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再爱我一次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正是文革的尾声。现在能记起来的就是天是灰蒙蒙的，地是灰蒙蒙的，只有学校门前的月亮塘畔的几株杨柳还有点绿色。
学习的日子是枯燥无味的，整天就是写“开炮，开炮”的大批判文章，作金刚怒目状。最开心的就是军体课了，反正老师放我们的野马，任我们到处飞奔。音乐课那时叫唱歌，那五大三粗的老师进来就叫我们唱“登山攀高峰，行船争上游．．．．．．”，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支歌。再以后就是每到唱歌课，我们就一哄而起，作鸟兽散。尽管那老师五大三粗，却不敢奈何我们，因为那时学生可以对老师反潮流。
又是一节唱歌课了，我们收拾了书包，正准备出去疯癫。猛一抬头，忽然发现讲台上不知什么时候立了位比我们稍大的体面女子。那个我们平时唯一十分害怕的杨嘎子校长也在讲台上矗立着。杨嘎子校长倒耸着两道黑眉，哼了一声说，这就是你们的新唱歌老师！要是听到你们“害”事，不对你们客气！说完就倒背着双手出去了。
这个体面的女老师就那样怯生生的说话了，声音像银铃：“我姓欧阳，你们要不好叫，就叫我阳老师吧！”
这声音尽管不高，但是是那样摄人心魄，一下子就镇住了场面，教室里悄无声息，我们就那样傻乎乎地看着这新来的阳老师。
阳老师教我们唱歌了，尽管唱的还是那首登山攀高峰，但却觉得那尾音就是像平素听到的画眉鸟的声音在高山上啼鸣，像小铜锣的声音在屋脊上环绕。
这节课真快，下课的钟声在我们的不自觉和不自愿中敲响了，阳老师也好听地说句再见，轻盈地走了。这乡村没见过的礼节和话语一下子就让我们蒙住好久，等我们涌出教室，阳老师的影子已在冬青树的那边。忽地，我们不明所以地一齐欢呼雀跃起来。
终于，我们打听到了，阳老师是那遥远的安庆人，是下放来的，比我们也确实大不了多少。我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就是这位阳老师真是体面。体面在哪，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来。反正就是比我们村子里的姑娘好看。我们村子里的那些个姑娘，穿的尽是蓝的和黑的，还老长老大的，像个武大郎。不像阳老师穿的衣服是裹得紧紧的，身子像身子，脚像个脚。比如说，阳老师就是那月亮塘边的杨柳。我们指天划地的，终于运用上了老师平时教给的比喻法。
下一周的唱歌课等得我们好心焦，我们早早地把教室打扫得见不到一点儿灰尘，还把身上的破衣拾掇了好多回。阳老师踏着上课的钟声走进来了，那种微笑是我们平常看不到的。这节课她是教我们唱样板戏，用的是台上台下互动的方法，这新颖的方式一下子就把我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愉快的歌声传遍了整个校园，不一会教室门口就聚集了一大堆人。我们越发唱得带劲，引得门口的学生也大声地唱起来。
饶有余味的唱歌课在我们的依依不舍中结束了，阳老师还是那么好听地说声再见，穿过围观的人群走了。门口的学生也像我们当初那样好久回不过神来，也忽地大声呵起来。引得我们差一点就跟他们打了一架，因为阳老师是我们的老师，只准我们呵起来可以。
这一场没打起来的架，惊动了杨嘎子校长。他特地来我们班来了一趟给我们讲了一次话，表扬了我们班这一向变好了，要戒骄戒躁，发扬优点，克服缺点。临走时，杨嘎子校长还特地点了我们几个名字，说你们四大金刚要小心一点，可不要再作哄（就是干坏事的意思），不然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等杨嘎子校长刚出门，我们就呵地一声高叫起来。杨校长又进了门，猫头鹰似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就是找不出为首者，只好黑着脸又走了。
也许是我们班过去干的坏事太多了，纪律太坏了，更可能是阳老师给我们班带来了安稳，不几天杨嘎子校长就来宣布阳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
来当班主任的阳老师，我们就经常看得到了。她时常来班上看看，更多的是与我们这四大金刚谈心。不知她从哪听来管住了我们这四大金刚就管住了五0二班。
阳老师能和我们打成一片，确实像是当时所提倡的师生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她很少批评我们，有的是循循善诱。课余和我们玩的最多的就是打乒乓球。后来，我们知道了阳老师的乒乓球得过安庆地区的冠军。真的这样，她打起球来，横拍如风，竖拍似电，小小银球就像白线来回穿梭。
在阳老师的带领下，我们真的不大做坏事了。比方说，过去洗冷水澡，老师要是逮到了，会有几个爆栗上头的。可阳老师不，她会找来几个充满气的大轮胎，扔下月亮塘里，由着我们在那月亮塘里洗澡。她还教我们不要用狗刨似的姿势，要用游泳健儿标准的姿势，说那样子美。那时，说到美，我们都有些怕丑，我们只会说好看。最惊心动魄的就是在阳老师面前的逞能，我们顺着月亮塘边的杨柳树往上爬，然后争先恐后地往下跳。其时电影《女跳水队员》正放得热乎。那美丽的队员陈小红就是我们看得了不起的榜样。我爬得最高，一头扎了下来，水不深，头部就触了底，鲜红的血染红了池塘。阳老师慌不失迭地拿来了纱布，给我严严地包扎好。
那晚，是阳老师送我回去的。阳老师给我母亲说了许多好话，还左叮咛右叮嘱地要母亲不要再打我。
这次事件以后，杨嘎子校长不要阳老师和我们玩这些危险的游戏了。在一次校会上，杨嘎子校长还点了我的名，点名的时候，全校的学生刷地射向我，只有阳老师一再用她好看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自那，我就是阳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了，起码在同学们的眼中我是。那洁白的纱布成了我英雄的标志。其实他们哪懂我的心事，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我一直在想，我的头是阳老师亲自包扎的，你们有吗？头部的伤口老早就好了，我却一直舍不得拉下那给我带来荣耀的纱布。
那个学期好象比平常快多了，转眼功夫就到了期未。不知从哪听说阳老师要调走了，又听到学校的老师说，阳老师要嫁给那个什么周忠的儿子。周忠是我们村的革委会主任，他的儿子人高马大的，并且满脸疙瘩。我们突然悲伤起来，那么好看的阳老师怎么就跟了那样的丑人呢？周忠我们不敢惹，他能捆人绑人。我们就突然怨恨起阳老师来，肯定是阳老师爱懒，不愿教小书了，想回城了，就答应嫁给周忠的儿子了。
领了通知单那天，我们聚集在月亮塘边的草坪上，等着阳老师。阳老师背着个小包，轻盈地走来了，还是带着那么好看的微笑。我们隐忍着不和她打招呼，只用眼睛直直地瞪着她。她肯定也是诧异我们为什么突然不与她说话，仍然是微笑着走过我们的身边。
“呜里呜，哇里哇，欧阳铃，想回家，嫁个老板（老公）大蛤蟆。”晴天一声霹雳，就被我们喊出来了。
我看到阳老师慢慢地转过身来，好像没听清什么，十分不解地看着我们。有人小声地又喊了一遍。她终于听清楚了，慢慢的，那好看的眼睛就满出泪水，又看了我们一眼，转身慢慢地走起来，过了会脚步变得特别快。在天的尽头，很快就成了一个点。
那天傍晚，我们也颓丧地在草坪上坐了好久好久，一个个都像个正在融化的大雪堆。
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阳老师，只听说她是调回安庆了；再以后,又听说阳老师是嫁人了,不过是嫁的就是我们邻村的那位英俊的海军军官。
.......
有一天，送女儿上北京，在安庆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看到一位正含饴弄孙的老太太，像极了我们曾经伤害过的我阳老师。仔细一看，还真是阳老师。我想喊，但又怕阳老师记不得我了，更怕的是阳老师记恨我不理我。
终于还是没有喊出口。临上车的时候我深深地望着阳老师一眼，深情地呼唤，老师，您再爱我一次吧！钻进车，让师傅把车子开得飞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