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画家的画
认识李广庆挺偶然的,一年前他在我门口打电话,大概是他在泡一个妞,叽里咕噜说个没完没了,我出门阻止他,发现是我小区里经常遇到的高个子中年人,颧骨略高,脸上有法令纹,头发乱糟糟的像鸟窝,带点银灰色,后来在小区经常碰面,不知怎么就成了朋友,后来他知道我也画画,让我去他家看他的画。
他住在一栋老洋房的二楼,院子里的樱花树开得雪一样灿烂,房间很乱,有些茶具,书架上全是国画技法的书,靠窗有一个红木长桌,文房四宝样样齐全,摊开一副国画长卷,走近一看是《清明上河图》,要不是右下角有一座桥只有一半,还没画完,我真以为是原作。
李广庆点上一支烟斗,这黄杨烟斗隐隐透着光泽,看上去是西洋古董,他深深地啜了一口,眉毛一挑,说:“兄弟,这画咋样?”
我又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遍,说:“要不是知道这画在博物馆,我还可能以为是真迹,好家伙,这画一遍要多久?”
李广庆想了想说:“以前大概一个月能画一幅,后来变成三个月,后来是半年,再后来是三年,现在画一幅大概需要十年,这幅就已经画了十年了。”
我拿起桌上的放大镜对着画看了看,果然从达官贵人到市井走卒,笔笔细致,栩栩如生,和原作是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比《清明上河图》还要《清明上河图》。我问道:“怎么,你一直画这个?”
李广庆:“对,我一直画这个,而且我只画这个,三十年了,画了大概十几幅。越画这个,我发觉里面大有文章,大有乾坤,所以越画越慢,有时候同时画几幅《清明上河图》,每天可能看上半天,添上几笔。不过,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副了。”
“为啥呀。”
李广庆叹叹气,说:“我有腱鞘炎,手现在越来越抖,按照我这个速度,估计这一副都画不完了。”
当天下午,他谈的话题全都是关于《清明上河图》,比如他去开封实地考察古城,研究北宋风貌,比如他去上海博物馆研究宋人服装,去海事博物馆研究宋朝船只。听得我有点烦了,我找了个借口,向他告辞。
李广庆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说要留我吃完饭,再聊《清明上河图》,我握了握他的手,感觉真有点颤抖,我心想,你这个手画工笔,还真不容易。
我摆摆手说晚上真的有事,他给了我一罐茶叶,让我明天再去。我似是而非地搪塞了几句话,就头也不回走了,生怕回了头,又被他拉住聊《清明上河图》。
回到家里,我出于好奇,在微信里搜索了一下,还真有,李广庆,国画名家,擅长《清明上河图》,价格还卖得不便宜,一幅几十万元,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买。
在某篇报道里面,媒体记者写道,“李广庆几十年如一日,画《清明上河图》,虽然画得一模一样,但这和照片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和原作放在一起,已经无法辨清真伪,这是国画中的超写实主义,超写实主义中的东方美学。”
第二天早上,我去超市买牛奶回来,在大门口又看到李广庆。他见到我,两眼放光,急忙抓住我的手,说:“黄马可,太好了,早上去我家喝茶去,我们好好聊聊。”
要不是他的手让我想到他有腱鞘炎,心生怜惜,我才不想去他家呢,这一大早又要陪聊,聊的肯定又是老话题,我感觉他有聊不完的话,都是关于《清明上河图》。
来到他家,刚刚坐下来才过五分钟,门铃响了,探头探脑进来一个中年人,相貌猥琐,故而特地用眼镜来修饰,但掩不住目光里的一丝狡黠。
李广庆介绍说这是著名的某新媒体记者,接过名片,我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胡抱稻”,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昨天我看的那篇报道的作者嘛。
李广庆泡了点茶,三个中年人喝了一轮凤凰单枞,我品着暗香,李广庆说:“对了,胡兄,你再说说看,安迪我的儿什么的理论…“
胡抱稻眼睛一眯,摇头晃脑地说:“不是安迪我的儿,是安迪沃荷尔,他著名的玛丽莲梦露就是复制的,这是著名的波普艺术,和阿拉广庆做的是一样的,阿拉广庆也是复制。在这个时代,什么样的绘画都有了,阿拉覅创造了,侬创造能创造得过上帝吗?所以阿拉只需要复制就可以了,一门心思去复制,复制里带着写实,写实里带着变化。把主体意识付诸于客体意识,再把客体意识反过来加诸于主体意识,这不是简单的复制,这是唯心又唯物,主观又客观,写实又写意的艺术,阿拉李广庆大艺术家搞一个展览,肯定能火啊……对了,李先生,侬今朝下半天能转账给我吗,我下半天把预付款付了。“
李广庆忙不迭地说:“能,能转账。“
我听到办展,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稍微定了下来后,问道:“胡先生,你们是在哪儿办展?“
胡抱稻眉头微皱,但随即笑得像花朵一样,说:“阿拉这次选的地方在一个超市,现在流行的是跨界,这超市老洋气额,而且有流量,有流量啊,尤其适合这样的中国当代波普主义,新写实主义,我相信阿拉的画能卖,以后卖得像安迪沃荷尔一样贵,对不对啊,李先生?”
李广庆点头称是,说:的“对,对,安迪我的儿。”
那天中午也在他家吃饭,胡报稻后来先走了,我和他又一直聊到太阳西下,聊得还是同样的话题,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清明上河图》,看得我老眼昏花,只好告辞回家,李广庆又竭力挽留,就差点没有跪下来了,我去意如铁,又找了借口,终于离开了他的家。
时间一晃,已是一年,我在他楼下看樱花,樱花还是那般璀璨,此人却已是“黄鹤一去不复返“。
他的展没有办成,据说他没钱住在市中心,去了画家村。有人说,他在某个市集卖画。还有人说,他酒后暴打媒体记者,进了监狱。
一阵风吹来,一朵樱花掉在我的肩头,我叹口气,独自踱步回家。
晚上我做了个梦,来到了东京汴梁,走在清明上河图的街市之中,此时雨后初霁,行人如织,吆喝之声不绝于耳。我信步走上了一座拱形大桥,桥上有个落魄中年在摆摊,地上铺陈的是一轴长卷,还是《清明上河图》。此人抬起头,是那张熟悉的脸。
“黄马可,去我家聊聊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