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
初秋夜晚的风到底是染了几分凉意,我吸了吸鼻子,双手环着自己,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而我爹则优哉游哉地啜着茶,不紧不慢地往小亭廊走去。
银辉洒下,天空的几颗星子打着瞌睡似的一闪一闪。老爹仰起头望着夜空,那些关于从前的故事,就这么同月光一道,倾泻出来……
那是一个游子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车马和日子都很慢,人们奔波于生计,忙碌于砖瓦和农田之间。可稻香氤氲的季节里,有这么一个少年,趁着推小车的间隙,从口袋中摸出一个破破烂烂的铅笔头,不厌其烦地推算着草稿纸上的公式。他每天都在学堂和田地间奔跑,不知大了多少码的鞋子被拖在脚跟上,一瘸一拐地在朝霞彩云间流走奔逃。
后来啊,日头踱上了西山,春秋也轮转。
从前的小小少年,怀着志也循着光,一步一步地从田埂上走进了教室里。这大概是我爹最难以忘怀的时光之一,时至今日,他仍常常同我讲起那短暂清贫,却又充实美好的讲台生活。只可惜好景不长,用我爹的话来讲,就是他给校长“炒了鱿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回到村里却发现大大小小几十块地,就是没有一块划到他的名下,于是一身轻松的他背上同样轻飘飘的行囊,辞别了故里,往别处走去。
老爹抿了口茶,咂咂嘴,说起那行囊里其实只装了几件破破烂烂的替换衣物,还有一罐大哥悄悄塞给他的茶叶。
那个铁罐子,是他在南方游走许多年对于故乡唯一的念想。
老爹去过顺德,打工挣钱,还吃了不少我从未尝试过的美味。他总说顺德美食天下一绝,总说有朝一日一定再去一回,可生活繁复,家庭的担子重重压在他的身上,相片里那个骨瘦如柴却背脊笔挺的青年人,如今已然躬起了腰背。
老爹说那个破破烂烂的铁罐子里装着家乡的绿茶,每一片冒着尖的叶子都舒展着故乡的温情。
绿茶提神,也唤起我爹对于故乡的思念。思绪千载,愁绪万般,在外的游子,在月明之夜总归会想起家乡的温暖。好在手边有那么一罐子茶叶,让老爹的思乡之情不至于付诸港口的海流。
后来的日子里,老爹走过南、闯过北,他的一只耳朵也在行商途中让人打聋了去。
我问他当时有没有想过放下一切,立马回家。
他说有。可茶香就萦绕在他的鼻尖,上一次回家时我妈往他怀里塞的茶叶还没有喝完,他又怎么能回家交一份不合格的差呢?
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老爹终于回到家乡。听老妈说,他回来那天咧着嘴笑,手里捏着个满身伤痕的玻璃杯,原本透明的杯子变得黄焦焦的,看起来特别可怜。
我挠挠头,趁着月光明朗,转过身看老爹手上拿着的玻璃杯——也是黄焦焦的。
清风微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和着绿茶的香气,氤氲了这一方天地。
我想起很久以前从柜子里翻出的一本日记,掉了一半的封皮上用别针别着一个透明的小卡片,似乎是标本,但又似乎达不到标本的标准。
那是我爹珍藏多年的一瓣茶叶,看上去普通也独特。
文/戚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