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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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么多年，不论我看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字，我依然还是没有拥有王航明当年的文采。或许哪怕我只学到一些，我也就不用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不停地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我花这么多时间写的这些字是不是真的一文不值？王航明是我大学期间下铺的兄弟，他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的家庭里，班辈航。从小到大，受到家庭文化教育影响，他只读经典文学，《红楼梦》是他的枕边书。那本《红楼梦》看上去有很大的年岁了，但旧而不破。他为人随和，脾气很好，毫无恃才傲物之感。
真正愚昧的人，往往会以自己浅显无知来丈量别人的世界。比如那些年的我们，一群无知的、对名著嗤之以鼻的年轻人，就经常嘲笑王航明：一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老是看什么情爱绵绵的《红楼梦》有什么意思。王航明每次睡觉前，哪怕是喝醉了也一定要翻几页。当然，这样的事情在这所“看重科学，贬低人学”的理工科大学里，是常见的现象。但是王航明总是笑笑，从不和我们较真。
那几年，我曾经问过王航明，为什么不去选个人文社科专业？他的回答在当今很普遍，只因为高中时候不偏科，家里人认为理科选择面广，生性随和的他于是就读了理科，填志愿的时候依着这个行业的火热，就来学这行业的相关理工科专业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愈发羡慕他在那些年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坚持，而且他一点也不张狂，这与当代的一些文青很不一样，他极其不喜在社交软件上用自己找到的几本书中下定义的句子来炫耀与发声。他依然保留着小时候的习惯，找支笔，抄点好词句，写几句读书笔记。因为他始终认为读书是给自己的，而不是给别人看的，就无所谓张扬了。
王航明第一次让我大开眼界是在大一的思修课上，课程即将结束了，要求几个人为一个小组开展一次社会实践。我身为宿舍长，为了尽可能地省事，就决定利用周末去一趟军事博物馆进行爱国主义学习，回来贴上门票写社会实践报告就好。五千字的实践报告，我本打算均分字数到每个人头上，但王航明拒绝了，他觉得五千字，他一个人完完全全可以搞定。仅过了一天，王航明就把实践报告写完了，拿到报告的我顿时傻了眼。这家伙简直太厉害了，五千余字的实践报告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为大量引用爱国主义诗词，从唐代到近现代均有涉及，该部分为了与诗词的韵味相近，采用了半文半白的文风，这着实见功底；第二部分主要内容为军事政治，这部分参考了许多经典政治军事名著，大概有将近二十本。文字行云流水，充满着独立思考的精神。但是我为了满足马列思修课程的要求，硬是在文章后边加了一千来字的时下最新爱国主义学习材料，于是整篇文章就有了头重脚轻、狗尾续貂之感。但是王航明没有反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后边加的这些东西我是写不出来的，但是或许是真的需要加上去。”
在众多遣词造句相似的文堆里，突然出现的光芒是那么的夺目。于是我们宿舍在思修实践课上所获得的分数均为98分，列全班第一，说起来惭愧，那也是我大学期间唯一一个第一。
后来选修课对我们开放了，我为了抱王航明大腿，选了两门与王航明相同的人文科目。一门口才训练，一门古代诗词赏析。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如意算盘总是打不好的。等到上课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两门课的老师是出了名的严苛。不过王航明的大腿足够粗，我的演讲稿和结课论文经过王航明的反复修改，也拿到了良的成绩。而他的《我为什么要读红楼》演讲稿与《从唐诗浅淡唐代政治与社会制度》小论文从这两个严苛的老师手里拿到了近几年唯一的满分。
名声总会传出去的。一次征文大赛，管理着五个班的辅导员就亲自来到我们宿舍，动员王航明参加。但奇怪的是，王航明说什么也不参加，直说自己写不来那样的文字。就这样，王航明失去了利用自己的特长为自己履历抹上色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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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问题，只能在喝酒的时候问。比如王航明不参加征文大赛的原因。明明在这种理工科大学里愿意写字的人就不多，何况他文采斐然。要知道征文大赛能给每年的综合测评加上太多的德育分，而综合测评又是一年一度奖学金争夺大赛的评判标准，白花花的钱啊，他这傻子怎么能和钱过不去呢？
“五四的时候，汉语文字被划了一个裂口，出现了一个断层。而当代，又在这个基础上又划了一个裂口，又出现了一个断层。我不想过去，也越不过去的。”
五四？听到五四，兄弟们都傻了，这个青年节意义这么大吗？又不放假，还有什么裂口断层的，你又不是学地质勘探的。大家且听且过，也不深究，话题马上转移到元旦晚会上表演节目的地质系姑娘那了。
虽然王航明性格随和，但总有些时候，他还是显得与这个大学格格不入的。比如，校图书馆在其官方微博公布了年度借阅量最高的十本书，这十本书除了一本网红鸡汤文学以外，其它的书籍全是诸如“化学反应工程、流体力学，石油化学等”的课本教材。而那些经历了岁月淘洗的名著竟无一上榜。王航明看到了这条微博，他抑制不住自己的难过与愤怒，在微博上直接回复：
“有些图书馆只是为了埋葬书籍而建立的。”
幸好这个学校微博热度不高，同学们也很少参与到学校微博的话题讨论中，这事也就过去了，不然以学校的严格管理，保不齐就是一纸处分。
但过了一天，王航明就把评论删掉了。”这不是图书馆的问题，我却向它们发火，真是无知无识 ，太抱歉了。“王航明反省着自己，“校图书馆的藏书量一点都不少，书更新得也不慢，只是大家都不愿意去借而已。很多好书，都是从新搁到纸面泛黄，丝毫无人翻阅的痕迹，好多好书连续几年借阅量都是零。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发两句脾气就可以改变的吗？在这学校里，大家都重视理工科学，肯定不愿意看一些大多数觉得对自己无用的人学书籍。算了算了，这样也好，我借书从来不需要等，仿佛图书馆是为我一人开的。我昨天还骂了人家，真是太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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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的爱好远离功利，自然是幸福的，而在这时也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我们学校对面有一所在全国排名前列的国家重点文科类大学。由于学校的距离只间隔一条短马路，而且文科类大学里姑娘多，自然调动着这边男生的欲望。但不幸的是，长年积累下来的风评却极差，不过转念一想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本来高考录取分数就比对面低一些，何况理工科的很多男生又是典型的“直男癌”，对生活极其不讲究，又缺乏对姑娘的理解与尊重，所以得到这样的评价也实属正常。
但学校距离相近，总会有些合作，比如两所大学会相互开放一些公选课。王航明在这学期就选修了隔壁大学的《中国文化通史》。我因为人文学科所需学分已修满，就不再去抱王航明的大腿了。那一学期下来，不出意外的是王航明在这门人文课上拿到了高分。令人赞叹的是，他还交了一个对面大学的女朋友，而且俩人同龄同乡。
我们都觉得王航明这操作简直太厉害了，因为这相对于我们来说，这不亚于找了一个长得比自己高的女朋友。在这里，容许我想象一下，以下的这段话可能会显得所谓浪漫一些，因为都不是我亲眼见到的。
王航明一身白衬衫，坐在教室的前排。隔着一个座位，一个秀发垂肩的女孩，时不时偷瞄王航明这一侧。也许是他的详细笔记先吸引了她。而后，他认真的姿态，带有阳刚笔锋的字，都无疑扣动了女孩的心弦。课堂上的发言，和讨论后的演讲，或许已让女孩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离去。这时，阳光也好，月光也罢，灯光也好，都恰如其分。不知他俩在哪节课上说了第一句话，也不知俩人谁先开的口，更不知女孩听到他俩是老乡会不会极度的开心，而又接着听到王航明来自对面的大学会不会马上的失落？或许最为重要的是，王航明是怎样用自己的才情挽回那份失望。
男人都是个喜新厌旧的东西，王航明自从交了女朋友，读书也只往对面图书馆去了，有时甚至在这边借了书，跑到别人图书馆那里去读。这喜新厌旧的家伙还整天说，别人那边氛围好。对于我这种不常读书的人来说，这无疑是虚伪与狡辩，我只觉得读书有个安静的环境就是最好的氛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很安静的，只是很少有人在读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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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航明虽然读书只为自己，但他还是有一个作家梦的。
他曾经跟我说，他这辈子想写一部长篇小说，预计三十万字左右。故事原型为他的一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瑶族婶婶。这位婶婶天生得好看，大眼睛，高鼻梁，削瘦的脸庞，白皙的皮肤。她在瑶山底下的小饭馆打工时候，认识了跑长途汽车的叔叔。然后她就跟定了他，借助婚姻方式，离开了瑶山。那时王航明的叔叔一无所有，甚至过了不久，叔叔驾驶着大货车还出了交通意外事故，撞到了人。但婶婶依然不离不弃，两人共同担负起赔偿的重任。之后，两人共同创业。最后，从一个连名字都需要自己孩子教写的文盲，变成了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
一个不屈服于命运，充满正能量与励志的故事，但是这样的故事情节似乎烂大街，再想写出新意来就很难。不过，王航明的野心可不止于单一的励志故事，还要写出民族的风俗与人性的意味。
他希望能够去瑶山生活一段时间，以自己的视角，并以乡土的写作手法细致入微地描述瑶山上的生活，同时这部分内容还要详细地记录出瑶山人的现状与生活方式、人们主要的食物与生活来源，甚至连民族服饰也要详细地描写。毕竟，在那里，现代文明的不介入，反而让传统文化得以完整地保留。市面上的书似乎还没有涉及到瑶山瑶寨的生活，这是一个突破点。还有就是王航明说过，婶婶跟定这个叔叔的原因只有一个：“再也不想顿顿饭吃红薯和玉米。”其他的她一点都没有想，这个看似简单肤浅的理由，是完完全全值得剖析解构的。
另外，这种貌似为了改变命运，抓住为数不多的机会而形成的婚姻，结局却是非常的美满，这里也可以以很强烈的态度与现代所谓自由选择的婚姻做一个鲜明的对比。这是一种逆潮流，逆潮流的事最近是很受大家欢迎的，毕竟逆潮流也代表着对现实不如意的控诉，况且他的这份逆潮流可以让人有长久思考与反思。
最后，这本书要有类似于毛姆短篇小说《爱德华·巴纳德堕落之谜》的立意。因为这个故事有一个细节，王航明认为是不可忽略的：在创业过程中，这位婶婶也曾让自己的兄弟姊妹们一块过来帮忙，但是他们都只是来了几天又回到了瑶山，均表示接受不了城市里的生活。婶婶怒其不争，认为他们一辈子只配吃红薯与玉米。但人在多年以后终会老去，这时，离开大山的婶婶脸上经现代社会坎坷磨难出的沧桑与在大山长久生活的亲人脸上经岁月而自然祥和地生长出的皱纹又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新与旧，何来好，何来坏。
王航明的作家梦，客观来说，企图心真不小。故事梗概短短几百字可以说完。但如若真能完成好，将是一部偏远地区少数民族的史诗。未来，若他的书能出版，也许会因为没有畅销因素，不会给王航明带来太多的经济利益，甚至可能还需要他自己自费出版，但他相信这会是一本能在当代文学站得住脚的一本小书。作为一个梦，还是要梦的。
与许多爱喊口号的人不同，王航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在慢慢接近自己的作家梦。在大三暑期，他就到了婶婶的老家，总共生活了十天。作为一位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婶婶家乡的人自然好生招待。自然风景，古朴生活，远离现代，倍感惬意。本来他打算长住一个月的，但是石油行业霎时出现了骤变，我们的未来从外人眼里的羡慕与嫉妒转变为同情与活该。当理想和现实出现冲突的时候，与其说王航明选择了往现实倾斜，倒不如说他选择了逃避现实。
王航明中断写作，返回学校准备考研，和这个学校很多本科生一样，打算以硕士作为自己的缓刑。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十天的写作，书的引子写出来了，三万来字，这超出了王航明的预期。这次，王航明的字并没有往常的华丽与清新，反而变得纯朴起来。也许这个世界真的很纷繁了，王航明再也不愿意给它披上任何迷雾了。但整章引子包含的东西很多，比如瑶山神话传说，过节祭拜的仪式与民间信奉的神明，历史痕迹等等。作为引子，这一章写得很精彩。但有些字是不能停下来的，得持续不断地写，因为每次停下来都有可能是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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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和刻苦在某些程度上是有回报的，比如上了发条的王航明就很顺利地考上了研究生。他一度很庆幸自己考上了研究生，因为本科太多的同学在石油行业仅干了一年，就纷纷转至保险，银行等需要全家受苦的行业。他也和很多在这学校读研的学生一样，期待着石油行业的回暖。就如服刑期间的犯人，期待着自己刑期减少与结束。
碌碌无为，无数零碎的事情充斥着王航明的三年硕士生活。对他来说，日子倒不难混，毕竟有一个几近空闲的图书馆，唯独一点，读科研文献实在太头疼。但王航明依然随和，至多也只在喝高的时候说一两句胡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也许我真的跟工科专业没有缘分，我根本看不进那些相关文献。而且那些文献都是固定模式、千篇一律，文章毫无作者的性格，这些论文简直就是现代八股，让汉语又出现了断层。”
厌恶的事会越来越厌恶，久而久之，王航明就很少看科研文献了，经常不看原著原文就转引。即便不得已需要看原著，他也只看个题目和结论。他知道这是没有学术道德的，做学问也万不该如此。但就和所有人都会为自己不该做的事情所找到不得已的理由一样，他真把他的研究生生涯看成了服刑，不求靠它出人头地，而只需等刑满释放，得过且过吧。况且琐碎的一天过后，还有几个小时的阅读时间，这足够让他感到日子的幸福与充实了。他和许多读研究生的当代大学生一样，他们或许并不喜欢自己的专业，也无心于科研，但是学位之于他们，是需要忽略自己意愿的。
这个学院对硕士研究生毕业的要求是需要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一篇中文核心期刊。相对于别的重点高校，这要求在国内算是比较低的了。抵触归抵触，埋怨还埋怨，关键时期，还是得妥协。王航明照猫画了一只老虎，他的导师看了也比较满意，只对他的画提了几个小意见，王航明小改好便寄往期刊。
“您好！请问是王航明同学吗？我是当代石化的杨编辑，你的文章经外审专家审查，需要修改几个地方，具体的内容已经发往你和你的老师邮箱了，请注意查收，尽快修改。”
过了将近一个月，王航明收到了编辑的电话，他的心里特别地激动。因为在他心里，编辑是个非常神圣和令他向往的职业。也许他这辈子恐怕无缘这样的工作，但与编辑接触是他以后梦想实现的必经之路。他感谢了编辑，并赶忙查看了一下修改意见。专家的意见是：“文章不错，引言需要扩充一下，图三需要更换。”王航明看到前四个字，侥幸过关的兴奋感涌上了心头，他带着这份干劲认真地修改着，修改完后给自己的导师发了过去。
现实永远不会那么的简单，王航明的导师对待论文特别的严谨，当天晚上十点半，导师就加班加点把论文发了回来。王航明看到了论文，傻了眼。他没想到导师能如此的“认真”，几乎每一句话都利用word的批注功能进行了修改，此外，导师还大量地删除一些他觉得没必要但在论文里很关键的内容。在外人看来，这老师真的特别认真负责，但是对于王航明对文字有偏执的人来说，这份布满射线的稿子，对他来说可谓是触目惊心。
“我记得有一位作家说过：‘除了女人和文章我都可以妥协。’我曾经也把这句话也当成自己的人生信条。没想到第一次和编辑打交道，自己就要对自己的字进行妥协了，何况这不叫妥协，这叫被掠夺。真他妈的可悲。”王航明私下跟我抱怨，我读的书不多，也不会宽慰人，就只能和他把几罐啤酒慢慢地喝掉。
”我这老师的控制欲怎么这么强，连我论文里那些不超过十个字的句子，他都要变更语序……“
发泄完了，发过狠了，到了交稿的时候，王航明还是按照老师的意思，改了。
本以为一切事情顺利，这事过去就过去了，但是论文又被打了回来。“全文语病较多，口语化严重，请作者修改，具体意见详见附件。”打开附件，王航明笑了，但没有办法，他一句一句地读，发现和以前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语句真的不通顺，文章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没办法，他只能按照要求进行修改，改完后又给导师抄送了一份。他似乎已经放下那份偏执了。
“你来我办公室一趟。”一天早上，王航明被导师叫到了办公室。
“我当老师这么多年，发表论文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问题过。你的文字功底也太差了，你自己不会读一下看看到底通不通顺吗？你还想不想毕业……”王航明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骂归骂，他的导师依然用批注功能又把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地进行了修改。“你按照我给你这次改好的这个样子进行修改，改完上传到编辑部就行，毕业论文千万不要给我再犯这样的毛病。”王航明低头认错，万事都说好，领了改稿出了门。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修改心里就没有这么大的抵触了。
“今天上午杨编辑给我打电话了，他觉得你的论文写得太差了，尤其是语言问题。于是联系了我，他说这次如果再改不好，就直接退稿了。还是老样子，你先按照他的意见改，改完再给我。”过了半个月，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上次改的依然没过关。王航明无奈，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甚至跑到图书馆借了一本王力先生的《中国语法理论》来学习语法理论。修了又修，导师又是逐字逐句地大改，他觉得苦闷但是又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感谢导师，认真改完上传回编辑部。
“杨编辑吗？您好！我是王航明同学，给您寄的那份稿件隔了将近一个月没有处理了。我老师让我跟您联系一下，问一问情况。”这次改好过了很久还没有消息，导师催促着王航明给编辑打了电话。
“是编号为279那份对吧？我还没有处理到这篇论文，你耐心等一段日子。”
“那好的，谢谢您，因为我那文章反复修改了好几次，所以我才打电话过来，想问您后续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改了好几次是我的问题吗？是我想让你改的吗？还不是你的论文不合乎规范，你都不看看，你的文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语句全是语病。你现在来责难我？”那编辑似乎听到了反复修改这四个字就恼了，仿佛条件反射一般。这或许与长期有人催促他处理文章有关系吧。
“杨编辑，不好意思我要打断您一下，因为咱们是电话交流，不是面对面。可能有些对话使咱们产生了一点误会。我对您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我只是想多关注一下我的那篇论文，如果刚才我哪句话说得不对，我跟您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想以一种谦虚而敬畏的态度来咨询您。我主要也是想跟您沟通交流，怕我遗漏一些没做好的部分。”还好王航明反应够快，这一番话避免了争吵，也避免了编辑恼火后退稿而无法向老师交待的苦楚。
“没想到你不光文字功底差，语言表达能力也这么欠缺。论文是编号279对吧？我现在调出来帮你看看，你拿支笔记一下。哎哟，刚打开你上传的word，我头都大了，你这格式怎么没有按照我们的要求调啊，格式要求在官网有，你自己去下载，我就主要的问题跟你说一下。”
“好的，麻烦您，因为之前一直在改内容，所以就没改格式，麻烦您费神，您说吧，我记着。”
“你这篇文章怎么字这么少，图这么多，你简直就是在画漫画啊，我们这边也不是什么漫画期刊啊。”
……
“我这样就算是看完了，我给你在网上打回去了，请你抓紧时间修改。”
这回提了很多格式问题，图表问题。王航明只能回到原点一步一步地来，先下载格式要求，下载完他傻眼了，压缩包里总共有将近十个文件要求，而且它们互有冲突，而且各个文件要求还是以拼音首字母来命名。全靠自己的想象，王航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搞明白每个文件所适用的对象。紧接着，他高强度地改了几天才算彻底改完，这几天，他甚至放弃掉了每天阅读的时间。又来回磨了好几次，值得讽刺的是，在此期间，王航明竟然让我帮他看看论文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最后，终于全部完成了，王航明万万没想到自己首次发表文章竟会如此的不顺，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写作天赋了。转眼到毕业季了，他的毕业论文除了致谢部分，剩下的依旧被老师大动刀子，经历了那一次他也就不再抱怨，还是当个老好人，万事依然都说好。况且自己又没被抽中参加盲审，查重答辩只需要满足导师的期待就可以了，然后证也就到手了，他的坚持也算完满了。
“这回，我的毕业论文真的是彻底葬在图书馆里了。一百来页的东西，埋吧，最好不要立碑，我真的再也不想找到它。”交完所有材料的王航明松了口气。
毕业了，王航明没有留在北京，用他的话来说，他是为了承担独生子女的责任而回的家。事情蛮顺利的，他找到了一份大国企的工作，工作性质是化工设计，单位是大国企下辖的大型设计子公司。
大学的时间总算走完，我终于也要和这位共同混了七年日子的兄弟道了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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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年，王航明结婚了，但他结婚的那几天人多事杂，他没能抽出太多时间来招呼我们这些从全国各地远道而来的朋友，但令人欣喜的是新娘还是那位姑娘。又过了几年，不知不觉我们都已过而立之年，也都成家有了孩子。借着假期，我带着老婆孩子去了王航明家旅游。王航明高兴坏了，这时候他已在石化设计院里评上了高级职称，被无数人以年轻有为所赞誉。几天下来，王航明的招待十分周到，但别离前的最后一顿晚饭，他非要安排在他家里吃，我们都说怕麻烦他们，但我还是说不过他，就客随主便了。
“正正好，我们家一女孩，你们家一男孩，年龄还一样，咱们对个亲家吧，娃娃亲。你看这俩小朋友这几天在一块玩得多开心呐！”在王航明家里的饭桌上，嫂子开心地闲扯着。
“好啊，好啊。”我老婆不知天高地厚地答着。
“好什么呀！”我瞪了一眼我老婆，“人家书香门第，以后这个姑娘肯定读书多见识多，一定是个才女。这么优秀的姑娘嫁过来，简直是太委屈人家了。况且我们这孩子多动，静不下来，长大了怕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
……
饭后，两位妻子一边照看着俩孩子玩耍，一边开心地聊着天。几天游玩下来，感情自然很深。饭桌上也就只剩下我和王航明这两个中年男人。
“兄弟，你还在写东西吗？”
“写啊。”王航明刚说出这俩字，便带我走进了他的书房，书房面积不大，但是房间四面都是书架。书架尺寸很大，从地面到天花板，挨着三面墙的书架已经塞满了书，最后一面墙的书架也开始有了几本书。“跟你炫耀一下，这都是我靠写东西挣来的书。”他脸上满是自豪的表情。
“啊？你那本小说写完了？出了也不给我寄一本，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你说个价，多少钱我都买。”
“没有啊，我哪有写小说。”说着，他唤醒了书房里的电脑，这些就是我写的东西。文件按日期整理命名，很多个文件夹，层层堆积。他打开了最新写的内容。“一直在路上”，“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记煤转化工设计团队”……诸如此类的标题。“这些都刊发在我们单位内部的出版物里，你看不到也很正常的。”还没等我说话，王航明开口接着说了，“这些字都很好写，两三千字就可以完成一篇了。稿费还挺丰厚的，差不多一个字一毛钱，这比很多译者的稿费都高呐。我一个月大概写个三篇左右，结算下来每个月，我就有个几百块钱来买书。不光如此，年终的时候，我因为写得多，单位会给我发额外的奖金，每年都有两千多块钱呢。这几年下来，就攒了这么多书。”王航明看着这些书，很是高兴，随手翻出最新的内部杂志，递了过来。
“你以前不是从不写这样的文章吗？我还记得咱本科时候征文大赛你都不参加的。除了这本还有别的呢？”我翻着书，看他似乎只保留着最新的杂志，有点困惑。
“写这样的文章其实很快的，经常半个小时就能写完一篇。不过就是贴贴补补，十分方便快捷。兄弟咱们自己人，我也不瞒你，我在单位里往上爬得快，不靠爹妈，就靠我长期写的这些东西。”王航明似乎在闪烁其词，“其实每篇文章结构都很简单，简述一个事然后加上一些时下政治学习的东西就好了。对了，这还是你教我的，还记得咱们在大一写的马列思修实践报告吗？再说了，我们单位期刊部的编辑很好说话的，发过去了，基本都不用改，且不说纠结，更不用说为了发表而烦躁。此外，我再也没有什么导师要控制住我的笔，最多也只是某些领导要挂个名而已。我挺幸运的，我的领导很好，即便是挂他们的名字，稿费发下来的时候，他们也都给我转了过来，而且每次还比实际的多一些。几年下来，这些就成了我买书的基金，你看看，别看我这里书多，但价格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几万块钱，在这个社会里买书还是很便宜的。我把这些书买过来填充到一个屋子里，每天进到这个屋子里，我都满是成就感，体内的内啡肽饱满。所以我每天都会和你嫂子、我闺女在这儿花一两个小时在书房里读书，那可是我们每天最惬意的时光。”
我看着书架上的书目，还好，都还是他以前就很喜欢的，书桌上那本《红楼梦》还似曾相识，历经岁月，依旧醒目。
“这些杂志不留下来的原因就是那些杂志印的质量不好，放一会儿就泛黄了，还掉墨。你嫂子心灵手巧，拿去废旧利用，折个小盒子做个骨碟什么的了，你看客厅茶几那就有很多。”
“兄弟啊，你是什么时候跨过这个裂口到达那个断层的？”
“什么断层，你是不是又想起以前那个地质系的姑娘啦？人姑娘当年是很漂亮。不过，我可没叮嘱你嫂子，一下她把你大学的这些风流韵事说出去了，你回家可就麻烦了啊。咱们的事，她可都知道，毕竟本科的时候咱们都是在一块儿。”王航明笑着说，我也无奈地笑了笑。“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了，本来只是想走走看看，结果走着走着就迷路了。”王航明说得很含蓄，我便不好意思再聊这个话题。
“那那部小说你写了多少了？就是已经写了三万多字的引子的小说。”过了好几年，我依旧对他的野心充满着执念。
“我写不出来那样的字了。对了，那篇引子随硬盘损坏而遗失了。毕业后，我把跟了我七年的电脑扔在家里的角落里积灰，毕竟电脑实在太老旧了。但那时我其实一直在想，等到我有空的时候就把稿子拷出来，结果我每天都是在等有空的时候，等着等着硬盘就坏了，怕是天意吧。”
“可惜了。”
“不可惜的，或许我更希望它遗失掉，我不敢看之前的自己。再说了，写乡土，我是一定写不过那些严肃作家的，又没有任何畅销元素。写出来肯定是青黄不接，毫无亮点的。况且这终究还是一个励志故事，新瓶装旧酒， 没意思，算了吧。对了，你闲暇的时候不还在写点东西吗？要不，你接手一下？还有啊，你要写我的事儿可以，我没有意见的，写什么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别笔眼落在我的懦弱就好。”王航明笑着说，脸上把五味杂陈的内心都露了出来。“说些开心的，我连续四年获得集团内部优秀作者奖啦，在整个大国企里也算有了一些名气。在这个层面上，我的作家梦也算实现了。我现在只想把这个屋子填满书，然后好好培养我家的小姑娘，让她长大以后能爱看书，希望她能够写一本让自己满意的小说。”
“大哥啊，咱们才三十三岁，就要和咱们上一辈一样把自己的愿景寄托在下一代了吗？”
“希望是希望，但我也不非要，毕竟事情的发展也要符合她的意愿和想法嘛。况且身为她老爸的我不就一直在缩小自己的理想，我凭什么一定要以自己的意志与标准来锁住她呢？说到这，我真为我女儿有个这样的父亲感到悲哀。但最起码吧，我要培养她爱读书的习惯。我一定要让她知道，不论自己经历了什么，都是要读书的。你也知道这个社会，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张狂的人越来越多了。”王航明带着点伤感的语调。
……
夜深了，我也知道又要和这位下铺的兄弟分别了，下次的见面又得看缘分了。
几天下来，最不愿意分开的估计是这两个孩子了，两个孩子玩得特别好，一听到要走，小朋友们都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两位年轻的妈妈看到了这番场景，煞是心疼，连忙上去安慰着，哄着。
“你看，两个孩子在替咱们哭呢。”王航明又笑着对我说，眼眶里泛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