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淌的洋峪河(一)
王东海
一
多年后,李强依旧难忘那段特殊的岁月,烙印般铭刻于心的往事,仿佛是在昨天发生的一样 。
他是最后一批响应党和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插队到王家村的十二名学生中的一员。他们都来自上海市。大队部按照王莽人民公社的安排,给与这些从城市前来支援农村 ,学习和锻炼的青年学生们比较不错的待遇。在村子南头的一片空地上,盖起了一排六间的土坯房,每间房子除了简单的桌凳柜子外 ,还盘起两个冬天可以烧火取暖的土炕,并在整座房子的对面,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厨房。他与两个女生朱淑萍、张玉华被分到了这个村的第三生产队。大队长兼贫协组长王生荣亲自接见了他们,领着他们参观了宿舍和厨房后说:“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肯定都累了,明天先放假一天,好好休息,后天起,按分好的组(三人一组,分别插到四个生产队里)开始参加劳动!”
第二天,李强吃完早饭,顺手拿了厨房那个和面的搪瓷盆子走过街巷出了村。他来到昨天大队长王生荣给他们介绍过的,洋峪河桥北路西一片即将收割的谷子地边猫下腰,把沉甸甸压弯了腰的谷穗捋进盆里,想着中午可以做一顿香喷喷的小米饭了。可是他很快发现盆中的小米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和他记忆中的小米不大一样;他蹲下身,从盆中抓起半把谷粒用力在手心捻搓,已经干燥的谷粒立刻与谷壳分离开了。他失望地端起盆,不由得自言自语:"哦,这小米原来还有一层皮呢!”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他,虽然无数次见过吃过小米,却一直不知道小米结在那种禾苗之上,更不知道它的生长和加工过程。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直专心致志务弄谷穗的李强下了一跳,一转身,两个姑娘正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李强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
这两个女娃正是三队王栓和大叔的七女杏花和邻家司建国的大女子红玲,她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又同时于去年从汤房庙学校初中毕业,都没考上中专,又都不愿意去十五里路远的引镇上高中,她们知道去上也是白上,三天两头的各种运动高中肯定也不会例外,学生根本无法静心学习,老师都抱着"你哄我,我哄你,我哄你爸二斗米。”这样的消极态度对待学生,这高中还有啥上的呢,就干脆回村参加劳动,帮着父母挣工分了。两人正提着担笼在村外小楞坎的桃园边割猪草。红玲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眺见手里拿着盆子朝这边走来的李强。"杏花!快看!这就是昨天分到咱们队上的那个上海大学生。”杏花顺着红玲的手指望去,一个留着三七分头瘦高而白皙的青年正朝这边走来,雪白的衬衣扎进深蓝笔直的通裤之中,加上白色的回力球鞋那柔软的弹性更显英俊潇洒,杏花竟然头一次怦然心动,上海大城市的人就是不一样啊,连走路的姿势都那么好看!这个对她来说素未谋面的青年却在这一眼中似曾相识,并像磁铁一样地开始吸引着她那双水灵灵的杏核眼。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心思,她对红玲说:"走,看看他拿着盆子到地边干啥呢!”两个人下了小楞坎穿过豌豆地南边的那片包谷地,蹑手蹑脚地来到李强背后,耀眼的白衬衣上那淡淡的香皂味如花香般沁人心脾。两人互施眼色屏着呼吸静静地偷看这个帅气的小伙拿盆子到地里来干什么,当她们看完李强的所有动作,并听到他用标准好听的普通话说道"这小米原来还有一层皮呢!”时,一同压抑控制着的笑神经堤坝像山洪爆发一样瞬间决堤。李强毕竟是城市生城市长见过大世面的人,他很快看出这两个人的笑并无歧视鄙视等恶意,一定是为他幼稚无知的行为而发笑,他立马以笑治笑,也放开嗓子爽朗地笑了起来。正应了他的猜想,这招果然奏效,杏花和红玲都停止了笑声,不好意思地掏出手帕擦拭溢出的眼泪。李强先入为主,"我叫李强,是到咱们村插队的,请问二位是?”两人一对视差点又笑了,杏花抢先开口,"我叫杏花,她叫红玲;哈哈,论文化课你能给俺俩当老师,论农业俺俩可都能给你这个大学生当老师,你说对吧!”是的,是的!”李强连连点头说,"请二位以后多多关照!”……
这一次略显尴尬的相遇,给李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陕西关中女娃淳朴率真的性格,和活泼大方不卑不亢的心性,那简直不是自己家乡上海那些罗嗦死人的小女人所能比拟的,尤其那个长相酷似电影演员潘虹的杏花,那双秋水般纯澈的眸子,从此烙印般留在了他的心上。
厨房的王阿姨听完李强的述说,笑得差点岔了气,"哈哈哈!人家说没吃过猪肉可见过猪走路,你倒好是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路!真是城里福窝窝长大的娃们,是应该来农村好好学习学习哩!”
接下来的生产劳动中,这些上海学生们出尽了洋相。淑平和玉花的卷发经受不住打麦场上灰尘和谷糠稻穰的袭击,酷热的天竟然捂蛆一样用纱巾把头包得严严实实;李强拉架子车不敢弯腰,一弯腰就掌握不住车把的平衡,不是下跪磕头就是往前爬捕狗吃屎。
朱淑萍和张玉花这两个青年嘴巴特甜,看起来又比较软拙,被智茂队长分派到打麦场上,干一些轻一点的活儿,上午收拾打扫场面上堆积下的谷慷和稻草穰子,下午撕剥包谷壳壳儿。高高大大的李强上午随本队社员收割金盆地里的包谷,下午参加突击拉运。上海市里自行车都能骑得飞快的李强不信拉不了这可以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架子车。他重新鼓起勇气,却走几步还得歇一歇,跌跌撞撞地总算把一车包谷棒子从那块叫做金盆的地头拉拽到了打麦场下慢坡跟前,雪白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鼻洼鬓角滚豆一样的汗珠雨点般从眼前落下;他估摸了一下得用多大的劲才能把这车包谷拉上场去,接着抿起嘴咬紧牙摆了摆头摔掉脸上的汗水,一弓腰,猛地朝近在眼前的目的地发起冲刺。杏花侧弯着腰,右胳膊弯儿挎着满满一大笼青草从河湾的树林出来,急火火地跟了上来。杏花自毕业后就一直参加劳动强度不是很大又比较自由 ,不太受时间限制的割草劳动,饲养室那么多牲口和猪圈里那么多猪,每天都需要大量的青草饲料。二百斤青草记一个工分。她勤快而且手脚麻利,每天四大笼草加起来就是一个工分,能顶一个成年人在太阳底下干一天的重体力活儿呢。可是从李强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天起,她的心就魂不守舍地乱了,割草时不由自主地走神,他那张英俊的面容和动人的笑颜鬼使神差般在眼前浮现,有几次差点就割到手上腿上。这些天来她虽没停下手中的活儿,可眼睛似乎总随着李强的一举一动在转;他拉不了架子车一开步就摔跤,她在不远的灌渠岸上莫名其妙地心疼得想哭,要不是地里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她会立马跑过去为这个心疼的他亲自驾辕 ,拉运那装得并不太重的稻捆子、谷捆子。刚才也是,她的这一笼草早都割得装不下了,可还是在树林里佯磨时间,不眨眼地看着他,气喘吁吁汗流颊背地把这车包谷棒子艰难地拉过桥面,她估计直通打麦场的这道十几米长的慢坡 ,肯定会成为他无法逾越的障碍,在他最需要人帮的时候不行动还待何时,她一疙蹴,胳膊挎过了笼系。
果不出杏花所料,李强刚冲上坡几步,车子就像一座大山一样直往后坠,他拼尽全力也只达到了车子暂停的效果,而嗵嗵嗵剧烈跳动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似的,妈呀!这可咋办?就在这时肩上的绊绳一松,车子轻松地朝坡上又前进了。他感觉出有人帮着从后边掀车呢,不然咋能比拉平路还轻松呢!车子拉上场后他一扭头,杏花就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对着她微笑。
"谢谢你!杏花!”
"别这么客气。你这一车卸了还拉不?”
"还拉呀!”
"好!我把那笼草交了后就在桥边割草,顺便给你掀掀这段坡。”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李强顿时信心倍增,推着卸完包谷的空车哼着曲儿出了场院。
农忙时紧,必须抓住晴好天气快速收运打晒,否则一场大雨地湳路滑耽搁时日,庄稼就会霉在地里,更重要的是将会影响小麦播种和来年的收成产量,所以能参加拉运这项劳动的不管是男女成年人还是才毕业的男女学生娃,都是能独当一面个顶个的好劳力,加之都忙忙地,因此也就不存在更没有必要谁停下来,把谁帮一把的说法。
李强的家在上海市朝阳区邮电局家属院四号楼一单元三楼,父母都在邮电局工作,对这个宝贝独生儿子宠爱有加,从小到大没让他干过一件重体力活儿。别看自己个子挺大,今天实际一试,才自叹力薄不瓷实,既然队长看重他信任他,他绝不能给队长丢人,可是没经受过重体力锻炼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确难以胜任,幸好杏花帮忙并将继续帮他,让他一下子精神大振。这会儿,他再一次信心十足地从满是包谷茬的地里拉起满满一车包谷棒子颠簸着出来上了路。
秋收时节的景致别具风情,瓦蓝的天空飘浮着些许细纱般丝丝屡屡的白云,灿烂的阳光热情似火,蕴薰着斑斓驳杂的大地,蜿蜒流淌的洋峪河水清冽如酒波光粼粼,两岸黄花竞相绽放,艳而不俗如若锦带,火红的柿子灯笼般挂满枝头欢庆金秋!秋夏两忙,闺女下房。村里村外一片繁忙,却喧而不闹,忙而不乱。
杏花去饲养室交完草后,就在距场院慢坡只有几步之遥的洋峪河桥边扎下脚来,挥舞镰刀旋割青草。一只可爱的青蛙从她面前的草丛中一跃而起,在眼前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咕咚一声落进河里,清凉的水滴溅在她白里透红,渗着一层细密汗珠的鸭蛋脸上;一只调皮的小蚂蚱跳上她的粉色短袖 ,慢慢地爬上黑油油的麻花辫子;从野菊花丛翩翩而来的一只美丽蝴蝶,在她的周围绕了几圈,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头上。两道细俏地弯月眉下那双忽闪水灵的大眼睛时不时的瞟着北边官路的方向。
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咯吱咯吱和咣当当咣当当交织响彻的架子车往来穿梭,路面被踩踏起半指厚的一层尘土;李强贴着路边前倾着身子吃力地向前迈步,拉运包谷的社员们中大都数人第四车已经出地上路,而自己第二车还在半路上磨蹭,望一眼西斜的太阳他心急火燎,队长智茂那双严厉的眼睛好像就在背后盯着他;他一直身 ,停下车子,索性脱下汗湿的衬衣撂到车上,湿热的身体顿时凉爽了许多。身着背心,光着膀子再次起步的他,发现此时自己才真正地融入了社员之中,刚才还死沉死沉的车子也似乎一下子轻了好多,场院在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串汗水下越来越近,终于踏上洋峪河桥了!
"哎呀!李大学生”,撂下镰刀几步跨过来的杏花冲着他笑着说,"这才像个干活的样子嘛!”李强乐呵呵笑着,眉毛往上一挑,幽默风趣地说道:"入乡随俗嘛!只能算个鸭子上架吧!”李强话音刚落,杏花已从车后搭上了手,"掌好车把儿,我推了噢!”"嗯!”车轱辘像滈了油一样快速向前滚动起来!
在杏花的主动帮助下,李强的第三车包谷顺利上场。
太阳已经落下,在西边远处淡青色的神禾原与天际交界处,留下一片玫瑰色的晚霞。
卸了车子,肩头搭着衬衣,刚转过身准备回宿舍的李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折回来叫住杏花在询问什么,杏花边回答边比着手势,并朝着三个方向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