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小草棚
父亲是个农民,他最年轻的生命是在最动荡的年代一路走来。1958年,父亲怀揣两筒蒸熟的梁子湖莲藕一路走到我将在那里出生的一个农场。与那个年代所有的农场工人(其实是不工不农的农民,我至今还搞不懂父亲现在到底是农民还是农场工人)一样,闹过饥荒,闹过文化革命(没有文化的人怎么闹有文化的革命,如同没钱的闹有钱的革命一样么?),后来我戏称父亲是运动员,他们是运动的一代。
父亲劳动是一把好手,三万多人的农场劳动竞赛冠军,也因此在造反的时候被推举做了个头头,没有文化的头头总是吃亏的。父亲在短暂的风光后,还是回到队上做了一个小队长。后来见过父亲年轻时候的相片,很英俊的一个年轻人,那现在的话叫帅呆了。能干加上帅,父亲成了唯一一个娶了省城知青的工人。(农场的省城 知青不多,没有回城的后来都嫁给了大大小小的干部了)
这些我的生前事都是在我懂事不懂事的时候父亲和那时还在的母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如果细细捡起来,也可以写成一部《农场知青部落》。
母亲都走了20多年了,偶尔想起如今渐渐佝偻的父亲,有很多很多的点滴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头。父亲大半辈子种菜,菜园子里留给我最深印象的不是那些可口的蔬菜瓜果,却是那小小的小草棚。
父亲是个粗人,嗓门大的隔五里地都能听到让我们兄弟心惊的吼叫。做事却细,他种的菜与别人区别不大,但回回上市,总能比别人卖的好,价钱也高。他把一捆捆、一扎扎的或长或短的蔬菜、瓜果侍弄的整整齐齐的、干干净净的。采摘好要么丢在他自己在菜园里开的小池塘里,小沟渠里,第二天天不亮再收好,说是新鲜。再不就是担回家,铺上塑料纸,洒上水,叶菜必须是头朝下树立着的。我们家回回吃饭比人家晚,很多的时候就是父亲太仔细的侍弄他的宝贝菜了。为此父亲、母亲还吵过不少,父亲却从来没有变过。
很清晰的记得第一次去到父亲的菜园子的情形,父亲为学校种菜,离家里还有4、5里地的样子。三年级初夏期末考完,母亲指指路就让我去父亲那里。记得还过了一座小木桥,晃晃悠悠的,农村的孩子喜欢这样的惊险,一路小跑就过去了,过去以后就是一片青翠,春菜都葱葱郁郁了。我到了地头,却不见一个人影,我放开嗓子喊爸!爸!才见父亲从一个不起眼的小草棚子里探出头来,他很开心,儿子会一个人走这么远来看他了。抱起我狠狠亲我,扎的我生疼。我下来就打量这个不起眼的小草棚子,很漂亮,是新搭的,修长的茅草像隔壁二丫的头发好长好顺溜。四角用的是竖豇豆苗剩下的青竹干,还两根绑在一起,那铁丝都扭的整整齐齐的,然后长长弯进两棵竹子的缝隙里,很是漂亮。初夏的太阳已经很燥热了,草棚子里一片清凉,地上干干净净的,我一屁股就坐地上,父亲连忙说,慢来,慢来,用一把栽菜的小锄头支起,让我坐在锄头柄上。他在地里从来都是这样坐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坐地上的。后来,每次来看父亲,这个小草棚子就是我戏耍的地方,捉的螳螂、蝈蝈都弄到这个棚子里。时不时有父亲送进来的青翠的黄瓜、刚红的番茄。
在我渐渐懂事的记忆中, 小草棚是父亲的一个缩影,它是父亲的劳作过后的天地,总能看见父亲修修补补,草棚有时青翠的,有时是金黄的,有时也是灰蒙蒙的,草棚的颜色就是季节。夏天小棚里是清凉的,冬天小棚i是温暖的,父亲喜欢用他磨的雪亮的镰刀削瓜果给我们吃,割过草的镰刀还带着草的清香,金黄的香瓜被他削的雪白雪白,青绿青绿的甘蔗被他削的透亮透亮的。那都是小草棚最甜美的回忆。
二十多年以前,母亲去世以后,在我的记忆中, 小草棚好像就没有了颜色了。总是灰蒙蒙的,甚至还有了腐烂后又被晒干后的灰黑灰黑。棚里的土地也不再平整如镜了,再回到棚里,有次我不经意的说一声:爸,这棚该修了。父亲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父亲种的地不多,两亩多地。可一到秋种的时候,要抢雨前的天气栽种菜苗。我们兄弟也正好放假了,会经常帮帮父亲。每次都是快要下雨的时候,父亲从旁边的苗圃里起苗,兜好给我,我一锄一锄的载好,弟弟在我后面提个小喷壶洒水。一行一行,初做的时候很慢,总是在雨都来了我还没有栽完,豆大的雨滴砸在后背,风很凉,已经被雨打湿的垄间小道让弟弟一跌一交,歪歪倒倒。这时父亲就过来抢栽,边骂边抢苗,一路抢栽。往往是父子三人淋个落汤鸡一样,往小棚里钻,父亲才舒口气,呵呵一笑,老子的这批苗比老邵的最少快个把星期。还加一句,老邵这个苕,叫他盖个棚子,不盖,占地?抠鼻屎做盐吃。
如今父亲老了,我们兄弟也都陆陆续续走出来原来的村子。可每次回家看他,如不在屋子里,就只能从菜园子的小草棚里喊他。那种站在地边一喊,爸,可以看见父亲慢慢探出头的样子,很欢欣,有时都会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