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
过年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你一言我一语的突然地谈起这个话题:为什么卫民从小就总挨欺负。
张胜利一共生了三个壮劳力并一个精明强干的闺女。老大卫国,老二卫东,老三卫民,幺女卫华,个个都熬过了困难年代,到如今老幺都年过五十了。老大卫国俨然也是一个标准的老年人了,卫东一直在城市照看孙子,张胜利老两口自彻底不能下厨做饭之后,一直都住在老三卫民家里,由卫民一个人照顾。去年疫情防控严,过年卫东、卫华都没有回来陪二老,今年孩子们大多都还要执行单位的防控要求,大家一商量,干脆兄弟姐妹四个先聚在一起陪二老过年。
这下卫民可忙活起来了,头天晚上接到妹妹的电话就没睡踏实,除夕早上五点就爬起来把冻好的肉、煎好的鱼和灌好的肠拿出来解冻。伺候二老早餐用完后又急匆匆蹬着三轮车到集市上采办烟酒、水果、花生之类,还特地骑到在镇上的大哥家门口打了声招呼。不恰当地说,卫民此刻真的兴奋地像个孩子。
下午三点其他三位就都到齐了,大包小包的拎了一大堆。卫华性子活泼,还没到村口就开始嚷:“今天谁不喝趴下谁就罚一万!”随后就和卫国、卫东一起坐在二老的床上嗑瓜子聊天。还是只有卫民一个人在忙,大家早就习惯了卫民的这种忙碌,拌凉菜,炒热菜,锅里还炖着个硬菜。一会过来给父亲、大哥点烟,一会又给妹妹水杯里添水,如果卫民身上有个智能手机,就厨房和里屋这点距离他一下午都能计一万步。
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五点,十二个小时,菜终于上齐了,卫华看着卫民头上冒的水汽笑得前仰后合的:“还跟小时候似的,雪地里疯完回家就三哥这个样子。”大家一阵感叹,感叹时光的流逝,感叹自己的苍老,感叹回忆的逐渐模糊。
在卫民的回忆里,妹妹卫华是最喜欢欺负他的,虽然都是些小恶作剧,但是也让卫民吃过不少苦头。印象比较深的一次,临上学前妹妹把他唯一的裤子藏到炉灶里了,他找不到急得哇哇叫,上学又怕迟到,情急之下用布书包挡着就跑学校去了,老师打了一顿就给赶回家,结果到家奶奶手里正拿着烧得不能再穿的裤子,又联合爸爸把他毒打了一顿。这类事本来很多,这件事记忆犹新的原因在于这直接影响了所有人对卫民的评价,那就是傻。
傻这个字一旦被扣在脑袋上,你其他再美好的品质也改变不了被一直嘲笑下去的命运了。
卫民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在家被父母奶奶嫌弃,在学校被老师同学看低,哥哥妹妹抱团孤立他,甚至婚后妻子儿女也都没给过他好脸色。
饭桌上大家把各种好玩的回忆都细数了一遍,把艰难的时光也都复习了一下。酒过几巡,还是卫华问出来这一句话,“为什么我总觉得的三哥一直受我欺负?”
大家一阵哄笑,大哥甚至想把话题叉过去,结果喝醉了的卫东先开口了:“老三,你记不记得有一回说你偷了二胖家奶酥那次?爸把你吊在树上打的。那奶酥是我偷的,我没敢承认不假,但哥可没赖你,就是当时不该看着你被…”
卫民恍惚记起了那个早晨,自己头朝下腿朝上被爸爸吊起来用细竹子抽,叫他承认他偷了,卫民很害怕地嚎哭,但是爸妈却丝毫不相信他,一直抽到他承认。
这个话匣子打开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卫华每说一件都要说“笑死我了”,可大家又都觉得不那么好笑,卫国是丝毫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无奈卫华喝了酒怎么打岔都不管用。
“大哥,你这么不想提欺负三哥的事,我知道为啥。”
卫国坐不住了,厉声喝止卫华:“不许再喝了!”
卫民这时候还想着打圆场,不希望哥哥妹妹因他而起争执。这时候当爹的张胜利突然开口了:“那个时候孩子多,卫民老实,是多吃了不少亏。”
张胜利算是一个严厉的父亲,眼里最容不得懒惰和小偷小摸。卫民打会走路就不是一个懒惰的人,张胜利明明心里也很清楚,可很多时候气头上顾不得许多,每每责打卫民都是以懒惰的名义。这几年自己天天看着这个从早到晚伺候自己的三儿子,内疚之情会不时泛起。卫民比老大小了将近十岁,可现在看着比老大还要显老,作为自己的儿子,卫民甚至比自己承受的还要多。
此时卫民有点无所适从,只好一个劲的给父亲和大哥点烟递酒,两瓶白酒很快就喝光了,他又把晾得正好的开水拿过来给大家解酒。他实在不愿意多说话,这也是从小给卫华骂出来的毛病。那时候卫华正在青春期,听不得卫民傻乎乎的憨腔,只要一开口卫华就让他闭嘴。卫华好像也回忆起了那些事,开口问卫民:“哥,你咋就不生我气呢,你咋就不生咱爹妈的气呢?我还记得,那时候咱妈煮三个鸡蛋就没你的份,你咋不知道要呢?”
卫民一阵心酸,用力把干瘪的嘴唇抿了抿,眼睛还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桌上没吃完的青蒜炒鸡蛋,还是没有吭声。此时卫东也有些动容了,从烟盒里掏一根香烟递给了卫民:“我们都该给老三道个歉,老三替咱们照顾爸妈不容易,咱们应该多想着他,卫华,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卫华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最该道歉的是大哥,你们别不让我说,今年难得只有咱们兄妹四个,我们就该痛痛快快地说!大哥,三哥这一口牙是给谁打掉的,这么多年你提都不提,你真能安心把这事儿带到棺材里吗?”
卫国也没法再抖大哥的威风了,只颤颤巍巍地点上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卫华接着又道:“三十岁上下就没牙了,我们天天啃骨头吃精肉的,三哥连口煮鸡蛋都咬不碎,这都过了二十年了,每年他蹬着破三轮去镇上给你家送米面的时候,你就没想着给你亲弟弟装副假牙?”
这件事只有卫国和卫华知道,卫华也是碰巧看到的。当初日子刚刚好过一些,卫国天天和一帮酒肉兄弟走街串巷地喝大酒。有一次喝得实在太晚了,大嫂担心卫国的安全,就打发卫民去邻村看看,结果在大马路上就看到几个醉鬼在人家门口又是磕头又是哭闹的,卫民下意识就想把哥哥从地上拽起来,可不知道怎么惹怒了卫国,反手就把弟弟摁在地上,其他的酒鬼不明就里,也一拥而上,拳拳到肉,从路边上一直追打到十几米外的排水渠。要不是当时从工厂下夜班路过的卫华大喊一声,卫民恐怕不死也要终身残废了。卫民给自己的亲哥哥打掉了十几颗牙,其他的牙也没撑过三十岁就掉光了,而当时大哥给他的歉意,也只是几家凑的六十个鸡蛋。
逆来顺受其实是对自己极大的不公平。多年以来,卫民总是以讨好的态度对待身边的亲人,希望唤起一丝同情,希望痛苦不要那么来势汹汹。这种性格在父母眼里还能算个孝顺,可妻子儿女却会觉得窝囊。卫民有个傻名声,实在不好找老婆,好在他持家勤俭,半媒半买地找了一个二婚的,最后实在受不了他的窝囊,给卫民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就跟外乡人跑了。儿女也对卫民的过分老实难以接受,早早地就辍学到外地打工了,两三年也来不了一趟,就算是来了,看到父亲畏畏缩缩地讨好自己,也是每次都闹得很不愉快。卫民自己不是不痛苦,他只是不想更痛苦。
“三哥不傻,咱们吃这菜的时候也该想想这个问题,傻子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吗?我有时候也会问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爸妈偏心也不像是偏心,那时候重男轻女,你们好像应该欺负我,可为什么偏偏是三哥要受这些,爸妈,你们能说说吗?”
一阵沉默,卫华还要再开口,令她没想到的是,卫民一把抓住了卫华的胳膊,卫民让汹涌的回忆整得实在太累了,一反常态地强行打断了妹妹的话,示意她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气氛凝固了几秒钟后,卫民还是开口了,他打算用自己不多的智慧给今天的谈话做个结束陈词,咕哝了一会才说出:“家家都有这样的事。”其实在卫民的心底,哥哥妹妹甚至父母的歉意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他此刻盼望的是儿女能回来看看他,坐下来陪他吃顿饺子,跟他讲讲外面的事。
卫民的结束陈词实在不咋地,卫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希望全家人应该恭恭敬敬地给卫民端一个酒,每人还要说一句抱歉的话。她想先站起来要给大家打个样,可卫民还是紧紧攥着她的手,正沉默间,张胜利开口了:“做爹妈的是最对不起孩子的,我自己老实,却还带头欺负我最老实的孩子。卫华你也不要多说了,你大哥嘴上不说,心里也懊悔着呢,这两年也没少帮你三哥照顾我们。可这有啥用呢?我和你娘命好,有老三伺候着,还有你们孝顺着,我心里最过不去的坎,就是我们走了,你们也都老了,谁能伺候老三呢?不能动了以后,总不能坐床上等死吧。”说完张胜利就忙不迭地擦眼泪,卫华也哭出了声音。
老爹这话说进了卫民心里,双手不觉间变得冰凉,他失神地搓了搓手,然后端起面前的热水一饮而尽,他这是在敬自己,敬自己这从未被偏爱过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