说还有梦没托，不能去投胎。
无常鬼答应了？
黑无常不答应，白无常说三个小娃娃在阳间受过不少苦，可以等我们几天。
几天？
七天。
那个死胎呢？
无常鬼带走了。
你们害了人，无常鬼没说要罚你们？
说了，还说要放油锅里炸。
你们不怕？
怕又能怎样，反正已经死了，炸就炸吧。
恨爹娘么？
不恨。
他们都不回家看你们，你们不恨？
不恨，爹和娘对我们挺好的。
挺好？
嗯，他们只是不知道我们待见啥。
你们待见啥？
待见爹娘在家。
没别的待见的？
有别的，可最待见爹娘在家。
下辈子想投个什么人家？
爹娘在家的人家。
不求有钱儿的？
不求，爹娘不在，给再多钱儿也白扯。
真是这么想？
嗯。
这么着吧，我在阎王爷儿那也混个脸儿熟，活着的时候没能给你们搭把手。死了，我帮你们和阎王爷说说好话，投个好胎。
谢谢梁半仙儿。
那成，时候也差不多了，待会儿王婆他们该进来了，你们也甭在王婆家等着托梦了，该说的话我给你们带到。
成，那我们这就去找阎王爷认错。
去吧，下辈子好好活着。
嗯。
梁半仙儿，我看院子里那两柱香点完了就进来了，啥情况，做完法了？王婆推开门，露出一个脑袋在门缝里。
完了。
咋回事儿啊，真是那三个娃？
是他们。
哎哟，梁半仙儿您别我问一句您答一句啊，你就不能一箩筐全给倒出来么？
去院子里那堆沙子下翻，三个娃留了信儿的。
成，我去翻。
孙猴子，到我跟前儿来，我有话对你说。
梁半仙儿，您说，我听着呢。
娃娃们的魂儿都赶去投胎了，不会再回来缠着。待会儿王婆翻出信儿来，你给大家伙儿念念，让乡亲们都听听，我不多留了，这就回去。
别，梁半仙儿，您给我们说说到底咋回事儿，我那娃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啊。
三个娃给你留的信儿上说的明白，你待会儿好好瞅，好好念给乡亲们听，有些个事儿吧，娃娃们比咱做爹娘的更明白。
那成，谢谢梁半仙儿了，这是王婆跟我说的二百七，您收着。
算了，要是再生娃了，钱儿留着给娃娃吧。
这咋成，不能让您白忙活一场。
我说成就成，王婆这会儿应该把信儿翻出来了，快去给乡亲们念念。
成，那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去吧去吧，我回去了。
回到家，闺女正坐在门槛儿上，摆弄着前些日子我给她买的竹蛇。
好耍不？
好耍。
屋里头有板凳，咋个坐门槛儿上？
等爹和娘回来。
爹问你，以后爹和娘去城里挣钱儿，你一个人在家成不？
不成。
爹给你买好耍的玩具。
那也不成。
为啥不成，你不待见这些个玩具？
待见，可我更待见爹娘和我一起耍。
不是瞎话？
不是。
成，那爹和娘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你一块儿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