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因为我爱你。”

毛姆《面纱》

01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他说道，“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力、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我知道智慧将会令你大惊失色，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务必表现得和你交往的任何男人一样像个傻瓜。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

“据我所知，人们在爱上一个人却得不到回报时，往往感到伤心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和尖刻。我不是那样。我从未奢望你来爱我，我从未设想你会有理由爱我，我也从未认为我自己惹人爱慕。对我来说，能被赐予机会爱你就应心怀感激了。每当我想到你跟我在一起是愉悦的，每当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欢乐，我都狂喜不已。我尽力将我的爱维持在不让你厌烦的限度，否则我清楚那个后果我承受不了。我时刻关注你的神色，但凡你的厌烦显现出一点蛛丝马迹，我便改变方式。一个丈夫的权利，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恩惠。”

瓦尔特这番卑微到尘埃的话语并未激起凯蒂的丝毫同情，她从小养尊处优，只听得奉承话。她反唇相讥：“如果一个男人无力博得一个女人的爱，那将是他的错，而不是她的。”

一个丈夫的权利，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恩惠。他爱她如斯，明知她是一个愚蠢、轻佻、头脑空虚、势力、庸俗的二流货色，他还是爱她。明知她不爱他，完全是为了逃避母亲的管束与私利，又或避免在先已嫁人的妹妹面前丢面子而嫁给他，他还是爱她。

他体贴入微、细致周到，小心翼翼地讨好她，然而在她眼里，他却是个自命天高、孤芳自赏、冷漠自制、毫无幽默感的老古董。从他们结婚那天起她就后悔了，他让她厌恶和恶心。

如果当初他未爱上她，如果他不从一开始就将自己置于卑微之地，跟她在一起随意而自信，那他们是否会更亲近一些？结果是否会不同？

只是没有如果。

02

“或许是源于一种古老的品格，我因高傲而不屑无武力。”

发现凯蒂出轨的那天下午，瓦尔特没有冲进那间房去拆穿他们的丑事，没有对凯蒂的出轨对象——香港助理布政司查尔斯·唐生拳脚相加，在起居室放下凯蒂朋友托他带的书后默默离去。

面对凯蒂“你根本不配做个男人”的讥讽，他默不作声，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冰冷地看着她。

面对凯蒂“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离婚”的质问，他气定神闲，仰靠在椅子上抽完一支烟，随手扔掉烟蒂，微笑着回答：“如果唐生夫人乐意向我表明她将与丈夫离婚，同时他愿意在两份离婚协议书签订后的一个礼拜内娶你，我则会欣然同意。”

他聪敏冷静、眼光犀利、看透人性，只这一句话，便逼得唐生自动在凯蒂面前扯破自己龌龊卑劣的嘴脸，让沉浸在自我幻想爱情里的凯蒂认清真相。

只是他自己却困在对凯蒂爱恨交加的牢笼里，无法自拔。

03

“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我看不起我自己。”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

“因为我爱你。”

瓦尔特爱凯蒂，看透她的一切缺点之后依然爱她。

但得知她出轨之后，他鄙视那个爱她的自己，他无法原谅她，也无法原谅那个爱她的自己，却依然无法停止爱她。

在爱恨交织里，在痛不欲生的自我撕裂里，他心如死灰。

爱恨一念之间，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为了报复她，报复自己，他申请去发生瘟疫的湄潭府，而走投无路的凯蒂也只能怀揣着无尽的恐惧随他前去。

瘟疫区不可食未煮熟之物，凯蒂为了报复瓦尔特故意逞能吃沙拉，瓦尔特阻止未果之后不再干涉，选择陪她一起食用。当初他带她来是出于报复，可也从未想过让她一人赴死吧。

既然是死，那就一起死吧。

04

“死的却是狗。”

这是瓦尔特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它引自戈德•史密斯的诗《挽歌》最后一句。《挽歌》大意为：一个好心人在城里领养了一只狗，起初相处融洽，后来结仇，狗发了疯病将人咬伤。大家都预料被咬的人将会死去，结果人活过来，最终死去的却是狗。

有关瓦尔特的真正死因，毛姆给读者留下了暗示。

凯蒂怀孕，瓦尔特问凯蒂孩子是不是他的，凯蒂说她不知道。只要她说“是”，她必将为自己赢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她本可以用一个谎言挽回他，却最终选择说了实话。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爱慕虚荣、庸俗愚蠢的凯蒂，在人间炼狱般的湄潭府，她被修女们和瓦尔特所作出的牺牲深深感染，毅然加入他们，走上自我觉醒和救赎之路。

她的转变是瓦尔特带给她的，却正是由于这一转变，才把瓦尔特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在湄潭府，听到修女们对瓦尔特智慧的头脑和高尚的品德不吝其辞的赞美，纵使凯蒂为自己的丈夫感到骄傲和自豪，她仍旧没有爱上他。

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他也知道。

可是这困住自己的心魔如何是好？韦丁顿告诉凯蒂，瓦尔特在做实验时被感染，但不确定他到底是意外感染还是故意拿自己做实验。

凯蒂最后的回答是：“瓦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

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最终死的是瓦尔特。

爱了不该爱的人，爱不上该爱的人。那么，不管谁死去，对于人生都是一种解脱。

05

“我希望是个女孩，我想把她养大，使她不会犯我曾经犯过的错误。当我回首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时，我非常恨我自己，但是我无能为力。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

我想，毛姆终究对凯蒂有所偏爱，并一直试图为她开罪。

他安排凯蒂救死扶伤、忏悔、觉醒，安排她再与唐生发生关系，让她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人欲与兽性的交织，她从精神上唾弃、憎恨、鄙视那个肉体上依旧不听使唤地委身于唐生的自己。

为了让凯蒂彻底解脱，毛姆甚至安排凯蒂母亲贾斯汀夫人在她回哈林顿花园公寓之前死去，结束过去，让死去的人死去。

历经一切，最后凯蒂获得洞穿事实的敏锐、冷静自省的智慧和心无挂碍的自由。她最终明白：女人来到世界，不能依赖男人活着，应该靠自己养活自己，成为一个无畏坦率、自由自立的人，唯有如此，生命才能通往一条安宁之路。

她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但她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