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者俱隐,书生皆鬼——读《聊斋》
据说今天是西洋鬼节,刚好最近读了几篇聊斋,想到中国传统的人和鬼,他们是被遗忘的一群,连商家都觉得拿他们赚不了钱了,所以只推重外国鬼。
《尸变》
尸变讲的是一个新死年轻女子夜间化作僵尸害人的故事,是聊斋故事中最恐怖的几段之一。据说某个大学的中文系教授认为,聊斋中唯有尸变与另外一篇(似为《喷水》),纯粹是封建糟粕,毫无意义。教授作此说法,当然有些道理,只不过这也因人而异。例如把尸变放在正史或教科书里,自然是没什么价值,但是放在聊斋志异里,也就没有什么不可。蒲松龄之为人,屡次因为犯规而失意于考场,爱慕侠客、鬼狐、诗酒和怪异。这样一个人,你不能要求他处处一本正经。这大概也是教授之所以能为教授,而蒲松龄也始终不过是蒲松龄的原因。世界上有实也有虚,有有用也有无用。譬如经世济用,教化人心,这是实,是有用,而雪夜围炉,搜索奇谈,把酒论玄,以至于瞠目结舌,不知所以,博一乐而忘世俗,这是虚,是无用。寻常人专好猎奇,不知咀嚼深味,这是一等,学者多知实而不知虚,知有用之为有用而不知无用之为无用,这又是一等,而至于性情才子,亦正亦谑,亦哭亦笑,有无之间,任意措置,便是更又“高人一等”了。
《成仙》
聊斋文笔简洁而准确,要紧之处一两字就能摹状出艳丽、恐怖、紧张等种种情形,及至写种种幻化与神奇,明明世所未见,而偏偏使人读来如在眼前,这是常人不能及的地方。其中成仙一篇,意境尤为引人。区区短篇,飘荡游离,倏忽间锒铛入狱,倏忽间恍然几年,倏忽间移魂异体,倏忽间一步千里,倏忽间怒气上腾,倏忽间归于化外。整篇故事中,中心之处在周生大祸不死后成生对他说的,世态炎凉,不如归隐。周生移魂之后的辛苦追踪,是在他在种种不公、怪异、和不解之后,又在撞见妻子出墙,乃至动怒杀人之前。夹在这两段紧张故事中间,这一段偏偏极缓慢而曲折,一路探寻,焦虑不宁,忽然花落漫道,情景顿时开阔明亮,及至登堂入室后仙鹤鸣叫于侧,这已经是神来之笔了。
《侠女》《王六郎》《聂小倩》《陆判》等
这些故事是聊斋中的一个最大的类型,总括而言之,它们代表了蒲松龄最关切的问题,就是侠义与书生理想。更进一步说,聊斋里面处处可见的,是江湖上失落了的侠义,和庙堂上落魄书生无法触及的登科理想。
蒲松龄笔下的鬼狐与书生多有侠义之辈,性情可爱,能为知己舍死忘生。不过这些鬼狐或人大概都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不在世间热闹处,例如像王六郎是淹死在水里的孤魂野鬼;而狐狸们自不用说,野生而穴居;像陆判之类的做官的鬼,众生邀约,但一见而全部吓跑,还是只剩一个朱尔旦和他对坐饮酒;到了人这里,也是如此,那位性情奇异的侠女,深居简出,背负血海深仇,是个已经被世界遗弃也遗弃了世界的人;成仙里面的成生,一副热心肠,但是早早就看破浇漓世道,出家做道士了。这是蒲松龄笔下的侠义世界,是其最用心也最用情之处,然而侠者俱成隐士,活在社会边缘,与其说是作者刻意为之,不如说是作者的无奈。屠狗之辈,若远离人群,尚且还有一线生机,可以自娱自乐,而如果企图融入这个世界,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作为这些侠义鬼狐的见证者,书生们往往也颇具侠义,但是他们身上,又多半寄托着蒲松龄的另一份价值取向——他念念不忘的儒家登科理想。所以这些书生往往在一段艳遇之后,要么自己终于走上仕途,造福一方,要么所生子女读书及第,光耀门楣,甚至生前潦倒者,死后在冥府受到重用。而如果把这些大团圆的结局去除,故事里面的书生,多半都是可怜的。有些是屡试不中,走投无路,有些是家道衰败,无以成婚,有些是性情豪放,然而智识愚钝。他们有一个精神的故乡,可惜这个故乡把他们拒之于门外;他们以自己的道德自诩,可惜这个世道里只有鬼狐才赞许道德。人生至此,所谓以盛德服天下,其实无人能为。自古侠义与道德,在世人面前,还需要用功名粉饰,才显得伟大光荣,否则不但迂腐可笑,更简直就是不正义。而没有位格的侠义与道德本身,并不能给予书生们什么回报与温暖,他们还需要自己幻想出一些有位格的存在来作为侠义与道德的化身,例如妩媚的鬼狐,带给他们温暖,正义的判官,带给他们回报。终究也不过大梦一场——在那个窒息促狭的世界里,落魄了的书生们,活得像个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