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波解读李商隐《锦瑟》下
就情诗而言,我上回说到,我个人最喜欢的最美不过两句“当时”:一句是纳兰的“当时只道是寻常”;一句就是李义山《锦瑟》中的名句“只是当时已惘然”。我曾经说,只要是有故事的人,都会喜欢这两句“当时”。那么李商隐呢?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的《锦瑟》诗虽然那么难解,却依然那么美、那么容易打动人心。而《锦瑟》之所以那么美,就是因为李商隐用他有故事的人生,有情感的心灵,有惆怅、有坚守、有痴情、有清狂的内心,如杜鹃啼血般写下这样唯美的《锦瑟》。
国学大师梁启超先生曾经说,他说:“义山的《锦瑟》、《碧城》、《圣女祠》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得愉悦。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此种文字便不容轻轻地抹杀”。梁启超那样精深广博的学问,他也说摸不着头脑,他也解不得。当然,我不相信梁启超心中一点想法没有,只不过是未为定论罢了,但是他点到了根本,说“这首《锦瑟》诗,读来是那么美,让人精神上得一种新鲜得愉悦”。
请注意,梁启超先生虽然在说他自己的感受,其实他在说世人的感受。不论是如国学大师梁启超,还是只是喜欢诗词的国人,大多没有不喜欢这首《锦瑟》诗的。所以即便是普通人,即便不是学者,很多人也非常喜欢这首《锦瑟》诗,就说明这首《锦瑟》诗里头孕育着一种普遍的情感,而这种情感则是非常让人容易产生共鸣与共识的。所以,即便是像钱钟书先生那么大的学问,他对《锦瑟》诗的考证极其详细,也及其精深,而且旁征博引,论述缜密,所以成为《锦瑟》解读中“诗序说”的主要力量。 也就是,这首李商隐晚年之作《锦瑟》立于整个《李义山诗集》的篇首,是以一诗做全集的序言,用以阐述李商隐自己的诗歌理论观点以及创作理论概念。
说实话,面对钱钟书先生这样的里程碑式的人物,我从学养上没有办法反驳他的观点,我只能从人情上、从每个人心中具有的普遍的人性与情感的角度去看这首《锦瑟》,既然能够让每个人,不光是学者,也让所有的普通人产生共鸣、产生喜爱、产生愉悦之感,那么,他或者有诗歌理论表达,但一定不仅仅停留于李商隐诗歌理念的表达。
首先来看诗题《锦瑟》,它到底是不是无题之题呢?我们上次讲过,诗歌史上较为主流的观点认为,它和《无题》一样,只不过是因为“锦瑟”是最早出现的两个字,便信手拈来、以此为题,并没有什么刻意的目的。我个人并不认同这个观点。题目是很重要的,即使《无题》这样的题目,也透漏着重要的信息。从创作规律上看,就诗题与诗之间的关系而言,诗本身往往是表情的,而诗题往往是表意的。也就是说诗主要是抒发情感的,而题目却是最想说的那块内容,是意思的直接表露。即使“无题”,也就是“不想说”,也是一种意思的直接表露“我不想说”,那么意思就是:我最想说的是,我不想说。这难道不是一种清晰而集中的意思表露吗?所以既然以《锦瑟》为题,“锦瑟”两字其实就应该大有文章。
“瑟”是一种乐器,尤其和中国古代的音乐正宗古琴,息息相关。所以你看,作为汉语,汉语语言最凝练的沉淀——成语,这里头就有很多有关琴瑟的成语,比如说:“琴瑟和谐”啊、“琴瑟调和”、“和如琴瑟”、“如鼓琴瑟”、“琴瑟和同”、“琴瑟之好”、“瑟弄琴调”、“琴瑟和鸣”,那么多成语与琴瑟有关,真是“琴瑟之好”啊!那么瑟与琴的这种重要关系对于解读《锦瑟》有什么重要的启迪吗?我想一定有。因为古人对音乐的重视比我们今天要重视得多。在孔子那里,“兴于诗”,“诗”只是起点;“立于礼”, “礼”是过程;而最后“成于乐”,音乐却是归宿的所在。所以,对于琴和瑟这种非常重要的乐器而言,它们之间的关系,虽然在《锦瑟》里没有提到“琴”,但是我想,有些不需要提到的特性在今人这里割裂了、淡漠了、陌生了,但在古人那里可能是一种共识与共鸣。
第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王蒙先生认为,重点不在“锦瑟”,也不在“五十弦”,应该在“无端”二字。“无端”就是没来由,就是说不清、道不明。因为整首《锦瑟》诗后人都说不清、都道不明,是因为李商隐当初写这首诗的时候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端”情绪。所以王蒙先生认为整首《锦瑟》诗的境界是一片混沌的境界,因为混沌,反而大美。好吧,我只能说这这种感觉很“萌”、很懵,但是让人如醉五里雾中,并不是梁启超先生所说的“精神上的一种巨大的愉悦感”。但是让人如醉五里雾中,其实并不是梁启超先生所说的那种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悦感。“锦瑟”怎么会不重要?“五十弦”又怎么会不重要?“悼亡派”就主张,瑟一般都是二十五弦,这里说“无端五十弦”,就是因为每根弦都断了,二十五根弦都断了,二十五乘以二那就变成了五十弦。所以断弦就是丧妻之说,说明李商隐写的是一篇悼亡诗。好吧,这种观点我们也说过,其实纯属想当然,因为古瑟最早的时候就是五十弦的。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传说是人文始祖伏羲制琴瑟,当然也有说神农氏制琴瑟。而琴呢最早是五弦,所以后世有“手挥五弦,目送归鸿”之说。后来据说到了周公、召公,各加一弦,也有说周公添两弦,于是五弦琴就变成了七弦古琴。而相比较琴——最初的五弦琴,瑟最早的时候,据说就有五十弦之多,是琴的整整十倍。那么伏羲制琴瑟,为什么琴与瑟同时做出,它们之间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一个是五弦、一个是五十弦?
所以李商隐也问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如今人过中年的李商隐,经历了人世的变换,政治的夹缝,以及现实的沧桑轮回,在无奈之中,看到那古瑟,看到那锦瑟,想那一弦一柱之间,流淌的都是人生的年华与岁月啊!这是托物起兴,这应该很明确。关键是,要说“思华年”,但要借“锦瑟”来说,要借五十弦的一弦一柱的锦瑟来说,那么这样一来,其中就有一个必然的逻辑,也就是瑟的某种特性,一定和李商隐所要说的“思华年”,有着必然的关系。当然这种必然的关系,又有表面上的形式关系与内在的精神关系两种关联。如果“锦瑟”只是第一句提到,后面不再提,那么就是一种表面上的形式关系,也就是五十根弦对应五十的人生年华。但如果说接下来还有紧密的关系,整个诗与“瑟”之间,那么这就不只是表面形式上的逻辑关系了,一定有内在的精神气质以及情感命运上的紧密关联。
问题就在于,接下来诗与瑟之间还有没有紧密的关联呢?这就要感谢东坡居士了,他提出了著名的“咏瑟说”,也就是“咏物说”,解答了颔联与颈联的千古难题。我们在上一讲里也重点分析了颔联与颈联,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是用了“庄生梦蝶”的典故,庄生梦到自己变成蝴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适志与。”这个“适志”很关键,表现了他的悠然自得、自得其乐。而“望帝春心托杜鹃”则是用了望帝杜宇化为杜鹃的“杜鹃啼血”的典故,所谓“杜鹃啼血猿哀鸣”,体现了一个哀怨的“怨”字。
不过主张“诗序说”的钱钟书先生就认为,这两句是讲的作诗之法,除了“庄生梦蝶”和“杜鹃啼血”的典故,重点是一个“迷”字,一个“托”字。钱钟书先生说:“深文隐旨,故曰‘迷’;举事寄意,故曰‘托’。”这是讲创作中的手法与状态。而颈联“沧海月明珠有泪”,我们说了,是用了鲛人化泪成珠的典故,而最好的珍珠一定要经受月华的笼罩,所谓“月华如水”、“月清如水”,与明珠的灿烂相互衬映,所以是一片清澈之境,关键在一个“清”字。而“蓝田日暖玉生烟”,钱钟书先生则考证出,司空图形容作诗之法“好的诗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所以这两句,钱钟书先生说是“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也”。但即使“蓝田日暖”、“良玉生烟”描写的是诗景,也是一种中和之境,所以它又能体现出“和”这个字来。
而东坡先生向他的学生黄庭坚解读《锦瑟》时,他的观点就认为,这两联四句所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承接“锦瑟无端五十弦”而来,正是分开来讲了瑟这种乐器的最重要的四个音乐特性。苏东坡说,《古今乐志》里记载说:“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而颔联、颈联的四个典故,刚好就表现了锦瑟的“适、怨、清、和”,这四种音乐风格与境界。连主张“诗序说”的钱钟书先生,对东坡先生这种解读也大为赞叹,认为确实“切中窍要”。
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也就是整首《锦瑟》诗与锦瑟之间的关系,并不只是第一句拿锦瑟来起兴,后面的颔联、颈联其实与锦瑟的特性也是有着必然的逻辑关系的,而这种关系就不只是表面的、第一联的形式上的关系了,一定有着内在的、气质、精神上的紧密吻合。也就是说,李商隐的情感诉求,应该是和锦瑟的它的音乐特性有着紧密的关系的,而不只是表面上看到的 “一弦一柱思华年”。
那么问题就来了,锦瑟这种与琴相匹配的最重要的远古乐器,它最大的特性到底是什么呢?它的声音、它的音质是不是就是东坡先生所说的,它的音质、它的声调特别能表现“适”,也就是自得其乐的情感;“怨”,表现哀怨情感;“清”,表现清澈、清明的境界;“和”,表现中和、中庸的境界。“适、怨、清、和”,是古人对锦瑟这种乐器它的音质特点的,以及它能表现的音乐情感境界的一种总结,成为定论。所以李商隐连用两联四个典故分别表现之。但是我个人感觉,这四个特点还只是技术上的总结,还可以再向上归纳,归纳出锦瑟这种乐器它的本质特点,而那个本质特点就应该是李商隐这首《锦瑟》诗以“锦瑟”为题的最关键的所在。
这就要回到我们前面问的那个问题了,它和琴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伏羲制琴瑟,琴却只有五弦,最初的瑟却有五十弦?你像筝,也不过只有十三弦,而瑟却有五十弦之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幸好,我研究训诂学,我个人一直认为,对于汉文化研究来讲,汉字一定是一个重要的源头。从“琴”“瑟”这两个汉字的起源,比如说它们的金文和篆文的对比,就可以看出很有意思的区别来。上面的两个“王”,最早象形,都象形了这个琴和瑟的、它的弦与枕。而底下的区别很有意思,“琴”今天写作,底下写作“今天”的“今”,其实原来是指的底下的那个凸起的椭圆状的共鸣箱;但“瑟”底下这个“必”,不是指穿心而过,它是指的那个拨弦的拨片。所以这个“琴”这个字就可以看出来,它强调的是,它那个共鸣腔所发出来的声音一定要中正和平;而“瑟”呢,强调是它的那个拨片,强调拨片,强调的就是什么?就强调它的弦密,弦很密、音很密的特点。现在的古琴一般长度三尺六寸五,现在古琴界一般都讲它比喻了三百六十五天。其实据史料记载,伏羲氏最早制的古琴,琴长三尺六寸六,那肯定就不是对应所谓三百六十六天了,他强调的是“三”和“六”两个数字。伏羲大帝作为人文始祖,又一画开天,因《河图》、《洛书》而演先天八卦。了解《周易》文化,就知道“三”和“六”在里头所代表的深刻内涵,“三”为至阳,而“六”为至阴,所以古琴的特点是什么?阴阳平衡。包括斫琴要用什么木材?上为桐木,下为梓木,合起来也要叫阴阳中和。
所以古琴文化有“九德四芳”,“二十四况”之说,它几乎是君子品格与价值的象征,所以古琴的声音其实并不响、并不大,它一定要中正和平。所以“君子”对“古琴”,因为君子要有用于天下,要有情怀、要有胸怀,还要有境界,这种胸怀、情怀与境界的最佳代言其实就是古琴。但是,既然琴瑟息息相关,所谓“琴瑟之好”、“琴瑟之谐”,在中国阴阳辩证的文化系统中,那么琴瑟之间,很简单谁为阳、谁为阴呢?当然是琴为阳,瑟为阴。所以瑟的声音,既可以很响,又可以弦多,而音色变化纷繁,甚至可以表现各种极端的情感,既可以自得其乐,又可以极其哀怨。更为重要的是,在古代,琴大多为男子所弹,而瑟呢?很多时候女子是可以弹的。尤其是在古代的燕乐里头,弹琴,像司马相如在宴会上以琴心挑文君,就要当众弹琴;而弹瑟呢?往往是作为一种背景音乐,它往往可以在宴会中放在帘幕的后面,很多时候是歌女去弹奏它,所以弹瑟的人和瑟本身往往在帘幕之后隐匿之处,作为一种背景音乐的演奏。所以琴为阳,瑟为阴;琴在台前,瑟在幕后;琴为君子用世之道,瑟则可隐逸,以自明心志。这一下,“锦瑟”的意思就几乎可以呼之欲出了。所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明明确确地是在说:“我在自弹自唱、自怨自怜,我的锦瑟之曲、我的锦瑟之诗,根本不是弹给你们这个世界听的、念给你们这个世界听的,我是弹给、念给我自己的那颗心灵听的呀。”这才是真正的“无端五十弦”,这才是真正的“一弦一柱思华年”。
在这种纯粹自我精神世界里的瑟音之后,李商隐一遍遍地,审视他曾经的年华与年华中的,那些情感经历。那些美丽的爱情,有如庄生梦蝶般的迷幻,就像玉阳山道中他与宋华阳的初初相逢,当时的一举眸、一望眼,嫣然一笑,如梦如幻,多么美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当然也有如“望帝春心”,化为杜鹃啼血,如他深爱的发妻王氏与他同甘共苦,与他共剪西窗之烛,却最终先他而去,让李义山为之痛彻心扉;也有如“沧海月明”般地清澈之恋,比如《昨夜星辰昨夜风》里,“画楼西畔桂堂东”,那个与他虽然“身无彩凤双飞翼”却能“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心灵恋人,他们相视时,目光里的清澈与爱恋,又何尝不如沧海月明,或清澈的珍珠光华一般;当然还有如“蓝田日暖玉生烟”一样的情感,那个闻其诗而慕其才、在巷口窗下,向他许三日之约的柳枝姑娘,他们的爱情还没有开始便匆匆结束,多情的李义山题《柳枝五首》于其故宅门户之上,想来这段感情“发乎情而止于礼”,虽然无果却让李义山念念不忘。
往事正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虽经时光与岁月的沉淀,却历久弥新、挥之不去。所以在他回忆的世界里、在他情感的世界里、在他精神的世界里,每一个“你”都永恒不灭,每一段情都是最美的华年。所以尾联最终有“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叹。这是什么?这就是用情之深哪!请注意,这里的“惘然”不是不甘心,也不只是简单的惆怅与凄婉,这就是虽然说着“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却还要“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的痴情与一往情深。因为正是“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哀叹,才可以看出诗人内心的百转千回,可以看出他与往事的难以割舍,甚至这些往事、这些情感已经成为他精神世界最重要的支柱与支撑。
还有一点,虽然说“只是当时已惘然”,可是这种“惘然”却与开篇的“思华年”遥遥呼应。即便“惘然”,他还要“一弦一柱思华年”,所以“此情可待”啊,岂止是“成追忆”啊,它简直就是李商隐内心世界的全部的内涵与支撑。因为只有这种痴情、这种深情、这种向内的一往情深,才能让现实中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李商隐完成彻底地转身,彻底地放下外在功利的喧嚣的世界,从而转身向内,构建出一个无比丰满、无比温暖、也无比深情、痴情的精神世界,而在现实中进退失据的李商隐终于可以在这个内在的爱情与精神世界里获得救赎、获得升华、获得永恒。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其实不独李商隐,在这个万丈红尘之中,在现实的夹缝里,所谓“凡有边界的都如狱中”,只要在生活中有过迷茫、有过困顿的人生,谁又没有这样“一弦一柱”的华年之叹呢?不论我们生活在哪里,在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过着怎样的生活,只要随手捡起一本诗册,当《锦瑟》这样的诗出现在眼前,只要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人生感慨,出现在字里与行间,谁又不会被深深地震撼与打动呢?那一刻,我们就会像李商隐一样,感觉放下了外在的喧嚣世界,因为他的诗重新回到我们无比阔大的内心世界、精神世界,我们的心灵在那一刻,和千年前的李商隐获得了一种共鸣、共振与共通。那一刻,属于人之为人的、永恒的、纯粹的、清澈的情感,就会像潮水一样包裹着我们,淹没了我们。这就是“华年”之叹,这就是“此情”之叹,这就是唯美的《锦瑟》之叹!
“一篇《锦瑟》解人难”,请拨动心弦,细数过往,聆听内心。即便当时“惘然”,但那时的爱、那时的你、那时的时光与岁月,却依然会赐予我永恒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