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桥人潮百里,方知此情多重
初遇时是在草长莺飞的春天,
殊不知,
那意外的一眼,
陌生的悸动,
从此便持续了几年。
旧桥人潮百里,方知此情多重
楔子
坊间传言,在骊山深处有一谷名唤美人谷,在谷中有一天下奇宝,名叫美人泪。若以谷主血为引,以美人泪为药便可医世间百病,解天下万毒。当然,这传言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壹
明明已经开春,此时齐国的都城禹城还处在冰天雪地之中。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日,一直到日暮时分才渐渐停下。
十一跪在凳子上,把窗户打开一角,看着窗外茫茫雪景。一阵北风呼啸着吹过,猎猎风声吹着窗柩沙沙作响,她托着腮,闷闷不乐,“往年里这个时候都能去清河放风筝了,今年可倒好,还得窝在屋子里对着火炉发呆,真没意思。”
屋里披着貂裘的素衣男子听了后只是微微挑眉,依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自己手里的卷帛,缓缓翻过一页。
桌上茶香袅袅,香炉里燃起缕缕青烟,脚边火炉烧的正旺时不时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昨日里拖着小十在外面打雪仗的时候还嫌雪下的不够大,今日竟然又变了性子。”男子的声音极低,听在人心里却觉得一派清朗,一如他给人带来的第一印象。
看他一直全神贯注的看书,十一转过头朝着他做了个鬼脸。一想起他刚才提起小十,霎时间,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暗叹一声:糟了!赶忙从凳子上跳下来,往外跑。
她前脚刚跑到屋门前,还没等打开,就听见男子的声音在背后慢悠悠响起,“去哪?”
极其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道魔咒硬生生的就让十一停在了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昨天和十哥说好的,今晚有庙会,我……我们要去看。”她的声音很低,低着头,唯唯诺诺。说完后,像是怕男子会不同意,她突然抬起头来,义正辞严,一字一句,“您总教导我们,做人要言而有信,不能失信于人。所以说,您不会不同意吧。”她后面这句话说的倒是慷慨激昂,和前面的神色截然不同。
男子不禁抬头看她,今日她穿了一件红色夹袄,许是因为昨日在外疯玩染了风寒的缘故,看起来脸上红彤彤的,嗓音有些哑,带着不算浓重的鼻音,和平日软绵绵的吴侬软语一点儿也不同。
看她满目期待的望着自己,终究还是不忍心拂了她的兴致,男子点点头,算是应允。
“谢谢师父。”见他松口,十一兴高采烈的往外跑,只听见身后的男子又说了一句,“先回屋里把你的披风穿上,再染风寒,可没人管你。”
“知道啦。”呼啸的风声把声音冲散,也不知道她跑出了多远,那声音竟然听不真切。
男子把手里的卷帛放下,负手站在她呆呆望着过的窗前。屋外白茫茫一片,只有府中的奴仆在拿着笤帚清扫着一日的风雪。放眼望去,目光所到之处哪里还能见到她的身影。
微微闭上眼睑,脑海里浮现的全部都是初次见到她的情景。
那一天是阳春四月,春风和煦,她穿了一个淡绿窄袖长衫,站在一棵柳树下望着树梢上的风筝急得团团转。
他停在不远处,也没了看风景的兴致,却也不打算帮她,就那么摇着一柄折扇,饶有笑意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兴趣,突然就想看看她会怎么做。
哪知她左右看看,发现四下无人,竟然把外面的长衫一脱,袖子往上一挽,打算爬树。这下他真是惊讶了,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整日坐在春闺里,学习女工绣花,钻研古琴书画,哪里会有人有她那么野的性子,毛毛躁躁的,不像个女儿家。
眼看着她好不容易够到了风筝,却突然脚底一打滑,竟然这么直直的摔了下来。他心里莫名其妙的一阵着急,一运气,腾空而起,稍稍施展轻功,轻而易举的就接下了她。
徐风拂过,吹着不远处桃林里的枝桠左右摇曳,就这么洋洋洒洒下了一场桃花雨。
她一手拿着风筝,面颊浮上一层绯红,却仍是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眸子亮晶晶的,甚是好看,“喂,你叫什么名字。”
那样自然的语气,没有一丁点女儿家的羞赧,仿佛她问他的这句话是再也寻常不过的。
“顾淮南。”他轻摇折扇,终是笑了。
贰
在整个齐国,没有人不知道骠骑将军顾淮南宠爱十一的。
在整个齐国,也没有人不知道十一只不过是顾淮南捡回来的孩子。
三年前的那个冬季,齐国比现在还要寒冷。一场大雪,竟然连下三日,站在齐国最高的摘星台上放眼望去,整个国都像是被冰封了一般,青砖碧瓦之上,栈桥古道之间,一片洁白无暇。
轿夫抬着轿子慢慢的在冰冻的道路上前行,生怕脚下一滑,惊扰了轿内的贵人。
哪曾想到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一个轿夫脚下不知道踢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就这么硬生生的险些摔倒在地上。
轿夫擦了擦额头上生起的细密汗水,一下子跪在地上,向轿中之人请罪。轿帘被慢慢掀开,轿夫把头匍匐在地上,不敢去看那人的脸色。只听见他冷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那不近人情的温度,似乎是让这周围的气温瞬间又降下几分,他把右手从大衣里伸出来,伸手指了指一个轿夫又指了指地上的人,“把她带过来给我看看。”
“是。”轿夫应了一声,往旁边一看,才知道原来自己刚才踢到的竟然是个人。他暗自唾骂几声,却也丝毫不敢耽误,把那人架起,拖着带到轿边。
她身上穿的破破烂烂,蓬头垢面,脸上胳膊上也都是刮伤,因为天气太过寒冷,手上还生了冻疮,十指烂的不成样子,看模样实在辨别不出来男女。只不过看她那身形似乎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这样一副乞丐打扮的人在街上任谁见了都不会多看几眼,说不定还会绕道而行。哪知顾淮南只匆匆看了一眼,心脏竟然慢慢收紧,“把她带回府中。”
没有人听出他声音里带着的颤栗和不易可见的欣喜。
叁
十一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她被顾淮南救回来的三日之后的事。
在床畔边照顾她的侍女看她慢慢睁开眼,惊喜道:“谢天谢地,姑娘可算是醒了。”
十一睁开双眼,入目的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和外面冰天雪地的温度不同,房间里设着地暖,温暖的仿佛处在草长莺飞的春天。房间不太,布置的过于朴素,床帐、纱幔皆为素雅的青色。房间里除了几个古董花瓶的摆设,其余的全部都是书。
“这是哪?”她的嗓音沙哑的厉害,刚吐出这三个字就已经咳嗽的不行。
侍女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一边替她顺气一边说:“姑娘请放心,这里是骠骑将军府,救你的人是顾将军。”
“我昏迷了几日。”
“三日。”
“三日。”十一喃喃重复着,透过纱窗一角,看着窗外景致,任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姑娘好生休养,将军从宫里回来之后自会前来看你。”侍女说完这话就行礼退了下去。
顾淮南来看她的时候已经是一日之后的事。
她手上上了药,双手都裹着纱布,只能让侍女给她喂粥,还没喝几口就见一个素衫男子从屋外进来。
那一日,侍女跟她提起过很多次他的英勇事迹。侍女说他是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侍女说他是齐国最勇猛的人,只要有他在的一天,邻国倭寇就绝对不敢进犯;侍女说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就上战场,以少敌多,第一场战役后传来的就是捷报……
他慢慢的走过来,越来越近,十一却觉得他和自己一开始设想的勇猛无比,言行粗狂的莽汉将军不同。如此看来,倒更像是个书生。
顾淮南把侍女手里的碗接过来,亲自喂她吃饭,那眼底的柔情,竟然让一旁的侍女全部看痴了。
“公子,是你救了我?”她问。
顾淮南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她摇摇头,怯生生的说了一句,“我忘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悬崖底下,足足走了十天的路才来到这里,我也忘记自己是谁了。”
“那你为何会来这里。”
“我……我只是觉得这里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必须来找到他。”她的声音有些落寞,低下头,“可惜,我也忘了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了。”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就叫十一好不好。”他接着说。
“十一?”
“我府里有十个无父无母和你一样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孤儿,你是第十一个,我就叫你十一好不好。”顾淮南跟她解释。
十一怯怯的点点头,“那公子叫什么。”
“顾淮南。”他笑了,伸手替她抿去嘴角的饭粒,那般柔情似水。他的手指很冷,和十一的肌肤碰触竟然让她莫名其妙的红了脸。顿了顿,他接着说:“从现在起不用叫我公子。”
“那应该叫你什么。”
“师父。”
肆
今年的庙会比往年里还要热闹许多,虽然天气寒冷却丝毫抵挡不住人们的热情。
十一怀里抱着一包新炒出来的糖炒栗子,右手里还攥着两串冰糖葫芦。可怜老十怀里抱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亦步亦趋的在十一后面跟着,怀里的东西时不时的就会落下去,他一边捡还得一边注视着前面的身影,“我的小祖宗,你慢点,十哥跟不上了。”
十一朝后面吐吐舌头,然后笑嘻嘻的说:“十哥,你快点,前面有猜字谜的游戏,我们去凑凑热闹好不好。”
说完就三步并做两步的往前跑,只能徒留老十在后面哀叹,今天带她出来绝对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猜灯谜的小摊上早就聚满了人,人影攒动,十一却怎么也找不到十哥的身影。哪知她刚一转身,就和自己背后的人撞了个正着,她连忙道歉,身后的人却一把抓起了她的手,语气轻佻,“我看姑娘也是一个人,既然如此,不妨陪我逛会儿庙会如何?”
十一往后倒退两步,想要挣开,哪知面前的人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攥的越来越紧。
“你放开我!”十一大喝一声,糖炒栗子和冰糖葫芦掉到地上,转而抽出怀里的软鞭。
那位轻佻公子笑的越发猖狂,“果然是有脾气的小姑娘,这下公子我真是越看越发喜欢了。”说完还在她脸上摸了一下。
十一怒不可遏,右手一扬,只听软鞭“嗖”的一声竟然打到了那位公子的脸上。
他大叫一声,捂着可见血痕的脸踉跄着后退几步,旁边的仆人一看,全部涌了上来,十一被他们团团围住。
“好你个十一,本公子能看得上你便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如今连我也敢打,我看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我到要看看,顾淮南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从我手里保住你!”
老十穿过层层人群好不容易赶过来,哪曾想到看到的竟然是这么一幕——十一趴在地上,嘴角可以看得出来血迹,而一旁的男人竟然还在指使着家里的奴仆对她拳脚相加。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叫了一声十哥,终于晕了过去。
伍
又过了一个多月,齐国终于从冰天雪地的冬日变成万物复苏的春天。
十一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顾淮南回来就看到她在这里躺着小憩。和煦的阳光打在她白净的脸上,嘴唇微微张着,呼吸绵软悠长。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带着浅笑。
顾淮南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向来这样,身体不好却还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他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在给她披上的那一刻却听到她轻声叨念了一句,“顾淮南。”
他手上动作一震,就这么硬生生的卡在了那里。
老十来到雅阁的时候十一正在对着手里的披风发呆。
那一日的庙会,十一伤了心魄竟然把以前的旧疾全部勾了出来,老十抱着她回府的时候,她额头上全都是薄汗,抓着顾淮南的衣角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停不停的说自己疼。
那痛骨入髓的声音,任谁听了都是心里一阵纠紧。
府里的人从来没有谁见顾淮南那般盛怒和担心,禹城里有名无名的郎中全部被顾淮南请了过来,可惜市井之间的普通郎中又怎么比得过宫里医术高明的大夫。顾淮南连夜进宫,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然得到陛下的应允把宫里全部的太医和那株百年难出的天山雪莲一同求了回来。
雪莲长于常年被冰雪覆盖的雪山之上,百年难出一棵,宫里仅存的那一株还是十年前外邦朝贡的时候进献而来的,天山雪莲有让人起死回生、保命续气的奇效,一直以来都被视为国之至宝,这是向来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使用的奇药。
那晚上声势浩大,将军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顾将军自己出了事,而不仅仅只是他收养的一个女娃子。
十一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顾淮南,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神情茫然,衣服皱皱巴巴,也不知道是几日未睡才有了今天这么的落魄,和平日的温润如玉翩翩公子的形象全然不同。看到十一醒了,他只是紧紧的抱着她,像是怕她会突然飞走了一般,语气里全部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一句一句的重复,“吓死我了,十一,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十一被他抱的喘不过气来,却鬼使神差的伸出胳膊环住他,心里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一角像是被补齐了一般,眼角却突然滑下泪来。
“顾淮南,我真的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她没有叫他师父,而是唤他顾淮南。
陆
这几日皇城里的人最爱议论的一件事就是这禹城恐怕马上就要变天了。
在庙会上十一的一记软鞭竟然在那轻佻公子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不能抹去的伤疤。
十一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一天的公子竟然是当朝丞相家的小公子,怪不得那样的跋扈。丞相老来得子,对小公子宠得不行,任凭他在禹城里成为霸王,被他糟蹋过的女子多的数不胜数,但到底都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大家都明白,更何况还是这么一位权势滔天的人,那些人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迫于淫威,只能硬生生的接受了这般屈辱。
顾淮南和丞相在朝堂中向来势如水火,两人一个主和一个主战,只不过是在天子眼底心照不宣的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可是谁都知道,现在恐怕就连这份假意维持起来的平静也被打破了。
十一连发了七日高烧,只能依靠天山雪莲护住了心脉。就在她高烧的第四天,丞相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前来将军府请罪。
皇上能把当今世上仅存的一株天山雪莲送给顾淮南,足以看得出来这位骠骑将军在他眼里的重要性。而顾淮南能把这株关键时刻用来续命的神药用在十一身上,也足以看的出来这个姑娘在他心里的不一般。
当时丞相站在主厅,任由自己的小儿子跪在地上,他手里捧着一棵千年灵芝,皮笑肉不笑,希望顾淮南能收下。
哪知顾淮南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站起来走到小公子的身边,然后从怀里抽出他当年送给十一的软鞭,“嗖”的一声又在他右半边脸上抽了一鞭子。
丞相怒厄而起,将军府里的卫兵把周围围了个水泄不通。顾淮南虽然是手握十万兵权的大将,但丞相爱子心切,现在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顾淮南,我的姐姐是当朝太后,女儿是皇后。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竟然敢碰我一下。”他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的发颤,却仍是表现得疾言厉色。
顾淮南对他的一番话全然不顾,只淡淡的突出一个字,“杀。”那般的云淡风轻。
其实在那一晚,他去宫里求药的时候就和皇帝达成了约定。丞相权势滔天,目无王法,甚至三番四次的公开忤逆他的意见,当今天子又怎么会留这样一个伸着利爪的老虎在身边。
那一天,禹城下了最后一场冬雨,雨水把院子里的血腥味冲淡,三天后,十一醒了。
柒
老十因为没有保护好十一而被顾淮南重重责罚了一番,五十军棍打在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身上,他连吭都没吭一声。
十一去看他的时候只见他趴在床上,受伤的地方已经是皮开肉绽了。十一一看,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老十只是一下又一下笨拙的替她擦着眼泪,“十一,你别哭啊,十哥已经没事了,我是男人,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过几天就可以陪你去清河放风筝了,我保证今年给你做一个更大更好看的风筝好不好,你这一哭,我心里也难受。”
今日少年穿了一身银色铠甲,褪去了满脸的稚气。十一有些疑惑的问,“是又要打仗了吗?”
“近日梁国又多次侵犯我国边境,六年的安宁日子重新被打破,这场仗已经是在所难免了。”老十把手里的佩剑挂在腰间,然后有些得意的说:“十一,你还知道吗?这次师父同意让我一起上战场了。”
顾淮南收养了十一个孤儿,年纪大小,各有不同,只有十一是女孩子。顾淮南让其余十人自幼习武,唯独不让十一碰那些刀剑东西。
“刀剑无眼,打打杀杀不是女孩子家该学的东西。”他曾经这么告诉十一。不过到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只好命人打造了一条软鞭在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其余几人早就在前几年或多或少的经历过了沙场的历练,只剩下老十。
“十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她说,异常郑重。
老十笑着点点她的额角,“怕什么,身为一名将士,为了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就算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荣耀。”一看十一拉下脸来,他赶忙又换了一种语气,“小十一,你就放心吧。你十哥的命大着呢,以前算命先生说我能寿终正寝,子孙成群,我可没这么容易出事。再者说了,我还答应过你,陪你去清河放风筝呢。”
十一笑着点点头。
可哪曾想到,一语成谶。
老十临走前又说:“对了,刚才都忘记说正经事了,咱们府里近期恐怕要办喜事。”
十一听到自己的心漏了一拍,“什么喜事。”
“三天后师父要成亲了,和九公主。”
捌
今晚的夜色出奇的好,繁星点点,院子里的梨花树也开的正盛。
十一披着那一日顾淮南给她盖上的披风,那衣服上还有淡淡的龙涎香,一如他身上的味道。
“师父,你来了。”她在梨花树下独饮,看着穿着一身青衣慢慢走过来的顾淮南竟然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还记得,那一日他也是这样。只因一眼,就此铭心。从此漫漫几年,心里竟然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桂花酒不算浓烈的香气,配上梨花独有的清香。顾淮南替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在她身边蹲下身子,“十一,你醉了。”他说。
十一只是紧紧的抓着他的衣领,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啜泣,“师父是不要十一了吗?还是十一做的不够好,师父嫌弃十一只知道惹麻烦,所以才打算娶别人。”
顾淮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一听到她哭,自己的心就像是被突然揪紧了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
“师父没有不要十一。”他拍拍她的后背。
“可是你还是要娶别人。”她抬起头来。顾淮南这才发现,她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会爬到树上拿风筝的小姑娘,柳叶弯眉,未施粉黛却已经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我以后会好好听话,不会再给你惹麻烦,所以,你不要娶别人好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酒意的作用,十一迷离着双眼,伸出手来,一下又一下仔仔细细的描绘着他的唇线,然后忍不住吻了上去,先是浅浅的触碰,接着像是控制不住了一般,慢慢深入。
顾淮南有些粗暴的拉开她,“十一,你醉了!”他再次重复这句话,只不过不像上次那般温和。
“我没有醉!我不想让你去做什么九驸马,我只想让你当十一的师父,当我的顾淮南。”语毕,再次吻上去,动作笨拙,却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到顾淮南心里。
她的唇齿间还带着桂花酒的清香,到最后就连顾淮南也醉了。
他把她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的唤着她,叫她十一。那声音仿佛魔咒一般,让她听了之后欲罢不能。
屋外夜色渐浓,屋内满室旖旎。
“师父,我们以后去一座江南古镇,买一所院子,我养一只波斯猫,你抚琴作画,再也不要当什么将军,不要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了,不好吗?”
“那里谁都不认识我们,你不是权倾天下手握十万兵权的大将军,我从此之后也只做你的十一,这样不好吗?”
顾淮南眉头展开,身为一军统领,他早就习惯了睡觉的时候保持七分警醒。今日却像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睡得那般沉,如此安稳的入眠,他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尝试过了。
可惜回答十一的只有满室长久的无声寂寞。
玖
顾淮南在成亲之日公然退婚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九公主穿着大红喜袍在朝堂之上怒斥顾淮南,从小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的九公主说到最后竟然有些无奈,她红着眼眶,把自己降低到尘埃里,问他,“顾淮南,我到底哪里不好,你竟然在今日给我这般难堪!”
“公主千般万般好,只可惜不是顾淮南心里的十一。”他俯首,答。
那一日梁国大军压境,朝堂之上除了顾淮南,竟然没有一个能领兵上战场的人选。
“十一,你等我回来之后就娶你过门,从此之后,我要你堂堂正正的做我顾淮南的妻子。”他像是一个孩子一样的兴奋,拖着十一说个不停。而十一只是含笑望着他,通通点头应允。
顾淮南是那一日晌午出发的,十一亲自给他披上铠甲,从此素衣青衫的翩翩公子再也无迹可寻,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骠骑将军——顾淮南。
他是齐国百姓心目中的英雄,是他们所有人的骄傲。
十一站在禹城的城楼上远远的望着他,黑底金线绣成的“顾”字大旗迎风猎猎作响。
顾淮南从始至终都没有朝后面的城楼上看一眼,自然不知道那一天十一穿着一件红色喜袍站在那里泣不成声。
这一身凤冠霞帔是她为顾淮南穿的。
十一知道,过了今日他们真的就要彻底断了。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仇恨也不是报复,而是你最爱的人站在你面前,你对他一句又一句的欺骗。
拾
齐国连败三场,顾淮南战神的神话终究还是被打破了。最后一场决战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自己一个月以来心心念念的女子。
“十一。”他叫她。
十一穿了一身金色铠甲,身上全部都是血迹,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挑眉把手里的长剑递给她,玩味笑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顾淮南慢慢的站起来,放下怀里的老十,十一有些不忍的看着血肉模糊的老十,在心里轻声唤了一声,“十哥。”可是她自己知道,她不配这样叫他。
还记得,一个多月以前,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银色铠甲,坚定的对她说:“身为一名将士,为了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就算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一种荣耀。”时至今日,他终于用自己认为的,最有尊严的方法,给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可是,今年他才刚刚十八岁啊。
“顾淮南,血债血偿,三年前美人谷的仇我终于可以报了。”
冰冷的利剑穿过人的胸膛的声音竟然在这嘈杂的战场上听的那么清楚。顾淮南终究是没有闪躲,他想他是累了,也许他是太过于思念眼前的人,所以舍不得把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分毫。
“翎歌。”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她。
十一看着鲜血从他的胸膛里流出来,大仇得报本来应该是极其痛快的一件事竟然让她在看到顾淮南倒下去的那一刻痛入骨髓。
一口鲜血从她嘴里吐出来,她倒在地上,耗尽最后的力气往他身边爬,可是她真的坚持不住了,那人的眉眼就在眼前,她伸出手来想要最后触碰一下,悬在半空中的手就这么一下子滑了下来。
顾淮南,我知道你累了,我也是。
尾声
“他怎么样了。”
“我到今日都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明明是因为恨他,所以才会和我联盟,帮我偷他的作战计划,可是到最后你竟然故意把剑刺偏了一分。那日我命人秘密护送他去了终南山楚神医那里,他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不过记忆全都没了。”男子笑了笑,长叹一口气,“三年前你失忆是假,如今他失忆却是真的。”
翎歌默不作声,到最后咳出一口血来。
三年前男子救她时就对她说过,她伤的太重,恐怕只剩三年的寿命。
今年刚好是三年命定之期,一切的一切,终于真的要结束了。
三年前他为美人泪而来,到最后竟然为她乱了心思,美人谷一百六十四口只剩她一人。那一日,他违抗圣命偷着在人群里找到她,却没想到她那么决绝,竟然纵身一跳,跌落万丈悬崖之下。“顾淮南,我恨你。”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曾经问母亲,“这世上当真有美人泪?”
当时母亲只是说:“这世上奇妙之事虽然千千万万,但是一血一泪又怎能救人。世人皆传言的美人泪,只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
可也就是因为这个不存在的东西竟然让美人谷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她和顾淮南,从此泾渭分明,站在了彼岸。
翎歌蜷缩在贵妃榻上,紧紧的把他的披风抱在怀里。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
那年,顾淮南要离开美人谷的时候翎歌喝了很多酒,她那时年幼,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自己马上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心里就难受。
“若君三书六礼来娶,我便十里红妆作嫁。”这是那年她唯一知道的一句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慕的话。
“翎歌,你醉了。”他当时听了之后只是那么说。
“是啊,我醉了。”十四岁的翎歌泪流满面,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有了真真正正的女儿家的心事。
一年后。
在江南古镇里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了一位青衣书生,他所做的画千金难求,却只画一人——画中的女子穿着一身绿色窄袖长衫望着柳树上的风筝发呆。
“小生冒昧一问,画中所做之人是谁。”
他想也不想,提笔就在美人一旁写下两个字——十一。
那人接着问他,“十一是谁,可是公子心爱的姑娘?”
“是啊,十一是谁。”任凭他怎样想也想不出答案。
他不知道,这个姑娘曾经是他心里最美好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