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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 在橡树下

2024-01-10  本文已影响0人  人可_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彼得,和他的猫,和他最后二十年的人生。

01.

这一年,彼得四十岁。

嬉皮是彼得的猫,他们最初是在车站相遇的。那是六月的某一天,周一,天气燥热,白昼还长得可怕。刚下电车,就遇到一群吵吵嚷嚷的年轻人,他们勾肩搭背地走向不远处的“风车酒馆”,彼得盯着他们的背影,站定在原地。他也想去喝上一杯冰爽的健力士,但他身上还穿着木材加工厂的蓝色工服,况且最近工厂得到的订单少得可怜,他口袋里连个多余的硬币都拿不出来。他讪讪地转身,不承想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是只猫。彼得绕开了它,穿过铁轨、下坡、通过隧道、最后经过一个红绿灯,彼得推开了自家的木门。关门的瞬间,一个黑白相间的身影灵巧地钻了进来,还是那只猫。彼得没睬它,径直回了家。

晚饭过后,彼得还是没能放下健力士这个主意。冰箱里还有一瓶可乐,不是健怡的,是经典的那款,他觉得十分满意。他从冷柜里取出冰块,院子里的某个角落好像还长了一株薄荷草,他又去揪了几片叶子,洗也懒得洗了,所有东西都混在一起,搅了搅。冰块撞击玻璃杯,发出轻快明亮的响声。

彼得拿着玻璃杯来到院子里。这幢房子是从父母手里继承的,更确切地说,是父母从祖父母手上得到的,现在轮到了彼得。这么说来已经是有不少年头了。彼得坐到房檐下的长椅上,长椅一端的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露出生锈的金属材料。院子的围墙又高又没有缝隙,大概这是沿公路住宅的必备要素,要在视觉上隔断外面来往的车辆和好奇的行人。头顶上搭着还没拆卸的脚手架,年初的时候,他想把起皮的外墙和储物间漏雨的房顶重新修缮一下,可原料价格一再攀升,一直拖到现在都没有完工。他抬头看看,天很蓝,云很白,离日落大概还有两个小时,不过脚手架的横杆把天空分割成小方块,看起来有些残破,就像这房子一样。这时,有个东西来蹭他的脚踝。

是那只猫。彼得第一次仔细打量它,脸盘是白色的,但眼睛周边漆黑一团,像戴了墨镜,下巴上和头顶上也有几簇黑色的毛。看起来像?哦对,那类人叫嬉皮士。它又来蹭了蹭他的脚踝,一副毫不认生的样子,看来性格上也像,彼得暗想。他从厨房里拿出牛奶和小碟,给它倒了点,它摇着尾巴把碟子舔干净,随后轻巧地跑到院子里的橡树后面,不见了。彼得把可乐一饮而尽,碳酸气泡在胃里翻滚起来,他心满意足地靠在椅背上,打了两个嗝。

第二天从电车下来的时候,那只猫已经忠实地在路边等着了。它跟着彼得熟门熟路地往家走,又喝掉了一碟牛奶。第三天和第四天也是这样。

第五天的时候,电车还没有在站台停稳,彼得已经下意识地寻找路边那个瘦小的身躯了,可猫没有出现。他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前一天,他仔细地检查过,那只猫既没有项圈也没有宠物牌,毛发肮脏打结,他猜是只流浪猫。于是,今天趁午休时间去了趟超市,买了项圈,还有几罐猫粮,他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它嬉皮。此刻,彼得捏了捏背包底部,那几只圆柱形的罐头硬得硌手。他按原路回家,时不时地扫视着沿路的矮树丛,依旧没有猫的影踪。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的样子,嬉皮又来了。它的毛发更乱了些,右后腿上还结了血痂,走路一瘸一拐的。彼得连忙把牛奶碟装满,小碗里盛上猫粮,看着它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次它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是安静地趴在彼得的脚边。他伸手挠了挠它的脖颈,“小家伙,叫你嬉皮怎么样?”它喵了一声,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答复。

“好,那就这么定了。”

“嗯,你可以住我家,现在也是你家了,不过看你这样子,最好先洗个澡,腿也要包扎一下。”

彼得意识到自己的啰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光秃的脑袋。

“哦,还有一件事,今晚我给你找个纸盒,铺条毛巾,可以吗?等我明天去木材加工厂上班,再用木头给你做个像样的窝。”

他立刻抿紧嘴巴,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朝嬉皮点点头。

一人一猫的生活就此开启。彼得在木材加工厂工作,手艺还不错,算是厂里的师傅,身边也跟着几个学徒。日子过得平静,但对于一个人近中年、身边又缺乏女性元素的男人来说,好像又少了点什么。嬉皮的到来让他的生活明朗了起来。

02.

木材加工厂在城市的另一端,彼得每天的电车路线会穿过城中核心区。核心区里的教堂、住宅、公共场所保持着一成不变的陈旧感,不过里面有座拔地而起的宏伟建筑,崭新且神秘,这里是进步事务司。

进步事务司是一组建筑群,最显眼的是中心那座像火柴盒一样狭长的大楼,面积最大的两面上布满了同样像火柴盒般狭长的窗户,窗户上安装了反光玻璃,是看不到里面的。彼得从来没有进去过,也没听说谁进去过。他猜想,进步事务司每层的构造都是一样的:中间是一条黑暗的走道,两边是房间,每个房间对应每块反光玻璃。毕竟,不见光的房间是难以想象的。不过,环绕进步事务司的那些矮楼倒是常有人进进出出,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看起来不苟言笑,但要是交流起来,会发现人其实很和善。

虽然看似密不透风,但从进步事务司里发出的新闻总会以第一时间见报、见网,或者在车站的广告屏上滚动播放,所以一般来说,是不会错过的。

一天中午,彼得照例和厂里的几个小学徒一起吃午饭。最近工厂效益不佳,他们已经舍弃了附近的小餐馆,取而代之的是超市烘培区的肉馅饼,配上碳酸饮料。如果肚子很饿的话,会发现味道也不错。围在小木桌旁的几个人好像各有心思,气氛有点灰蒙蒙的,没人说话。

亚当突然压低声音,“知道为什么最近订单这么少吗?”

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他,甚至脖子都不自觉地往桌子中央伸了过来,像是在等待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听说,城西那家木材厂,叫什么来着的?”

彼得接过话头,“梅森。”

“对,就是梅森。”亚当突然兴致高涨,“他们已经采用了最新的技术手臂,自动的,但动起来和真人简直一模一样。”他放下肉馅饼,双臂在空中胡乱地舞动了一阵,“要知道,这样晚上连流水线都不用停。”

彼得把脑袋收了回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他一向不太喜欢亚当,小伙子毛手毛脚的,常常连雕出的木花都懒得打磨,指尖一滑过,还能带起小木刺。手艺上不精通,但嘴巴却像揩了油,滑腻滑腻的。彼得常常和他说,木工是手艺活,耐心很重要,但亚当就是听不进去。看着他此刻眉飞色舞的样子,彼得皱了皱眉头,好像这又成了亚当想偷懒的证据,“那玩意儿没这么好使吧。”他试着终结这个话题。不过,其他几个学徒工倒是来了兴趣,凑得更近了些,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

至于那种类似人臂的操纵臂,彼得是见过的,就在车站的滚动广告屏上。抬头用了黑体加粗的大字,“解放双手”。右下角打了进步事务司的标志,应该是火柴盒大楼最近推出的新事物。操纵臂是连在一块圆形金属板上的,另一头有两根像手指一样的圆柱体,不过就只有两根。彼得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基本的雕刻流程,两根手指,怕是连刻刀和细木工锤都握不住吧,这又不是在抽香烟。他的嘴角荡过一丝带蔑视意味的讥笑。更重要的是,在他还是学徒的时候,带他的师傅说过,雕刻要用心,这样雕出的鸟儿才会飞翔、花朵才会绽放。彼得回过神来,用拳头敲了敲木桌,“小伙子们,午休结束了,该干活了。”

彼得没有把技术手臂的事情放在心上,他想,木材加工厂精明的老板怀特先生也不会相信这种唬人的把戏。

晚上坐电车回家的时候,彼得特意留心了城中核心区那站的滚动屏幕,“解放双手”的广告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宠物广告。雨夜里的小巷,一只四足动物正在狂奔,地上的水坑被踩的嗒嗒作响。它突然转身,一对绿松石般的圆眼熠熠闪光,它喵了一声,最后背景大亮,屏幕上跳出一行字,“为您的宠物安全领取升级版的……”彼得的眼睛一直追着屏幕,可电车已经启动,加速驶离站台,他最后连脖子都扭了过来,也没能看完整支广告。他想到了嬉皮,以及它结痂的后腿和跛足的样子,只是他不知道这种保障宠物安全的东西是否价格高昂。

没过几天,彼得就在各大车站的循环播放中看完了这支广告,里面有好多新词,什么晶片、鼻纹、疾病识别,他没有完全看懂,但是广告里说,这项服务是免费的,只需要去进步事务司下属的生活部,也就是一号矮楼,直接咨询和办理就可以了。

趁着某一天下班早,彼得跑了一趟进步事务司的生活部,接待他的是一位胖嘟嘟的黑发女人,她的脸颊像红扑扑的苹果,一笑起来让人觉得十分亲切。

“您可能不了解,我们推出的升级版的宠物身份证包括一系列产品,让我依次为您介绍。项圈、宠物牌这样的老式身份信息现在已经不适用了。您想,要是您的狗……”她突然停了下来,“真抱歉,忘了问,您家的宠物是狗还是猫,因为针对其它动物比如兔子或者荷兰猪的项目还在开展中,暂时提供不了。”

“猫。”

黑发女人很顺畅地接了下去,“您想,要是您的猫遇到困境无法脱身,最重要的当然是找到它。凭借这款便携式晶片,可实现随时定位。”她的右手捏起一块小鱼形状的薄片,晃了晃。“除此之外,我们还提供鼻纹识别,每只猫的鼻纹都独一无二,可用于身份验证。以及通过眼部照片预测身体健康状况,您只需要在这个应用程序中上传照片,就会出现医生诊疗、药物应用等后续措施。”她拿起一个手掌大小的积木块,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一个像蜗牛触角的东西伸了出来,随之逐渐展开,仿如一朵在慢镜头下绽放的黑色玫瑰。“这是超精度迷你相机和控制界面,用户友好,按提示操作就可以了。”她又按了一下,花朵合拢,触角收起,又变回一个积木块。“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在您的掌控之中,如果不想使用了,只需要按这个隐藏的红色按钮,一切数据都会被清除。”她双手在空中一划,如利剑出鞘。

彼得的脑子里升起一团迷雾,他舔了舔嘴唇,意识到那个黑发女人在看自己,大概在等待一个答复,“所以这都是免费的?”

“对。”

罕见地,她只说了一个字。

彼得递上了他的居民卡,黑发女人开始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哦,真抱歉,您家并不在城中核心区,对吗?”

“呃,不在,是市郊了,但也同属整个城市大区。怎么了?”

“那真抱歉,暂时办不了,我们的项目需要核心区的特定技术支持,目前还没有拓展到城市边缘地区。”黑发女人歉疚地看着他,脊背向前弯了弯,“但您可以随时关注我们的广告动态,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能得以实现。”她把彼得的居民卡又递了过来。

不知怎么的,彼得觉得松了口气,“那,先谢谢了,再见。”

回家后,彼得在嬉皮的项圈上又加了一个宠物牌,他一笔一画地把猫咪和主人的信息都写了进去。“可别乱跑了,小男孩。”嬉皮跳到他的膝盖上,蹭了蹭他粗糙的手掌。

03.

这一年,彼得五十岁。

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坐电车穿过城市了,因为木材加工厂倒闭了。他对于“精明的老板怀特先生”的预判是正确的,怀特先生拒绝了大规模技术手臂的应用。当然,如果放在现在来看,这早就不算什么新兴技术了,多维度空间影像、纳米级切割工艺、远程机械操控这些拗口的单词终于让还对手工制作抱有一丝幻想的怀特先生低下了头。

工厂关门那天,怀特先生在车间发表了最后一次演说,很短,多半是对工人们的歉意和对未来祝福的话语。彼得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有那么几个时刻,他总觉得面前这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会哭出声,但怀特先生克制住了,他的双手交缠在一起,使劲挤压着,躯体才没有随之颤抖。讲话完毕后,怀特先生朝彼得招招手,示意他一同前往办公室,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办公室里,怀特先生交给彼得一副全新的木工工具包,里面应有尽有,画线器、手板锯、弓锯等等,彼得把它拎在手上,重量之重,仿若是他在这里度过的三十多年的光阴。他们握手,互道珍重。彼得穿过空无一人的车间,从东边升起的太阳照进高耸的门洞,把他的背影拉得格外长。

彼得也试过其它工作,可对于一个年近半百,一生只摸过木头的人来说,除了有限的体力劳动的机会,很少还有能降临到他头上的幸运。况且,常年暴露在木屑颗粒之下,彼得也患上了慢性阻塞性肺病。他依旧住在那栋从祖父母手上获得的平房里面,连十年前搭的脚手架都还固执地站在原地,还是把头顶的蓝天分割成碎块。他领取着最低生活保障金,和嬉皮一起相依相伴。

嬉皮是在彼得失业后的一年离去的,它一共活了十年,彼得不知道这在猫里算不算长。在嬉皮最后的日子里,它常常躺在院子里那棵橡树的树荫下,拒绝进食,也拒绝别人靠近。嬉皮变得像个暮年的老人,那天,彼得把它抱在怀里,它轻飘飘的就和刚来那天一样,他用手指感知它前腿根的脉搏,已经不再像小鼓那般有力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彼得感觉指尖已经麻木了,他使劲寻找着微弱的搏动感,可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彼得从储藏室里取出一个小木盒,这是他还在木材加工厂工作时亲手做的,用的是云杉木,磨得很光滑,他还在盒盖上刻了一对三角形的尖耳朵和一双戴了墨镜的眼睛,就像嬉皮那样。他取下它的项圈和宠物牌,揣进口袋,把它裹在袋子里装进木盒,最后埋在了院子里的橡树下面。

彼得在房檐下的长椅上坐着,失神地望着远处。与十年前相比,椅子另一端的漆也掉了,它完全恢复了最初的生铁色。他对于进步事务司近几年来推出的“宠物复活计划”早有耳闻,只要提供已逝宠物的生物学信息和样本,就能实现“宠物复活”。他犹豫过一阵,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嬉皮是一个意外之喜,而意外是不能被随便复制的。

彼得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忍不住咳嗽起来,他这才想起来药还没有吃。他回屋摸到客厅桌上的药盒,已经空空如也了。

在马路对面的药店里,彼得拿出保险卡和药的包装盒,“您好,麻烦请给我再拿五盒这个药。”

柜台另一边站在一个长脸的男人,他把保险卡插入读卡器,读卡器哔哔哔地闪烁起了红灯,他的脸拉得更长了,“您的保险卡已经过期了,需要更换后才能取药。”

彼得抑制住想咳嗽的冲动,嘴角抽搐地问道,“在哪里换?”

“城中核心区,进步事务司下属的医疗部,也就是二号矮楼。”

彼得看他的眼神已经飘到自己身后排队的人,他接过保险卡和包装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没再压抑嗓子眼有如被羽毛挠过的刺痒感,大声地咳了出来。

再次站在进步事务司的建筑群面前,彼得仰头看着中央那座如火柴盒的大楼,它如曾经般宏伟,但他却衰老颓败了。他很快就找到了医疗部,接待他的是一个充满活力的马尾辫女孩,彼得向她说明来意,他需要一张新的保险卡。

“彼得·史密斯先生。”她照着屏幕上的数据读出了他的名字,“资料显示您患有慢性阻塞性肺病,是吗?”

彼得点点头。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这里可以为您的健康提供一个医学综合性评估。您知道的,慢性阻塞性肺病是种进行性疾病,会逐渐发展并恶化,最坏的情况下,人可能连走路穿衣都提不上气来。”她瞥了眼面前的彼得,“当然,我想您的病情远没到这种程度。”她的脸颊上又堆起了笑容,“都是免费的,我推荐您试试。”

彼得跟在她的身后,他看到她的马尾辫左右摇摆,十分欢畅,像要拨开层层迷雾,即将迎来光明。

大概过去了一个小时,他们又回到了接待处的电脑前面,“您的综合性评估如下。”她把屏幕转向他,“风险等级为B,意思就是目前并无恶化病史,但如果不加以有效干涉,可能会发生急性呼吸挣扎行为,必须入院治疗,死亡率与年龄成正比,按您的情况来说,高达百分之十。”

彼得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脑子里还在回味着马尾辫女孩对他的审判,她的意思是?他离死亡不远吗?

大概是意识到了彼得的失神,她赶忙补充道,“我没有要吓唬您的意思,这只是单纯的数据说明。”她停了一下,清清嗓子,“彼得·史密斯先生,我还想向您推荐一款产品。就是这个臂式感应器。”她举起了一块像创口贴一样的小东西,“您可别小看了它,它包含了大量最先进的生物传感器。您身体的各项生物学指标,常见的比如心率、血氧,或者针对肺部疾病的喘鸣、肺压等等,都能得到监测,只要贴在上臂的位置,就可以了,而且它防水防污防紫外线,不必担心任何物理性损毁。”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至于风险数据采集后的反馈系统,您可以选择我们的语音提示系统,毕竟年纪大了,看字会比较费劲。”她又掏出一个像蜗牛壳一样带螺旋图案的东西,“直接戴在耳朵里就可以了,上面也连有超清相机。”

彼得接了过来,塞到耳朵里,里面传来一个清丽的女声,彼得狐疑地扫视了一眼马尾辫女孩,这简直和她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些医疗服务都是免费的,当然,先决条件是您必须在城中核心区的范围内活动,因为需要特定的技术支持。我建议您考虑一下。”她的音调突然低了下来,马尾辫又甩了甩,这次是带着否定意味的甩动,“您现有的保险很快就不能包您的用药了,要自费了。我知道您不住在城中,但这里有最新版的房屋租赁和补助政策,其实还是很划算的。”她又递来一叠纸。

这话听着这么耳熟,好像十年前就有人和他说过。彼得道谢,然后离开。

04.

这一年,彼得六十岁。

自打彼得搬到城中核心区后,他又在那儿生活了十年。他说不清当时离开父母房子的原因。可能就是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的橡树下面席地而坐,他拍了拍腿边坚实的泥土,这是埋葬嬉皮的地方。就在不远处,他发现有株橡树的小苗正在发芽,是那种特别的波浪形的叶片。也许是一只偷藏橡果的松鼠,它忘记了埋在土壤里的过冬的存货。也许就是从枝头掉落下来的,钻进了泥土,陪着嬉皮一起生成全新的生命。小叶尽管只有两片,但看起来生命力蓬勃。他又伸长脖子去寻找那颗即将消失的橘色火球,没办法直接看见,但被脚手架分割成碎块的天空染上了蓝橙渐变色,所以他知道它是在那边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终于暗了下来,彼得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泥土,肺里又涌上来一阵撕裂感。他想,还是要活下去吧。

在这十年里,不曾有任何一天,彼得离开过核心区一步。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核心区的每一条路的走向以及每一个路口栽种的行道树,哪里有人造沙滩,哪里有露天温泉。在这里,进步事务司的大楼位于扇形的尖角上,街道向四周延伸辐射,所以无论在哪里,你总能看到那幢火柴盒般的高楼。他说不上来,是它在看他,还是他在看它,或者他们两者对视。

一天,彼得在超市里购物。他在冷藏柜里看到一听听排放整齐的健力士,已经很久没喝过了。他用指尖抚过带凉气的铝罐,脑海里满是啤酒花翻滚的嘶嘶声和入胃的冰爽感,大概在货架前站了有二十秒的时间,住在语音提示系统里的那个女人突然开始说话了,她的声音还算柔和,不过听起来还是和平时提醒他要吃药或者避免二手烟时有所不同,“彼得·史密斯先生,慢性阻塞性肺病不是单独发展的,会和心血管疾病及糖尿病等有正关联,建议您注意健康饮食。”彼得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放了下来。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天色渐晚,彼得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最近加入了国际象棋电子俱乐部,可这两天身体抱恙的人越来越多,上线的人寥寥无几,他和虚拟人物对垒又总是输棋,也就没了兴致。想到家里除了几档无聊的电视节目之外,什么都没有。彼得改变了路线,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进步事务司的后面,也就是扇形的尖角上。

远处是一片茂盛的橡树林,彼得曾听说,有的橡树甚至可以存活千年,他想象过它们遒劲有力的树干、盘根错节的根须、遮天蔽日的树荫,但真正站在一棵这样的巨树前,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突然,一个黑白相间的小巧身影蹿进了橡树林,彼得手上的购物纸袋啪地一下掉到了地上。嬉皮!他的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他立刻追了出去。不过刹那之间,他的耳朵里响起一个几近惊慌的女高音,“彼得·史密斯先生!您已严重违规!您离开了城中核心区!请速速返回!”嘶嘶嘶,嘶嘶嘶,随着他跑入橡树林,信号似乎变差了,噪音刺得他耳膜疼痛,他把那个蜗牛壳样的接收器从耳朵里取了出来。不过,彼得很快就跑不动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额头上也布满了汗珠,他只好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在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之后,那只猫回头看了彼得一眼,它并没有嬉皮那双如同戴了墨镜的眼睛,它摇了摇尾巴,轻巧地藏到了橡树林的光影之中,不见了。彼得直起身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刚回到扇形的尖角上,他就听到语音提示系统里严厉的指责声,“彼得·史密斯先生,您这是在拿您的健康开玩笑,您的健康保险额度将会因此降级,您的信用等级也会下降。”他没睬她,继续往公寓走。

到家后,彼得给自己倒了杯水,小口抿着喝了很多次,这才感觉好了些。他往沙发里坐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一阵塌陷感,幸好他的小臂及时架在了两侧的扶手上,人这才没有翻仰过去。不过,他知道房间里并没有人盯着他的窘相而发笑,最多就是无线电那头的东西。对,就是今天那个一直在他耳畔说话的女声,他曾把它和医疗部马尾辫女孩的那张脸联系在一起。不过现在他决定,不知道形状、样子,是人还是物的,他就认定他们为“东西”。

他拍了拍沙发扶手,细小的灰尘瞬间涌到空中,密密稠稠的,在光线底下十分明显。这只沙发大概是这间狭小公寓里最古旧的东西了,也是从旧居唯一带过来的东西。红丝绒罩面,坐垫下面是弹簧,如果翻到后面,就会发现连衬子都脱了线,露出一个漆黑的洞。

他对这个沙发的记忆还很深刻。五十多年前,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常常把它当作蹦床,尽管父母一再叮嘱不要蹦跳,免得摔伤,这种带有权威性和预见性话语小孩子是听不进去的。有一天,他真的摔了下来,额头上是灼热的疼痛感,有股温热腥气的液体顺着鼻骨流进了眼睛,他眼前的世界变成了红色。哇的一声,他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了。

彼得摸了摸额头上那道依旧凸起的痕迹,弯曲的走向像是在灼日炙烤下挣扎的蚯蚓。不过早就不疼了,现在想起来甚至还有种温暖的感觉。他的手掌又下意识地压在了手臂的位置,慢慢移动,很快他就触及到那个创口贴大的感应器。经过十年的打磨,感应器的边角已经变得十分柔和,它像一块膏药,紧紧地贴合在皮肤之上,让人分不清究竟它是不是身体的一部分。

彼得起身,他去柜子里拿出了压缩饼干、雨水过滤器、怀特先生送的木工工具包,这些东西现在都买不到了。药柜里的备用药还有两盒,虽然保险包了所有的治疗费用,但药不给囤积,每月可以按需领取一次。他把它们也塞进了背包,再把一条薄毯压在了最上面。他环顾四周,公寓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带的了。哦,还有嬉皮的项圈和宠物牌,他把它放在背包最里面的夹层里。

彼得再次在红丝绒沙发里坐了下来,他把袖子卷起,用手指捏住感应器的一个角,使劲一揭。感应器下方的那一小块皮肤苍白不见血色,甚至因为长年的汗渍和水痕而变得皱皱巴巴。彼得把感应器和蜗牛壳反馈系统一起放进了微波炉里。他记得小时候,父母和祖父母都反复叮嘱他,鸡蛋和金属会在微波炉里发生爆炸,他们通常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双臂在空中划一个巨大的圆形。他从来没有试过。三十分钟足够他离开城中核心区了。他把自动加热调到了三十分钟之后。

彼得背起背包,最后扫视了一眼这间狭小的公寓,随后潜入夜色中。

尾声

橡树林深处,有一棵巨大的橡树孤单地站在小径中央,它早已死去,树干中空,枝叶枯萎,已是毫无生机可言。彼得在地面捡了些树枝,又用锯子锯了些结实的小树,搭在橡树周围。他爬进了这个临时的小屋,坐在里面。

天开始下雨,外面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彼得从小屋里出来,手掌摊平,他看着一滴滴的水珠在他粗糙的掌心聚拢,它们那么澄澈透亮,像镜子,要反射他的人生。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亮光甚至穿透了茂密的树叶。雷声接踵而至,由远方而来。头顶上有撕裂的声音,彼得抬头,一棵橡树被雷击中,一侧的树干正在向他倾倒。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张开,掌心里聚集的水珠纷纷从指缝间溜走。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轰的一声,彼得是第一次躺在地面上看天,它藏在树叶的缝隙里,那么高远,伸出手也够不到,这好像很多年都没有变过。可是,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迷迷糊糊之中,他想到了嬉皮、木材加工厂的操纵臂和进步事务司火柴盒般的大楼。他说不上来,但他想,现在他也不需要知道了。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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