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害怕，有我陪你一起长大

本文选自《当我和世界不一样》，作者南戈，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在看似漫长而“普通”的人生中，如果有什么我愿意追求的东西，那一定是“尽力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因为这样就等于活了不止一次。阅读可以带来这样的体验，而尝试去理解别人则更是达到这个目的的不二法门。因为说到底，阅读，其实也是读者尝试理解作者的过程。

写下题目之前本来有一大堆想要发泄的话，写完之后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始了。

原本现在应该认真复习《俄罗斯概况》，但不知为何今天一直没法静下心来看书。刚才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想吹吹风清醒下，没想到清醒过头，搞得泪流不止。从教学楼回宿舍拿电脑的路上哭得不成人样，好像不得不每天喝自来水似的。

眼泪突然止不住是因为又一次想起去年在北大自主招生的考场上写一篇以横渠四句为主题的文章时的场景。在高考结束后的这一年里，我很少回忆跟高考有关的事，但是却经常想起那个冬天，我是如何费尽心力想要写好那篇文章，后来又是如何在考场上写得泣不成声。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是被文章里一种悲壮的情感所打动，现在想想，除此之外，应该还和当时重压之下的抑郁情绪有关。

高二分科后的第一次考试，我比年级第二名高了近五十分。从此以后我就再没关心过考试排名。高三时学校里有校荐北大自主招生的名额，论成绩，论活动，论奖项，我都符合条件。但是后来所有的四个名额都给了别人。因为他们是理科生。是男生。我发誓一定要通过自荐获得参加考试的资格，尽管当时据说自荐的通过率不到２０％，尽管我在北大的网站上报名时甚至找不到我高中的名字。期末考试那段时间我连续一周熬到凌晨三点，改自荐申请，整理自荐材料，甚至还跑去快递公司的仓库里翻找朋友给我开来的但昭义教授的推荐信，赶在最后两天终于寄出了申请。

后来我们学校去考试的五个人里，只有我一个自荐的通过了笔试，获得去北大面试的资格。在北京面试时，我和妈妈住在北大旁边一个居民区的小旅馆里。房间没有窗户，热水壶也是坏的，到北京的那天晚上我就开始流鼻血。第二天去看考场。初春的北大校园一片破败的景象，池塘因为落满枯叶而发黑，迎面遇到的学生都背着沉重的书包，面容憔悴，精神不振。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妈妈均匀的呼吸声，杀千刀地开始想自己来参加这个面试的“意义”，一直想到天明，除了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显得那么可笑和荒谬之外，一无所得。然后我就晕晕乎乎地去参加面试，说了一堆关于《红楼梦》的胡话，郁郁地回家。

从北京回来后，我陷入一种觉得一切徒劳的萎顿中无法自拔。三月。四月。五月。将近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跟别人说不上几句话就泣不成声。那时候几乎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都找来我谈心，而我除了一次次地流泪，一次次地说“请您放弃我吧”之外再没有别的心让他们可谈。我那时候一面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想要弃考，一面又抱着隐隐的侥幸——希望某一天，某个人的某句话，能把我从这种挣扎的境地中解救出来，我又重新变回那个从来不关心第二名是多少分的自己，去考我的北大，去继续看扁那些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理科男生。我翻遍通讯薄，给所有我觉得能听我说话的人打电话，说自己的困境，说自己的惶惑，说到最后根本听不见别人讲什么，只有自己握着手机不住地流泪。

我终于没有等到那个人和那句话。终于头昏脑胀地坐在高考考场上一道道答那些我已经看不懂的题。

高考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能阅读，不能写字，想到白纸黑字的考卷就会呕吐。到后来志愿交上去，也不记得自己究竟报了什么学校。那时候一遍遍反复地问妈妈，“你后不后悔有我这样的女儿？你要是从来没有生下我，就不会为我费这么多心力，受这许多委屈”；一遍遍地跟爸爸说，“我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中考、高考都是这样，以后再有什么样的机会，在此之前我付出多少努力，也必定会在最后时刻归亏一篑。像我这样的人，就活该一辈子做失败者，请你和妈妈不要再对我抱有希望，放弃我吧”。当时的自己完全意识不到这些话对父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准确地说，那时候我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情绪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年三月份。在此之前，学习，对我来说是非常困难和痛苦的事情。要知道当时我连理解别人的话都有障碍，更别提学习俄语这种复杂的语言了。上学期期末考试时，我关在洗手间里吐了将近十分钟，没有办法继续答题。

但是所有这些都不能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我的状况让妈妈很困扰，甚至在打电话给我时说出“晚上打你电话占线，你说在学校，谁知道你是不是跟别人出去开房”这样的话。但是当时除了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流泪之外，我气得、伤得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应。几分钟之后，还不得不擦干眼泪，转过身去对正在聚餐的同学笑脸相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昨天我们省出高考成绩，复读的同学们都考得很不错。高三时陪我在走廊上默默流了一节课眼泪的女生发短信问我，后不后悔。

我不后悔。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后悔过。今后也决心不为任何事情后悔。

因为不论我处在何等样的境遇中，我都尽力认真诚恳地对待自己的人生，用力勤奋地过每一天，并且常因想到这样美好的人生只有一次而难过。

我以为当时自己那样的状态，只能考一个二、三本的学校，但是命运眷顾我，让南大收留了我。我以为上学期自己惨不忍睹的成绩，只能让老师提起我时无奈地摇头，但是命运眷顾我，我在南大遇到的所有的老师，都对我照顾有加，给我写长长的邮件，回答我那些幼稚的问题，安抚我那些幼稚的情绪。

我以为我“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但是命运眷顾我，让我明白，即使“一辈子只能这个样子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在上大学之前，觉得以后一定要站在很高的地方，让很多人看见，把人生走成一场流动的盛宴，才足以称得上是过了“人生”。我高二时在文章里信誓旦旦地写，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要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但是命运眷顾我，让我明白，做一个普通人，专注于自己的人生，诚恳认真地对待生命，即使不能取得任何被社会认可的所谓“成就”，也足以被称作人生的勇者。而其实人生，是无所谓成功与失败，独特与普通的。人生只是一场功课，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境遇，只需要我们勇敢地去迎接这些境遇，明白这是生命要告诉我些什么，这就足够了。

是的，人生只需拥有踏实诚恳和迎面而上的勇气就足够了。

所以当我看到那些“这么努力，到最后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和因为“找不到梦想”而“难过得流泪”的文章时，真是难以形容地鄙视和愤怒。我向来不惮以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些贬低自己和他人努力、只是为自己浪掷人生的态度找借口的人。我拜托你们省省那些奇臭无比的口水和惺惺作态的眼泪，滚回猪圈去做一头猪。

我去参加李霄峰的读书会，问他，这三十年的人生中，对他来说，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是不可妥协的，什么是他愿意放下一切姿态去感知的。

他想了好一会，回答说，他愿意放下一切姿态去理解别人。

那一刻，我因为明白自己不再孤独而欢欣。

在看似漫长而“普通”的人生中，如果有什么我愿意追求的东西，那一定是“尽力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因为这样就等于活了不止一次。阅读可以带来这样的体验，而尝试去理解别人则更是达到这个目的的不二法门。因为说到底，阅读，其实也是读者尝试理解作者的过程。在这个理解的过程中，我愿付出所有的耐心、尊敬、爱和勇气。因为我相信每一个“别人”，都是和我一样的宇宙，都有他如同银河系般灿烂的梦想，和整个宇宙都无法挽救的哀伤。

我在一年前没有等到的那个人和那句话，如今已经等到了。

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那句话，就是“不必害怕，有我陪你一起长大”。

2012年6月23日

写在高考失利一年后

本文作者南戈，女，90后，流利掌握中英俄三门语言，《以色列时报》驻站作者，豆瓣高人气作者。

著有作品《当我和世界不一样》，讲述了从2009年到2014年，

作者从罗马到南京、吉隆坡、以色列、美国、土耳其、北京，

从“拼命证明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到感觉“每个人都能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

从高考失败的焦虑抑郁到成为以色列最受关注的国际交换生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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