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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溺水事件

2019-08-04  本文已影响13人  奥妙全自动

小京溺水那天早晨,暮色尚未打开时,他爸爸叼着一粒玲珑剔透的葡萄,莫名其妙地去找一双遗失的鞋,葡萄蜜一般甜。河岸边的电线杆上停留着不少鸟,他避开这些,生怕鸟屎落在头上。他忘记了在昨天夜里,儿子小京湿漉漉的站在河边,身体在水中太久,皮肤泡得发肿,手心和嘴唇出现了病态的白色。他气得一脚踹进河里。他在事情发生前,过上极度快活的一天,但这之后的每一天,他都能在自己的房子里闻到腐朽的气味,因此他患上头晕眩的毛病。他的儿子,带着淤青睡觉,醒来后觉得体内不对劲,必须要去医院才能救活自己。小京躺在床上告诉他妈妈,他妈妈不理他的话,反而是在这天早晨,像是回到自己成为新娘子出嫁的一刻,过分兴奋,穿上了鲜红的上衣。事情有些蹊跷,他仍旧躺着,心里发懵,鼻子上闻到死亡的气味,令他窒息。

关于那天早晨,小京爸爸的鞋遗失在哪个位置,众说纷纭。他自己一口咬定是在河下游,林祝家水稻田附近,一个靠近电线杆的位置。就在不远处,他的儿子尸体被人找到,那时他身体肿的跟一头水牛似的。尽管他坚持己见,但所有人都反驳他,都在尝试拆穿他的谎言。已经头发花白的林祝说,那天早晨,他趁凉快在地里干活,期间从未离开,周围是开阔的土地,有人出现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况且他说,他一早下地前,就在电线杆位置撒尿,如果有一双鞋他也一定能看到。这些问题小京爸爸解释过很多次,那天早晨他看到了林祝,拿着锄头锄地,屁股对着他翘得老高,他没叫他,丢了鞋子走回家是会被人当笑柄的事,捡起鞋子匆匆走了。而鞋子是留在草丛中,夏天的草丛茂盛,不留心找不到。可这个问题在林刚嘴中变得更不一样了。

“那天德强叔光脚朝我家走过来,我还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丢了鞋子。”

林刚家住河上游,离小京家不远,在他家你才能看到整片田野的全貌,总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像是被刻意捋平了。林刚的爸爸,比小京爸爸小几年,现在因为腰间盘突出总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告诉我,那天早晨林刚还没起床,他说起床是骗人的,只是满足他的虚荣心。那天早晨真正起床的是他,因为过于炎热,那天天刚亮他就起床了,他远远地看到林德强从上游走过来,明显是穿着鞋,不可能捡回家才穿。

“哪有人这么傻,又不下地干活,而且我们家门口是石子路,不少石子尖的跟一把刀一样,踩上去不扎破才怪。”

这天早上的事情乱七八糟,除了小京爸爸找鞋子,他妈妈还在婚礼上打翻了酒坛子。酒坛子是婚礼上用的,几十户人家都纷纷到了新郎林争力家里,林争力的爸爸这天早上声震九天,大家在任何角落都听到他爸爸那天早晨爽朗的笑声。太阳升到半空,白云散尽,极好的日子。彩琴穿了一件红衣服,腰间绣了一只孔雀,她也笑哈哈地一起打扫卫生,洗满地的菜。厨师是林建钢,这是真正的大厨,祖传三代的大厨,尤其擅长炖煮和爆炒。那天下午红烧肉的香味飘荡在田野中,一直到夜里过去也不曾消散。早上他一来,就有人在切半扇猪肉,他一到就点火准备炖肉。一口大锅,猛火灼烧,冒出白烟,倒入油,一转晃匀,接着倒进切好的猪肉,偌大的锅,林建钢一下举在手里,肉在颠动中不断翻滚着,呲呲呲的挤出油来。从灶后忽然钻出人来,拿着蒲扇呼啦啦地扇着,满头大汗。这时林建钢忽然感觉到一些异样,他大叫一声啊,然后听到哐当一声,几块肉飞向屋顶,锅碎了,一锅肉掉入火中。拿着蒲扇的老孙连忙撤木头,用蒲扇扑火,大火撤走了,可底下的火星越来越亮,肉烤得喷香。屋里挤满了人,清醒的林争力爸爸举着一桶水进不来,他大声喊着,最后林建钢给他挤出一条通道,一桶水浇上去,灶内留下了碳和肉,以及破裂的铁锅,老孙和林建钢一起捡肉,大家依旧围在周围不肯走。

香味传远了,事情也传开了。彩琴和几个女人们连忙跑回来,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拖把。刚进院子,彩琴前头的林刚妈妈被自己的拖把差点绊倒在地,撒手一扔。跟上前的彩琴被横在地上的拖把绊倒,人到没事,可一坛白酒碎了。于是一群人又走出来了,男人们围在附近闻酒香,纷纷说一坛好酒。林争力的爸爸依然笑眯眯地走过来,

“没事没事,碎了好,碎了喜庆。”

男人们捡起残留在坛子片上的酒,各自喝一口。林德强这时候在人群中出现了,他在惋惜这坛酒,前一天晚上,他差点把自己泡在这个坛子中。这时彩琴问他儿子去哪了,他说不知道。彩琴担心他又下河游泳,林德强喝了口酒信心满满的让她放心,前一天晚上教训完,第二天不至于再下河游泳。

直到这时,依然没人见到小京。后来有人回忆起来,以为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失踪了。村里头唯一姓朱的人家朱亮,就是这么认为的。那天早晨他最早起来去菜市场买菜,林争力的大伯过了一段时间才慢慢悠悠和他汇合,两人骑了一辆三轮车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一整天他都围在院子里转,他在指挥者林争强的安排下,又去抓了两只鸡现杀了,杀完鸡他又去搬了两张桌子,林争力家亲戚好友太多了,桌子不够,椅子更不够。朱亮自己家的桌子也搬出来了,一张背面补了不少木板的桌子,台面近期刚漆上红漆,林争力的爸爸看到这张桌子又大声笑了。这以后,他又挨家挨户去取椅子,直到摆起桌面,已经临近正午,菜已经摆齐,他洗洗手坐下吃饭。酒自然少不了,林争力的爸爸已经找人再去买酒,他称要让所有人都喝开心了才能散。朱亮喝过酒,脸红得快,但他酒量好得很。

这一天酒好,菜更好,林建钢比起大家来,身板明显大一号,但看着依然精瘦,不过这实在是个错觉,他拿起那口巨大无比的铁锅时,人们都震惊他的臂力,那满锅肉在他手中居然还能颠上来,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朱亮自诩力大无穷,但一只左手可无论如何举不起那口锅。吃饭时,他便问同在一桌的林建钢,林建钢说话间明显带着北方口音,忽然说起家乡话他有些错乱。

“建钢我们有几年没见到啦,难得能吃到你的菜,现在在北京大饭店做厨师,赚很多钱吧。”

“钱没赚到,我就做一个小厨师,我现在这样的水平,在北京很普通。”

“这怎么会,你做的菜都好吃,这么一口大锅,你炒起来太了不起了。”

“你去过北京就知道,我现在这样,做不了大菜,跟我爸不一样,我爸炒的菜,有地方味道,我学不了。”

“你爸爸厉害,我很小吃过他炒的菜,那时候你还没出生,我们普通家里哪有东西吃,你爸爸那时候是国营饭店厨师,他一来,什么菜没带,就带一点油来,他每回都去争力他爷爷家,你知道,你爷爷和我爷爷,还有争力他爷爷三个人都是很好的兄弟,你爷爷奶奶没得早,你爸爸回来就去争力爷爷家,我爷爷也去,他会带着我。我那时候也很纳闷,就是一个炒青菜,他炒出来就比我们家里好吃,原来我爷爷说,那是他菜里放油了。我那个时候小,就对你爸爸说,做好吃的菜就是多放油,不用学的,听完我说所有人都笑了。结果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又重新吃到这么好吃的青菜,我自己炒,放再多油都没用,这还真是有技术。建钢,多喝酒,自家找人烧的,度数不高,不会醉。”

“够了,够了,朱亮哥,我喝酒不上脸,但是酒量不好。”

“没关系的,这个酒喝不醉。”

朱亮喝了半斤白酒,随后就上手准备下午的事情了。他先是和林争力的大哥林争强重新排了桌子,又帮助林争强给亲戚朋友倒上水,又去买了三盏灯泡,挨家挨户借了点电线,他自己动手装好。然后开始和林建钢安排晚上的菜,中午多来了三桌客人,他要确保晚上的菜量足够。这时他才发现这场婚礼场面真大啊,林争力家这两年真是发了财了,家底有多殷实才能撑起这样大的场面。除了亲近的亲戚,还有不少林争力爸爸生意场上的朋友。万元户已经不少了,但是能在儿子喜宴上摆起如此酒水可不多见,三年前林争强结婚,场面比这足足小了一倍还多,也请不来林建钢,远在北京的大厨师,又不是嫡亲兄弟,他来干什么,还不是有钱可赚。那时也见不到桌上这么多肉,油盐也不见得放足。中午一过,又送来两坛酒,这都是顶顶好的五粮液。要不是发了大财,可不敢这么做。眼看着周围一切都是花销,朱亮心里是有些舍不得,明摆着铺张浪费,但林争强手里的钱总也分不完,他便也跟着一起乐了,晚上要多喝些酒,多吃上几块肉才行。

下午闲来无事的人们都围在这个院子里,而这里以外就显得过于安静,连狗也都围在院子里,到处搜寻地上的食物残渣,院子外的垃圾堆中,狗和猫,早已把残留的食物都塞进肚子里。每个人酒足饭饱,坐在院子里闲聊。很多人早已忘记这是九月的一天,往年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该穿上棉衣棉裤了,但这是出奇的一年,直到九月大家依然穿着短袖,还觉得热,中午以后太阳晒得大家微微冒汗。

这注定是一场令人铭记的喜宴,一顿午饭已经让每个人嘴上留足了油水。他们或许没想到,这些油水会让他们的肠胃无法忍受,这些过量的肉,过量的食物,过量的酒水几乎会摧毁他们脆弱的,细长的,不经油水的肠道。但是仍然不会有人忘记这一天,无论是年老的长者,年轻男女,还是孩子们。尤其是年轻男女们,他们梦寐以求的喜宴便是如此,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一桌子菜,有了这些就有人,有人就热闹了。如果哪个青年男女要是有这样的喜宴,那婚后生活也不必多说,如此家底必让他们衣食无忧。女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嫁入这样人家是再好不过了。独栋小楼,在建造之初已经宣示家族的财富,家里布置的花团锦簇,红色,鲜艳的红色,红布头,红绳遍布角落。红色的被子,红色的毛巾。满屋子的红双喜,桌上的红枣。沙发,手摸上去软得不可思议,还有那台电视机,九十年代日本进口索尼电视机,接上屋顶的天线,没人敢打开它,心里想着画面该有多好看啊。

孩子们在这样的日子里自然开心。小京这天中午坐在妈妈边上,想方设法让自己多吃一点。彩琴后来私下里告诉林刚妈妈,要是知道会发生意外,她一定让他放开肚子吃。但事实上,那天中午的各位妈妈都心怀鬼胎,彩琴为了让儿子晚上多吃点肉,中午不让他多吃,小京看起来瘦小,但饭量惊人,要是让他放开吃,一顿能吃上四五碗饭,比一个日夜劳动的成年人还能吃。然而这个中午,不仅是他,其他孩子也是,被控制在八分饱。彩琴后来很多年保留了一个习惯,往河里撒米,她坚信那天中午没让孩子吃饱是自己一生最大过失。往常小京吃完饭活泼好动,可那天他吃完饭变懒了,他在一个角落中用几把木凳子拼成床,百无聊赖地躺着。或许是过于偏远了,除了彩琴,那天中午再也没人注意到他的踪迹,同在一桌的人认为,那天吃完饭就出去玩,至少不见行踪。但这都不重要,一个小孩子在那天是不可能引人注目的,何况是自认为有伤的小京。彩琴后来说自己儿子的行踪时,小京爸爸起初也将信将疑,他不承认自己的儿子那天有病,尽管彩琴已经相信了。但是小京爸爸最后依然相信了这个事实。

我后来问了朱亮叔儿子朱万,那天他的脚因为被毒蜂蜇伤只能坐着,他说那天小京一定是出去了,要不然他不会独自坐了一个下午。他的情况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甚至包括小京父母,因此大家都相信他的话。当然,所有人相信他另一个原因是,朱万是为了救小京才被毒蜂蜇伤,说起这件事,朱万很诚实的告诉我来龙去脉。

“我们小时候都很调皮,都是野孩子到处乱跑,那一次,在山上撞到一个蜂窝,很吓人的。但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撞到,也不知道蜂窝被谁手上的棍子捅了,一窝蜂一下子冲出来,我们就跑起来。但是大家很慌张,又是山上的路,有人就摔了一跤,小京拉起那个人,推他一把就落在最后面了。可是你知道的,我们几个孩子跑哪有蜂飞得快,最后面的小京被几只蜂追上了,他在后面大叫,其他人都魂飞魄散,不要命了,只知道往前跑,我就停下来了,摘下一段树枝,小京跑过来我就掸蜂,然后我们一起跑,半路上我就觉得自己脚上疼,但是居然也跑下来了。”

“后来脚多肿?”

“那很严重,后来是不能走路了,小京背我回家。”

“据说他很瘦,背得动你?”

“小京比我大两岁,当然背得动,农村孩子都互相背过,当然他中途也停下几次。”

朱万若有所思的告诉我,小京的运气在那次怕是用完了。

我的太太姓方,在这个村里也属于异性,当时有五六户人家。她把她印象中的事情告诉我了。

“那一天的事情过得很快,大家在宴席上变得都有些不像自己了。女孩子很少有出去跑的,都在院子周围。我们一共三个女孩子一起玩,朱万其实也可以和我们一起玩,但是他只能坐在椅子上,我们就不和他玩了。小京我早上就见到他了,他手里一直拿着一串钥匙,叮铃铛,叮铃铛,我现在想起那天的声音,就是叮铃铛叮铃铛。我那天一直没跟他打招呼,当然我和他关系一直都一般般,我跟朱万哥住隔壁,关系好一点。他来了之后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出去,快中午的时候,我看到他又站在门口,他妈妈也在门口。后来我就看到他坐下吃午饭,在我对面桌子上,我看到他吃了不少饭,就被他妈妈拉住了。我知道他妈妈为什么拉住他,因为我妈妈一早就告诉我晚上会有红烧肉,会有鸡肉。我们童年时候一年都吃不到肉,鸡肉也吃不到,指望它下蛋,但是河里的鱼吃得太多,无论是蒸的鱼,红烧鱼,鱼干,糟鱼,一年到头少不了,河里头一年有太多鱼了,我都快吃吐了,所以那天我知道有肉,兴奋了一整天,中午饭也就没吃很多。但是小京显然没吃饱,我看他样子是求他妈妈再让他吃一点。我看得出来他没吃饱,或者他还想再吃,而且那天的菜都好吃极了,每个人都觉得吃到天上神仙才能吃到这些菜,狼吞虎咽,连炒青菜都抢着吃。

“小京吃饱后在桌子边坐着,没有像他们说的一吃完饭屁股就坐不住。这个事情我也问过很多人,可就是没人同意我所说的,但是诚实的说,我就记得他坐在桌子边,很久很久。不过我吃完就坐不住了,所以小京到底在那里坐了多久,什么时候离开,或者是在角落躺着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这个时候已经很蹊跷了,这么大一个孩子,居然没有人能证明他什么时候离开院子,而这个院子只有一个出入口。那天似乎每个人都出窍了,传来声音都是赌牌九,打麻将,下象棋,打扑克。我们孩子也是,虽然我们几个女孩子不去野地里跑,但是在院子外,我们依然围着跑跑跳跳,不过具体玩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依稀记得,那天傍晚时天就渐渐凉了,但中午很热,我出了太多汗,第二天就生病了,上吐下泻,体温也很高。

“据我自己分析,小京应该是下午两点前出去的。彩琴阿姨说他一点多的时候就回家了,而后来见到他的几个孩子回来后,大致是两点一刻,以一个病恹恹的孩子走路速度,走到他家门口大概是要十多分钟。我不同意他两点以后出去的说法,因为他两点后出去,那群孩子不可能是在他家门口遇到他,而从他家门口,以一个五岁都没到小孩子跑步速度到院子,并且是一个外村孩子,五分钟都显得不可思议,那是一段很吃力的陡坡。而从这个院子跑到那个孩子出事的地点,只有这一条必经之路,否则就是林刚家门口的高崖,后来这些大人跑过去救人时,就有不少人跳下高崖。我因为在院子外,也是最快冲过去看,最快的几个男人飞一样,我就跑在路边,等我到事发地时,我回头看到整条路上都是人,他们整整齐齐的冲过来。尽管整齐,依然能看到一些跑得快的人,还有胆子大的人从高崖跳下,崖边种的菜都被踩死了,那些人像冲锋队员,也管不了脚下是不是踩死别人家种的菜了。”

后来我总结了那一天,这些人像是坐了过山车,兴奋,惊吓,期待,悲哀,红色,黑色,白色......那个日子里,充满着喜宴上的喧嚣,流水,切菜,杀鸡,搬桌子,酒坛子打碎,开水在水壶里沸腾,喝酒划拳,欢笑,大声聊天,牌局上的吼叫。欢乐,令人陶醉的欢乐,在几个半大小子的吼叫中中断。林刚回忆那天时,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是哪个孩子跑到院子里。我找了一个晚上,给他泡了一袋速溶咖啡,请他给我说说这天的事。临近中年的他显得臃肿了,犹记得六年前我与太太结婚时,林刚开来一辆奥迪车,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体态饱满但不肥胖,我太太看到他想到了当年林争力,那不可一世的骄傲。我当年还是个新闻记者,他专门托我在报纸上做广告,一段时间里联络不少,后来结下友谊。林刚喝下半杯咖啡才认真和我交谈。

“那天我真没有见到小京,虽然所有人知道我和他总在一起玩,但是那天他真的没来找我,我倒相信彩琴阿姨说的话,他躺在角落,后来回家去睡觉。”

“可是没人见过他,没人能证明。”

“这我也不明白,一大早我就出去玩,那天并不是不想带上他,可我们谁都看到前一天他被他爸揍了一顿,那一脚踹下河太吓人了,沿着路住的一排人都看到了。其实那一天我也下河游泳了,乡下孩子有几个不会下河游泳。但现在想起那一年,也该出事,国庆节都过了天气还热,男孩子哪受得了这么热的天气,都是脱光钻进河里,每个人都黑得跟泥鳅差不多。”

“他前一天被打,是因为他在他爸爸警告他不准下河游泳后继续游泳了是吗?”

“看起来是的,但这个也不能保证,因为那一天下河的孩子有十来个,包括我,每家大人都不让我们下水,因为我们这条河很妖,虽然不深,但是流速很快,主要是因为我们这边地势高,而且上游地势更高,如果把上游拦死,没半天水就干了,每年我们都这么捕鱼,小京那天也是这么找到的。”

“流速有多快?”

“真的很快,现在你看不到了,后来改过几次河道,上游又拦紧了。这速度其实就是你要不断划水才能保证不被冲的太远,而且有时因为水面上下流速不一样,人会被漩涡吸走。这条河,只在我家上游,也就是那几个小孩子出事附近最安全,水位也低,可偏偏是在那里出事了。”

“当时大人也不敢下水吗?”

“当然不敢,小孩没见过危险,所以脑子没意识,大人有意识所以不会下水,一旦下水,而且是在雨水多的夏季下水,很可能被冲到下游很远,水性不好可不敢。但是我们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我不怕被冲走,很多次和小京一起冲到下游再走回来,游回来不可能。”

“他水性也很好嘛?”

“当然,他比我好岂止一点点,他能钻到水底下待上几分钟捉一条鱼,你能想象吗?”

“那真的很厉害。”

“你听我讲完,他捉到鱼还能保证自己在同一个位置,他是唯一一个小孩能不被水冲走的,他就是一条鱼,速度快得很,真可惜,他如果能做个运动员参加奥运会,金牌会拿到手软。”

“那他怎么会出事?”

“我也纳闷,小京在水里比在地上灵活,可是没人看到啊,唯一看到的还是个四岁的傻孩子,还不会游泳就下水,要不是小京去救他必死无疑,我从另一边山上绕过来看得很清楚,他当时趴在河边,脚还浸在水里,那里水草深,小孩沉不下去,要不是几个头脑清醒的人把他脚提着倒立,旁边人使劲拍他胸背,他活不过来的,脸都已经青了,但是他命大,他就不该死啊。要我说,小京算是碰上命里克星了,他如果不去救他就不会下水,要是这个克星那天能说小京救了他,那大家还会去找小京。可这时候事情就莫名其妙了,这个傻孩子被救醒后一句话也不说,醒了跟死掉一样,我们所有人都在问他是怎么上来的他都不说,结果有几个大人说,是他自己扑腾扑腾就上来了,根本没人想到他会不会游泳,事实上我记得很清楚,他妈妈说他根本不会游泳。但是那天居然没有人想到有人救他,所有大人都以为,村子里所有人都去了院子里,所以没有这个孩子报信,不会有人去救他。我一想到这些我就很自责,我是应该想到的,这肯定是小京,除了小京不可能还有人能救人。而且尽管大家都以为所有人都聚在院子里,我应该意识到自己在外面玩,小孩子野惯了总喜欢在野地里,在山上跑。其实我后来去小京家,也很难受,我知道彩琴阿姨心里一定是最难受,最内疚的,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小京回家了,她也应该想到,即使她没想到,也应该回家去看看自己生病的儿子,而不是等到那个报信的孩子过了大半个下午想到后,惊讶地说出口才反应过来。”

“所以那个时候,大家以为都没事了,又回去了对吗?”

“对啊,皆大欢喜的场面。其实我也问过我爸,出了这样的插曲,大家心里怎么会没有一点害怕,或者是另一个词,我一时想不到。”

“余悸。”

“对,就是余悸。但是包括我,我爸,还有所有人,也包括被救上来孩子的父母,很迅速的,又进入到一种欢快的气氛中了。并且在我看来,这气氛完全不是为了帮助营造喜庆的气氛,而是发自内心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候大家忽然都闻到红烧肉的香味了,传的太远了,太香了,大家闻到这个味道,心里开心得不得了。”

“因为红烧肉的香味?”

“对,肯定是这个香味,你看得出来大家刚经历完惊吓后,忽然闻到香味了,心里想装作若无其事,可是脸不答应。”

临走前,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他说这是他们厂里最新的产品,供应到国内最好的政府部门。我有些将信将疑。他又说这支笔价值一千多元。我就拒绝了。他自己又说了不少,我听着但仍不肯收下。他说,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有一支好笔是对得起自己的职业。我听完有些惭愧,便说自己已经辞职两年多,现在经商做广告设计了。他听完有些震惊,随后他仍把这支笔交给我,他拉住我的手,把笔放在我掌心,安静地说,小京走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肯挖线索把事情来龙去脉搞清楚的人,他是我的好兄弟,我过了这么多年还经常做梦梦见和他一起游泳,他这个人太好了,很仗义,每年他的祭日我和朱万老弟都去河边喝酒,我们两个人都到中年了,每年都喝醉在那里哭,晚上你们嫂子找人把我们去找来抬回家,这支笔笔头我镀过金,你放心我不是特意带来给你的,但是看到你刚才给我看的一叠资料,我就想把这支笔送给你,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但是你如果能整理好,不管最后有没有结果,你把这本东西给我复印一份,我会留到我死。

许多年过去后,我的太太第一次带我去找小京妈妈。我见到她第一印象是古怪,她的脸上长久地表现着错愕。长年累月积在心里的事情被提及,她很不适应,话语间似乎也有些疯疯癫癫,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把事情给说完整了。这次之后,林刚的妈妈忽然找我把那天的事情又复述了一遍,据她说,那一整天她和小京妈妈寸步不离。我将她们各自言辞整理一番,她们所说的行踪居然是出奇的一致,但两人的所见所闻各不相同。在林刚妈妈的话中,那天小京吃完午饭后,没人管,虽然孩子被禁止吃饱饭,但是大人们是吃了顿饱饭。那天桌上唯一的孩子是小京,吃完饭她不知道小京行踪,只知道他离开时双手捂着肚子,以为没吃饱走掉了,之后再也没看到他。一整个下午她和小京妈妈坐在院子阴凉处,手里总捧着一杯绿茶,她们都认为绿茶能促进消化,反复不停地喝,于是一遍又一遍地上厕所。而小京妈妈告诉我,那一天小京身体不舒服,她就让他坐着别出去跑,吃完饭他在桌子边坐了很久,等大家都吃完饭整理桌子,小京才一个人慢吞吞走到角落,她看着他用木凳子拼成一人长,躺在那上面。后来他过来找她,在她身上粘了一会,她就让小京去家里睡一觉。

除了彩琴,没有第二人说清楚小京的离开。小京在那天像是被安排好了似的,只有他妈妈一个人能看见他。但是彩琴那一天像只蝴蝶似的飞来飞去,所有人都记得那天她穿了红色的衣服,事情发生后这么多年,提及此事人们不禁唏嘘,都认为这件衣服有不祥之兆。新娘子到来后,穿梭在人群中,而同穿红衣服的彩琴尽管在人群边缘处,依然有人不时将她和新娘子对比。林争强妻子对彩琴的红衣服颇有不满,那天早上就已经说出嘴了,但背地里的话迟迟没有传到彩琴耳朵,林刚妈妈也坚持称不曾听见。彩琴不仅没有听见,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过失。林德强早上出门早,后来见了彩琴也没想到她的衣服有什么异样,但新娘子一来,他就觉得彩琴的红衣服太显眼了,满院子人刚看到新娘子,下意识都把眼睛朝彩琴看。林争强妻子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她满怀自信地认为小京的意外与这有关,这叫做报应。

唯一能说出小京行踪的人也说不清楚他那天究竟有多难受,小京那天究竟是不是病了也无从判断,至少他那一天的饭量依然不减,他的胃口还是那么好,这不像是个病人。他更像是受了硬伤,是他的肌肉或者骨头受伤。然而前一天晚上,所有人都看到,林德强那一脚踢到他大腿上,是大腿与屁股连接处,他往前冲时,是腿超前,身体略微后倾。所有人都看到那一脚的威力,瘦小的小京像是三级跳运动员飞出去了。如果这一脚让他受伤,那只可能是大腿附近的伤,不可能是他所说的身体里面不舒服,况且这一脚虽然凶猛,但大腿上肌肉丰富,他既然看到那一脚朝他去了,就不可能不做任何保护。那一天他走路慢吞吞的,究竟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肌肉骨头受伤,已经无法证明。但是小京妈妈在许多年后选择相信他,她在这一点上显得坚定不移。她坚持认为那一天早上小京爸爸没带他去看医生是个错误,也许事情就错在这里了。

林建钢的红烧肉太香了,朱亮和他坐着抽烟,边抽边咽口水。那孩子被救上来后,院子里聚满人,孩子们也都回来了,围着大锅团团转。

“毛主席喜欢吃红烧肉,你这肉给毛主席吃都不成问题。”

“那可不行,差远了。但对我来讲,红烧肉是我拿手菜,我在饭店专做这个。”

“闻着真香。你们一群小孩子别围着转,快走,晚上少不了你们的。”

“刚才那个孩子没事了吧?”

“没事,回魂了,差点触了霉头,新郎新娘就要到了。”

“新娘子家多远?”

“远得很,估计他们到都一身汗,不过闻着香味他们走得也快,这肉香味都在外面飘。”

“那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你这肉,天塌下来也得吃两块。”

果然没多久新郎新娘到了,鞭炮齐响,林争力终于回到家,新娘子穿着红衣服到了。林争力他爸爸笑得比鞭炮声还响,林争强和朱亮在人前头领出一条路让新人走,到他们新家,不一会就聚满人,大家争前恐后地要瞧一瞧新娘子的模样。人群像波浪似的涌动,一些人抢先看到新娘,就又回到院子里,林建钢远远地望着什么都没看到,他倒也不好奇新娘,只是无聊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接着,院子里仅剩的人们又喧闹起来,他警觉地看着他们一个个又冲出去了,感到纳闷,院子里忽然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但他不在乎这些,打开锅盖看了眼自己炖的肉,汤汁已经变浓,肉也开始露头了,他拿铲子翻了翻,自己夹起一块肉吃了,盖上锅盖,吃完后,又打开锅盖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林争力的新家里里外外都是人,林争力打开他那台索尼电视机给大家看了,谁也没想到这台电视机出来的颜色这么丰富,这么漂亮,人身上穿的衣服都能看到颜色了。几个男人轮流爬上梯子举着天线,下面的人喊着没了没了,举天线的人就要重新调整好位置,一旦有画面了,他就不能再动,稍一变化屏幕布满黑白点。新娘子能看到窗外不停摇晃的天线,她坐在二楼房间床上,听到楼下人群嘈杂的声音,笑得合不拢嘴。林争强妻子告诉她,有了这台电视,她以后可以天天看,而且她想让别人看就让别人看,不想让别人看就关起门自己看。新娘子在林争力的指导下已经看过一回了,而且还是拿遥控机看的。

不管电视机多好看,人群逐渐散开了,毕竟电视再好看下午的肉不能错过,这顿肉错过就没有了,电视可有的是机会。朱亮先和人们一起回到院子,他要着手安排晚上的酒席,而林争强留在兄弟家中招待客人。林争力的爸爸穿梭在人群中,少不了他洪亮的讲话声。朱亮找林建钢交待了一番,林建钢正好打开盖子,朱亮浑身一震,闻到肉香让他嘴里生口水。但他有些不放心的问:

“就这么点肉了?”

“早上也就些,肉会到哪去,难道飞了?”

“早上就这点肉吗?”

“当然,难不成被大家偷吃了?”

“这也太少了。”

“不少,肉又不是蔬菜,缩不到哪去。我早上还埋怨这肉切得小,现在倒是好事,能装开,晚上多备四桌应该也不成问题。”

“算起来每人一口得有吧。”

“有的,这你放心,在我们饭店,这个能供应十桌人,今天晚上也就十来桌,足够大家吃一口。”

“其他蔬菜够了吗?”

“中午我算了算,蔬菜足够。不过。”

“你说。”

“鸡肉少了。”

“少了多少?”

“这好算啊,一张桌子一只鸡,现在还少三只。”

“上午那两只加上还差三只?”

“那两只中午争强哥让我炒了给大家吃了。”

“他没告诉我啊,那两只是准备晚上用的,行行行,我来想办法。”

“鸡要快点送来,不然可就来不及蒸了。”

林争强和他妻子向来不合,后来吵架时总少不了兄弟结婚这一天的琐事。林争强也明白,那一天自己像是一条蛇吞没了自己的尾巴。他和他爸爸在这一天挥霍无度,砖厂的烟囱象征着他们蒸蒸日上的财富,可他们那一天的花销就如同烟囱口迅速消散的烟。林争强失忆般忘记了价格,忘记了金钱,这个砖厂精打细算的小老板在兄弟婚礼前一天就丧失了精明,眼前的一切数字仿佛都是无理取闹,凡事只要能用钱解决那就把钱拿出来就行。他过于夸张地加了三个荤菜,他要让酒席桌子上的菜盘子叠起来才能满意。就在前一天晚上,他给他大伯一千元,他大伯是个精于计算的会计,砖厂上算账一分钱都不会错,这一夜他攥紧这一千元睡觉,那可是有一百张十元钱,崭新的,让他担心受怕。夜里他让妻子在裤子内侧缝制一个口袋,他把钱塞进口袋中。第二天一早出门,刚见到朱亮,他就告诉他自己身上带着巨款,两人都要小心。可这天回到家,他大伯带着二十六元八角三分回来时,也诧异地发现还上前一天在各处欠的钱,这一千元全部花完了,他本以为自己兄弟和侄子会怪罪他,可当朱亮把菜都送进院子里,他的侄子和弟弟兴奋地只叫好,掌管现金的侄子不仅不怪罪他,还在他得知钱已用完后,让他妻子又回家取来五百元,崭新的十元纸币。可这五百元又花得很快,无论是新买的蔬菜,还是新买的鸡,就是油盐酱醋也添置了不少,更何况中午一过,酒喝去不少,早上又打碎一坛,就又让人送来,堆在角落。这之外,又买了不少烟,不时地能看到林争强拿着烟一根根地给大家分。林争力的爸爸是什么时候发财的大家没弄清楚,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发财了。他是社会主义第一批赶上私营经济利益的人,他从不张扬,人们知道他是有钱人,但不确定他有多少财富。操办二儿子的婚礼让他所有勤俭节约的美德都丧失殆尽。先是盖楼,并且是连着盖两栋,大儿子二儿子都有,又买了巨大的自行车,还有稀世罕见的彩色电视机,反而是录音机,缝纫机这一类在他家算不上特殊。在这场婚礼正式开始准备后,他每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花钱,他连着花了几个月,以致于大家嘴里的糖都吃腻了还没等到婚礼开始。

林争力爸爸这一天以后,不仅丧失了简朴,也失去了挥霍的能力。在那个半大小子嘴里蹦出那句话后,林争力的爸爸那一刻火光一现,像是看到一只蝴蝶飞过眼前,他眼睛骨碌碌一转,看起来有些凄凉。他的声音在那一刻迷失了。伴随着他走向衰亡的,是他的二儿媳妇。在那个新婚之夜,醉醺醺地林争力力大无比,而那个新媳妇不谙人事,那天晚上林争力的行为吓坏了她,她的声音在那一夜响彻四野。在河边焦急等待河水退去的人们,听到那凄凉无比的嘶喊声。新婚之夜被林争力几乎强奸的她,白色的皮肤上血痕累累,浑身疼痛,第二天就不再主动迈出家门一步,许许多多人曾在他家门口见过她,她也只在那个门口见过他们。往后无论是人们聚在她家看电视,还是串门,她一律躲进二楼房间。她的出现几乎摧毁了林家,她甚至都没生出一个孩子。林家彻底衰落后,林争力第一个跑掉,他跟着一个舞厅舞女走了。他的哥哥,顽强地留下来,为了解决烟囱倒塌的善后,他索性住在砖厂。他的妻子与他一直不合,争吵多年也就有了离婚的契机。在我苦苦追问下,当年帮助林争强处理善后的朱万父亲,终于说出他们一家人那离奇的变故后,究竟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神秘地告诉我,林争强在一个夜里走出他父亲老房子,进到他弟家里,这以后,他们一起失踪了。他话中刻意的失踪反倒解释了我心里的谜团,而不是如众人所说,林争力的老婆一早被打发回娘家。尽管在很长日子里,林争力带着那个舞女回家,但无人证明他的老婆离开这个村子,如同小京当年离开那样。事实上,她只是躲在那个房子里而已。

一个人的存在对周围人很重要,但又显得多余。林争力的老婆躲避在自己家中,可人们将林争力的话信以为真。要不是朱万父亲告诉我事情真相,我依然只能相信大家的话,这也能理解林争强赔完善后款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失踪。

小京的失踪对于整个院子人来说都是天大的事,那个半大小子吃着糖忽然记起遇到一个大小孩,他先求他救人,然后才跑到院子里,而这个半大小子也看到大小孩跑过去了。这个林刚描述中傻里傻气的孩子,即使记起来也糊里糊涂,他说,我记起来刚才有个大小孩去救人了,他怎么不见了。他就这么一句,林争力爸爸心像是变成灰烬。而周围人再仔细问他,他也说不清来龙去脉,只是彩琴和林德强突然大声叫:

“小京——小京——小京——小京——小京——”

声音起先不大,心里还有侥幸,叫着叫着变大了,也变得急促、慌张,随后是紧张不安,最后开始嘶喊了。

院子里的人找到自己孩子后,只剩彩琴和林德强没有找到。片刻后,院子里走出一大半村里人,他们都自发出去找人了。在此之前,没有人想过,过了这么久,小京究竟经历了什么,而到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出现,都在试图和他玩捉迷藏游戏,直到见到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婚宴骤然遇上滑铁卢。林建钢这一下午见到这群人聚聚散散,颇有些纳闷,原以为人都聚齐,他已经准备炒菜了,可一下子院子里清净了。孩子们由林刚带着,像是被捅破的马蜂窝,一群马蜂嗡嗡嗡飞出去。大人们也一溜烟走光了,剩下林争强一个人留着打理事情,没过多久,人们像排队似的沿着河床排成长队,依次间隔着不大不小的距离。朱万爸带着几个人去找了竹竿。朱万妈妈和一个女人抱紧彩琴。林刚爸爸,健壮如牛,两手紧缚林德强,可林德强与他老婆形成鲜明对比,他跪在地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

那一整天都闹哄哄的,自那时起,彩琴的哭喊声绕着开阔的田野奔跑。和他一起奔跑的还有为数众多的孩子们,他们毫不费力地沿着河下游跑去,而在那时,太阳沿着河流的方向逐渐有了下沉的趋势,那火红色笼罩着半空,所有人开始感到恐慌。从山上下来了一队人,他们在山上搜了一遍,杳无踪迹。于是朱万爸,举着锄头和铁锹,带着几个男人跑到上游围堵河水。这时,彩琴发了疯似的要回家找儿子,她要所有人离开那条河,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朱亮的名字,焦急地阻止他。她的言行震惊了所有人,一时间没人知道该怎么办,直到林德强在她背后拍了一掌,说,回家去。她才不说什么,回家了。

林刚爸和朱万爸组织着大家,期间朱万爸叫了一些人回院子里。女人们多数已经回到院子,林建钢开始炒菜了。又开一口灶,烧得通红的火,他按部就班地倒油,倒菜,翻炒,加入调味料,出锅装盘。五个菜过后,天色昏暗,院子里灯泡都亮起,唯独灶边依然明亮。林建钢有把握,红烧肉可以出锅了。盖子一开,香气扑鼻,大人小孩逐渐都围过来了,他们满心期待这一锅晶莹剔透的红烧肉。当这一锅肉分批装在盘子时,他们有些着急了,再多肉也禁不住这么多盘子分。但无论如何也是好事。朱万爸那几个人把上游彻底堵死,另打通一条小径通往水稻田边上的小河道,过一夜小河道怕是要溢出,可这时也不得不这么做。这几人早已闻到肉香了,他们眼看着河水流淌,没人动一步,终于朱万说,先回去吧,水一时退不了。

宴席开始了,林争力下午一刻没开心,酒席开始吃了几口肉,然后不停地喝酒。林争强几乎一口没喝,他一直照顾着亲朋好友。他们的父亲,这一晚早早被灌醉,他也不像是想拒绝那一杯杯敬上前的酒,干脆地喝完,酒席过半就已经呕吐,一个亲戚抱着他吐完,他摇摇晃晃回去又喝了些,他再吐时,来不及走开,朝后就吐出来,溅得林争强妻子一身。林建钢心不在焉,这锅肉炖得太咸了,他失落地喝酒,心里却怎么也不明白什么时候多加了盐,肉里有一股苦味。朱亮坐在他身边,一改中午的热情,默不作声地吃肉喝酒。林建钢吃着,突然发现大家碗里都留着一块或者两块肉,盘子早已空空如也,两个孩子正拿肉汁拌饭,吃得呼哧呼哧的,半碗饭进嘴,咬一小口肉,嘴巴关住快速地嚼几下,喉咙一滑便已下肚。看到这他倒笑了。

一个瘦小的男人忽然坐到朱亮身边空位置,林建钢抬头看到朱亮把碗里的红烧肉和一个大鸡腿给他,他自己碗里倒了酒,自顾自吃起来。朱亮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面无喜色,开始吃饭。三碗下肚,他和几个男人一起出去了。那瘦小男人不久也吃完饭,桌上的几个女人去打扫卫生,孩子早已离席,只剩下他和两个老人还在喝酒吃菜,他也草草喝完,吃了饭离开了,桌席上的菜吃得一干二净。

朱亮一群人再出来时,手里都拿着手电筒,十多个成年男人从上游往下走,手电筒在水里照,不少鱼跳出水面。这不久,女人和孩子们也渐渐过来,院子里喝多的只剩下新郎家亲朋好友。林刚爸胆子大,脱了裤子下河,腰间系着一根长绳,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紧紧拉住。河水没过膝盖,上游水已经有迹象漫过来。林刚爸举着杆子戳河底,行动缓慢,越往前走越深,林刚爸纵然身体魁梧,但也渐渐紧张了。村里德高望重的林书记请了邻村一个老人过来,他手推车上载了一个大桶,几个人把桶抬下水,老人轻巧地坐下,手里不知从哪得来一块木浆滑动了。林刚爸眼见水到半腰了,就在众人帮助下上岸,独剩老人在寻找。河道流速飞快,老人木浆短,够不到底,几次差点翻入水中,众人惊讶声不断,可他显得安定自如。

林争力家亲朋好友都散尽了,院子里遍地狼藉,林争强好话说尽才叫了十来个人一起打扫。林建钢收拾完毕,准备回镇上休息,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等着他。林争强见他要走,忙把账清了,他点了点,还给他一半,说什么也不收了。他坐上车离开时,远远望见月色下,有一群人在河边,手电筒一点一点发出黄色的光。这时,老人已经走了,上游彻底崩塌,河道流速加快,老人差点被冲走。朱亮带着十个男人奋力围堵,林刚爸和一个小伙开挖另一条疏通水道,那条水道流向一望无际的田野。

夜色中林德强一言不发,整一天他的存在都好比是若隐若现,时而隐没,时而成为焦点。我的岳父是杀牛的,那天负责挑水。水从不远处的井中打起,装进木桶中,一趟挑两桶水,直到把水缸装满。一共三个人挑水,林德强那一天早上很长时间坐在井边嘻嘻哈哈,我的岳父挑着重担来回总见他和人在说话,一副闲适自如的神态,见他们三人挑水来来回回也不理睬,偶尔看几眼。快到晌午时又到处找不到他,几个人到处问也无人知晓他的踪迹,到了吃饭时他又出现了。问他,他说自己去搬了椅子凳子。我的岳父对牛无情,对人有感情。每当说起当年小京的事,他就如我太太所说,哭哭啼啼。他那夜一直守在林德强家外,林刚妈守在内。他这一夜听到彩琴幽幽怨怨的抽泣声,心里动容,眼泪哗啦啦下来。待月亮升至半空,林争强也来了,带了两包拆封的香烟,给了我岳父一包,他抽起烟来,也就不流泪了。

“结束了?”

“总算了结了。”

“没想到,还是触霉头了。”

“不见得坏,再说没看到,说不定去哪玩了。”

烟抽着,两人一言不发,林争强面容憔悴,这一晚他的弟弟和爸爸醉得不成人样,他闻着空气,闻到苦涩的气味,于是猛抽一口烟。

“德强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们吃了吗?”

“哪还有这心思。”

“是啊,哪还有这心思,我也一口吃不下。”

“肉也没吃一块吗?”

“没吃,晚上就喝了几口酒,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吃。”

“可惜了,那锅肉炖得真好吃,不油不腻,咸淡正好。”

“好吃就好。”

“怎么说话没力气?摆了这么大排场,酒菜又好,十年后都没人比得上你们家。”

“眼里看到的一切都花钱。”

“你们家,这两年发大财,不差这点钱。”

“差不差我也算不出了。里面是小京妈妈的声音吗?”

“是啊,晚上我吃完饭就守在这里,她的声音没断过。”

“进去看了吗?”

“这谁敢进去,要不然你试试,心里软,不敢看他们。”

“我也不敢。”

“来过几个人,现在就是林刚妈妈陪着。不过让他们现在怎么办呢?在家能待着也是好事。”

“怕就怕找到了。”

“该找到就该找到,该找不到也得去找,现在他们就像是在等死,这比自己死还难受。”

“这小子今天出去没人看到吗?”

“当然有,彩琴知道,她知道他回家睡觉了,身体被他爸昨天踢伤了。”

“没回家看一眼?”

“就因为没看,你下午没看到她发疯的样子,两个男人才抓紧她。”

“怪在我们家那个亲戚,没看好小孩子,要不是他下水,小京不会掉进去。”

“反过来说小京这小子,从小住河边,睡觉翻个身就进水了,哪个人有他这么好水性,再说我们都知道他救过两次人,这条河对于他就像一张床,在河里舒服着呢。”

“这样都出事。”

“对啊,你说怪不怪。”

“他几点钟回家?”

“这我也不清楚,是他妈妈看到他没精打采才叫他回家吧,这孩子身体出了事,就该去看医生。”

“大意了,要不然怎么会出这事,偏偏是让他遇到了那个跑来报信的小孩。”

“这事都一样,小京要是没事,那就是你们家里亲戚小孩出事,对你们家来说这一劫躲不过去,况且小京这小子一定会去救人。”

“这一天我们家找人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劫。”

“命里有定数,躲不过去,谁能想到他正好在两点多被他妈妈赶回家,早一些晚一些他就能躲过去。而你们家那个亲戚,要是管住不让他们在陌生的河边玩,就不会出事。”

“我想过了,他们不会自己下水,肯定被哪个孩子带下。”

“你也找不到人证明,我听见你下午就讲了,可那个报信的孩子并没有和下水的孩子一块玩,那个报信的孩子看到人在水里扑才跑回来,除了他没有其他孩子承认下过水。”

“这事也真是蹊跷。”

“我也是这个意思,而且那两个傻孩子没一个人告诉我们小京去了,要是那个时候说不定还能救。”

“那个报信的孩子确实是去找掉在水里的孩子,他们中午一起玩,后来不见了就去找他,还是他妈妈被他折磨烦了才让他去,都是住在河边的人,这村子里来了几天都熟悉了,就让他自己去了。可这孩子五周岁还差几天,吓得脸色都白了,讲话一直就结结巴巴口齿不清。”

“这事没办法说,人与人之间就差这么一点命。一个被人发现有人报信有人救,一个身经百战接信救人,救完被人忘记永垂不朽。”

“方叔文化好。”

“读过五年书,爷爷教过写字。”

“方叔给我们家算一算。”

“算命我不会,我爷爷教过我什么叫如鱼得水,他说当初来村里定居,住进这个家里三天以后,早上醒来,院子里扫扫落叶,扫完吃了早饭,是米汤一样的粥,吃完要出门,院子里看到一条鱼,尾巴在地上拍打,打着打着就不动了,眼睛翻白。我爷爷以为鱼要死了,我奶奶说死鱼翻白,要把它煮了吃了,话音刚落这条鱼又动了,过一会鱼又不动了,我奶奶又说吃了它,刚说完它又动了。我奶奶吓坏了,说这条鱼有灵性,我爷爷笑我奶奶,把鱼抓起来,我奶奶不敢让我爷爷抓,也不敢弄死它,我爷爷就把鱼放进水缸。放进去鱼还是不动,我奶奶想到它在地上的样子,说,真的死了,直挺挺一动不动。鱼在水中沉下去不久后,身体忽然扭动,箭一样穿梭在水缸里。我爷爷说,这下满意了吧。我奶奶心里害怕,爷爷说什么她也不肯吃。鱼在水缸里自由自在,一两天下来在水缸里似乎还养大了。我奶奶每天看一次,可第七天结束,鱼肚浮在水面,锃光发亮,我奶奶大叫,死鱼一条。”

“博大精深。”

“不是博大精深,是人之常情。争强,叔叔当你亲侄子才说实话,听我一句话,人要知足,不可张扬。”

“我明白了。”

“你是聪明人,心里装得下事,做大哥要顶的起放得下,你爸爸年纪大了,你弟弟争力,年纪小,性格坏,喜欢去舞厅,老婆漂亮也要看她管不管得住你弟弟。往后你家里事多着呢。”

“我明白。”

“辛苦这么多天,去睡一觉吧。”

“不去,睡不着。”

“家庭还是要互相退一步啊。”

就这样,我岳父和林争强聊到月光把大地照得透亮。

半夜,水道中河水流尽,水底露面,深浅不一的黑色,明亮处斑驳不定。乡间夜风吹来,渐渐有了凉意,树叶被风吹乱,窸窸窣窣的响,活像一个不倒翁来回摇动。蛙声像是复调音乐,不同声部的旋律叠加在一起,组成了繁密复杂的系统,让人安详入睡,也让人失眠憔悴。明朗夜空下,繁星密布,眨巴着,像渴睡的人看着下面的一切。河道逐渐发出气味,带一点点腥臭。朱亮和我岳父知道快了,就快揭晓谜底了,只要等到淤泥露底。

尸体出现后,周围围着一些鱼,离了水不停地扑腾。尸体远远地就看到了,明亮如镜,没有穿上衣,光着膀子。从没有见小京这么白过,而且明亮,出奇的明亮,反射着光,像一个吹足气的气球静静地躺在河底。好看,多么好看的小京,圆滚滚、胖乎乎的。仅剩着几个人在岸上一字排开,一言不发地看着小京,有些惊讶,诧异小京那惊人的优雅。他平和地躺着,四肢合在身边,像是安详入睡,像是在水中休眠。他不再痛,不再难受,他可以永远和他的河在一起了。

彩琴和林德强没人通知,我的岳父和林刚爸远远看到后,走过去了。朱亮守在上游,也看到了,一路飞奔。他们看着最后的河水逐渐泄尽,肚子,脸,头,脚,腿,逐渐露出来了。彩琴和林德强不知怎么就跑出来了,林刚妈那时累得迷糊着,一睁眼看到彩琴疯了似的跑出去了,她吓得跳起跟上。林争强这时叫了两个老人过来,正商量着,林德强飞似的跳进河底,一脚陷入淤泥。彩琴被林争强抓住才没下去,林刚妈在后一把抱住。林刚爸在朱亮的帮助下也下去了,两个老人家让他先把小京抬上岸。他拉了一把林德强,这时我岳父也下去了,朱亮着急忙慌地去拿了两根杆子,递给我岳父。林德强在小京边上,浑身发抖,但是不敢碰一下。林刚爸和我岳父抬起来,看到下面垫着他的衣服,艰难地挪动着来到岸边,我岳父走了两步浑身都是汗。岸上林争强和朱亮接过,林刚爸又急着把衣服拿上来,老人说,盖上,回家洗一洗换干净衣服。我岳父又去拉林德强,手刚抓住他手臂,才惊讶地发现刚才手一握小京的脚,手指几乎都陷进去了。彩琴扑在小京尸体哭。人们在这时候听到一声尖叫,迅速地穿过空气,钻入耳朵,那尖锐的音调与幽怨的嘶喊让这些男人们不禁打了个寒颤。林德强笨拙地扭动屁股往岸上爬,我岳父用上吃奶力气也推不动他,强壮的林刚爸拉着他衣服,只觉得手在往下滑。最后,林争强和朱万一起拉他,他才一点点挪上岸,气喘吁吁的。我岳父稍作休整,拉着林刚爸的手,脚上用了几步力就上来了。这以后,小京的丧事很快进行,炎热的天气使得他的尸体第二天就发生巨大变化,前一天肥胖臃肿,第二天皮肤出现塌陷,出现了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并剧烈地散发着气味,于是老人们做了安排迅速下葬。这件事上报到村委就算有了死亡证明,没有公安系统登记记录,没有司法鉴定,小京究竟是不是因为溺水身亡也没法得到直接证明。

在这之前,小京的尸体在河水中泡了很久很久,一些小鱼围在他尸体边上。再早一些,有更多的鱼来临,它们或多或少地嗅到什么,成群结队地游来。一些大鱼带着小鱼,小鱼则各自结成队伍,队伍和队伍聚集在一起,形成鱼群,鱼群与鱼群聚在小京身边。河水快速流淌,水位下沉了,大鱼先离开,它们扭动着身体,沉在河底陆续离开,一部分小鱼跟着大鱼走了,另一部分还留着,但也逐渐跟着前面的鱼走了。最后剩下的鱼群觉得不对劲,也只好离开,于是一条漫长的鱼群队伍展开往下游飞速游去。那一些最早遇到小京下沉的鱼没有离开,它们一直绕着小京转。它们起先在河里时,没有想到小京沉下来了,它们看到他紧闭双眼,背上垫着一件衣服,整整齐齐地落在河底,底部淤泥溅开,河水浑浊了。那些鱼没有惊讶地离开,而是停留在原地,见他长久平静,其中一条鱼游过去咬一口,发现不会伤害它,于是围着他转,周围的那些鱼也逐渐围过去了。

这一天的阳光照得河水温热,河面均匀有序地起着波纹,有一只飞鸟从河边电线杆上飞下,沿着村庄飞行一圈,又迅速俯冲至河岸。一眨眼它又冲向天际,笔直地上升,忽然又顺着一个圆润的弧线去往上游,它不停地往前飞,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到快冲向河水时,翅膀挥动两下,一个急转回旋至半空。在半空中盘旋俯察着地面,然后拍动翅膀,以极快的速度向河水俯冲,又一次快到河面时,羽翼微转角度,一下子沿着河水飞过去了,并以极为优雅的回旋动作经过小京家门口,速度太快了,以至于它落下两片羽毛。它以惊人的速度义无反顾地飞翔着,一点一点抬升高度,飞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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