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约
新房内,红烛摇晃着,偶尔上下跳动,发出“呲呲”的声音。
穿着红色华服的女子端坐在床沿,双手交叠着放在裙褂上,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红。红盖头
下,微微低着头,一滴泪从她的腮边滑落,滴在凤仙花般的红上。
门突然“吱呀”的响了,她不安起来,盖头下的珠翠跟着她的头摇晃起来,叮铃作响。
新郎推开门,望着她,随后转身关上门。
他缓步走到床边,“把盖头掀起来吧。”
盖头下的人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
新郎叹了口气,“我不掀这盖头,你,自己掀吧。”
三个月前。
清风拂过窗前的翠竹,林修文收起笔,望着自己刚写好的字,满意地吹了吹墨迹。
“修文哥哥,修文哥哥!”
听见银铃般的女声从门口传来,他欣喜地将字收好,到门口迎接。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如今是夏天,自然是东南风了!”钟筠毫不客气地坐下,倒了一杯水。
林修文毫不介意她的无礼,温和地笑笑,坐在她对面。
“修文哥哥你听说了吗?周将军要来咱们城中了!听说他战无不胜,百姓都要上街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呢!”钟筠兴奋极了,她也想看看人们心中的英雄长得什么模样。
林修文道:“那咱们也上街瞧瞧吧。”
大街上人潮汹涌,都往城门口方向去。
林修文和钟筠挤在人流中,寸步难行。
“周将军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齐刷刷地朝城门口望去。
高头大马上,身着盔甲的男人目光灼灼,睥睨着眼前的人群,似乎目空一切地朝前走去。
身边的小将新鲜地看着周围的百姓,凑近周将军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行进的队伍进入城中,渐渐走远。
林修文刚想叫钟筠走,却见她出神地望着人马离去的方向,眼里藏着光。
两个月前。
“我不要,我不要!”钟筠被关在房里,大声喊叫着。屋里的摆设,花瓶杯盏,都被她打得碎了一地。
“筠儿,你就听爹娘的吧,两个月后就是成亲的日子了,你这样爹娘该怎么办哪?”
门口的二老苦口婆心地劝着,可是钟筠一点儿都听不进去。
府里的人都知道,钟家的小姐从小就活泼洒脱,不是个端庄的姑娘样子。
钟家小姐和林家少爷从小就定下婚约,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原本两家的老人都商量好了
两个月之后就是婚期,可是钟小姐却不愿意了。
“筠儿还是不肯吗?”林修文来了。
二老在门口劝了半天,见他来了,像是找到了救星,“修文啊,筠儿太倔了,这……”
林修文看着紧闭的房门,缓缓开口,“筠儿已经有心上人了,不如取消……”
“不行!”钟父听他想说取消婚约,立即打断,“筠儿怎么也不能跟了一个当兵的人,难道要让她年纪轻轻的守活寡吗?”
林修文默默了良久,想起那天城门口,钟筠看那马上之人的眼神,他已经察觉到了。
果然,几天前钟家的人发现她和军中之人有来往,问她是谁,她却不说。
可是林修文猜到了。
他从小和钟筠一起长大,自然明白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七岁时,他们俩看见两家的夫人小聚,一起用凤仙花染指甲。他以为小女孩都喜欢这些,摘了凤仙花送给她。可是钟筠却说,这些玩意儿她可不喜欢!
十岁时,他有了一个教武艺的师傅。他学习武艺是为了强身健体,所以并不在意什么招数技巧,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可是钟筠却极感兴趣,日日跟着他一块学,说以后长大了要做侠义之士,闯荡江湖。
十二岁,他学会了骑马,钟筠听说了之后,总是让他教她,策马扬鞭,奔驰在马场上。
在看到周将军的那天,他明白,筠儿喜欢的,是一个英雄,一个受人敬仰的英雄。
他不想看着筠儿痛苦,想取消婚约,可是钟家二老不愿。
“那些个当兵的,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沙场上刀剑无眼,随时都可能……我们怎么放心筠儿嫁给那样的人呢?”
他觉得有道理,打消了取消婚约的念头。
半个月前。
婚期将至,钟家和林家都忙里忙外的,可是林修文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想去看看钟筠。
钟家二老怕她离家出走,将她关在房中。
林修文拿着饭菜进了屋里,“筠儿?”
钟筠背对着门口,坐在梳妆镜前,拿着金钗往头上戴。
林修文从镜子里看见她,形容瘦削,脸上的妆虽然精致,却并没有衬得她有多精神。
听见他的声音,钟筠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扯出了一个笑脸,“修文哥哥,我带着这些金钗好看吗?”
林修文点了点头,温柔地答道:“好看,筠儿真好看。”
钟筠的笑脸突然消失了,泪蓄在眼眶里,“不,筠儿真丑,戴着金钗,穿着嫁衣的筠儿是最丑的!”
林修文无言以对,他知道筠儿想说,嫁给自己不爱的人的筠儿才是最丑的。
钟筠跑到他面前,抓着他的两个胳膊,哭喊着,“修文哥哥,你一直把筠儿当成妹妹对不对?你从小就保护我的,你成全筠儿好不好?”
是啊,他们一起长大,他应该一直都把筠儿当妹妹的,他不是筠儿爱的人,可他一定是最了解筠儿的人。
望着她哭花了妆容的脸,林修文抬手抹去她的泪,“好,修文哥哥成全你,筠儿不哭。”
出了门,他看着自己衣襟上的泪渍,那是为别人流的眼泪,可还是流进了自己心里。
新婚之夜。
钟筠听他的话,自己将红盖头慢慢掀了起来。
盖头下,是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妆容再美,也掩不住憔悴。
“我以为我是你信任的人,是你的修文哥哥,你永远都不会骗我的。”
钟筠看着林修文,他站在她面前,却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距离感。
“对不起,我……”
林修文愿意保护她,成全她,甚至去军营求见周将军。可是他一介草民,凭什么见周将军?他等在军营外,想求他去钟家提亲,娶筠儿,那样即使钟家二老不答应,也不敢违抗周将军。可是当他被周将军的副将,那个在城门口,走在周将军身边的小将拉走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你别去找周将军,其实,和筠儿在一起的人不是周将军,是我。”
尤默之的话好像晴天霹雳,筠儿怎么会骗他?为什么之前自己提起周将军,筠儿没有否认?
他不是筠儿爱的人,也不是最了解筠儿的人。
为什么,他不是筠儿信任的人,为什么筠儿不告诉他实情,竟然对他耍小心思?
“筠儿骗了你,修文哥哥,筠儿知道你从小就把筠儿当成妹妹看待的,所以我才……”
“所以你就故意让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周将军,让我知难而退?”
钟筠眼带泪光,有一丝愧色,“默之他无权无势,没有军功,只是周将军身边的一个小将。周将军军纪严明,不会允许他和我在一起的。我只是想……想让你取消婚约,等到他有了军功,再回来娶我……”
林修文想起尤默之在军营门口信誓旦旦,说一定会好好对筠儿的样子,那一刻,林修文只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他突然不想成全筠儿了,他要如期娶了筠儿。
钟筠看着自己指甲上的红色,“修文哥哥,你看筠儿用凤仙花染得指甲好看吗?”
林修文没有出声。
“筠儿不喜欢染指甲,现在也染上了。筠儿骗了你,是筠儿的错。筠儿长大了,就算不喜欢,筠儿也只能做一个好妻子。”她认了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甘心就这样嫁给我?”林修文质问。
钟筠再次扯出了一个笑脸,点了点头。
林修文靠近她,一把扯下了她的凤冠。
“修文哥哥!”
林修文拉着她出了新房,到了后门口。钟筠来不及反应,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林修文拉开后门,门外,是早就等候在此的一个骑着马的少年。
“默之?”
“筠儿!”尤默之跳下马。
林修文将钟筠推出门外,“从此以后,你不用染凤仙花的指甲,也不用做我的妻子了。修文哥哥最后成全你一次!”他关上了门。
尤默之接住了重心不稳的钟筠。钟筠难以置信地看着紧闭的门,“修文哥哥……”
钟筠拍着门,想让他开开门,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嘴边却不知说什么好。
尤默之说服她赶快上马,否则等人来了就走不了了。钟筠看着紧闭的门,不舍地上了马。
听见门外扬长而去的马蹄声,林修文再次打开门。
红色的嫁衣随着飞奔的马舞动。曾经,和她策马扬鞭的人是自己。
他笑了,笑自己始终狠不下心来。筠儿总说自己把她当成妹妹,不知道是不是自欺欺人。他
从来没把筠儿当成妹妹,他想的就是能成为筠儿喜欢的人。
他真的不了解筠儿,筠儿不喜欢英雄,可即使这样,筠儿也不喜欢自己。
婚期前一日,他去找尤默之。尤默之说,他愿意带着筠儿远走高飞。
林修文突然明白了,筠儿喜欢的不是受人敬仰的英雄,而是愿意为了她,放弃可能受人敬仰的机会,和她远走高飞的人。
他们走后,周将军找了尤默之一段日子,以后军队迁走,此事也是不了了之。
时光易逝,白驹过际间,已是二十个年头。
“林老板来了!林老板真是有心,总是给咱们军营送粮食!”
林修文摆摆手,“这都是林某应该的。”
“过段日子周老将军要来咱们城中了,到时候一定让他向朝廷上书表彰!”
“周老将军?可是二十年前来过的周将军?”林修文眼前一亮。
“是啊!”
周将军这些年连连击退外敌,受朝廷重用。没想到二十年后,他又要来这里了。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天,林修文有些惆怅。
筠儿走后,他没有再娶。
周将军来了,召见了林修文。除了表彰他,还给了他一样东西。
“我曾见过默之,劝他归来,可是他说只想和妻子过普通的日子。这个,是钟筠要给你的。”
林修文迫不及待地打开,是一件嫁衣。
二十年过去,红色已经变暗,衣角也已陈旧破损。
筠儿说,归还这件嫁衣,她就彻底摆脱林修文妻子的身份了。
这一纸婚约,他守了半辈子,却束缚了筠儿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