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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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奶奶在哪里?站在棉花地里,我问着身后的三婶。多年不见,微风吹皱了湖水,吹拂过她花白的头发。记忆中已模糊泛黄的村庄,如同尘封的画卷,在我的眼前展开。
白奶奶过世都有十七八年了。三婶拨开棉花地中央被杂草淹没的一条小路,领着我来到一个小土包前。我看到那杂草掩盖的石碑上刻着:黎母白氏。她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三婶的脸凝成了一个苦字,她望着环绕着黎家湾村落的青草湖,悠悠地说道:那一年,快要临近过新年了。白奶奶是夜里悄悄投湖的,早上才被早起去找牛的黑老倌发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风湿痛。儿子带她去过医院,开了药,还是疼。找儿子哼哼了几句,儿子不耐烦,吼了她。她儿子自己也过得不顺心,在城里做工摔断了腿,媳妇也吵了架跑回了娘家。估计是怕拖累了儿子,半夜就自己摸索着……
她家的土屋后面,就连着这个湖。顺着三婶的手指过去,我看到湖对面的空地上,只余下杂草丛中倒塌的半截土墙,比人还高的蒿草在那块地上肆意生长,几乎看不出有住过人的痕迹。
黎家岗早已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样子。它萧条、破败,乡村土路上尘土飞扬。只有蓬勃生长着棉花与青稻、被绿色覆盖到的地方,才显得生机盎然。
我离开的那一年,大约是五岁。天未大亮,一辆四轮板车吱吱呀呀,穿过被露水润湿的乡村土路。路上没有人,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村口的那棵大樟树,静静地望着我们越走越远。车上载着我们的全部家当,外婆和妈妈推着板车,我坐在车尾。晨雾迷茫中,村庄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地平线上。从那以后,我没有回过黎家岗,也没有再见过白奶奶。
拉开木门栓,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再走过了一座小桥,就来到白奶奶家里。在五岁之前,这条路刻在我的小脑袋里。那些年,我没有爸爸,妈妈在县城里教书,外婆带着我。可外婆有时也要出门做生意,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得像个大人一样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白奶奶,今晚我去你家睡?
白奶奶,明天我婆婆要走了,我在你家吃饭。
白奶奶的脸上洋溢着和善的笑,她点点头,不厌其烦地应承着我的各种需求。我穿着小花布棉袄,自己带来了围兜,坐在堂屋的小木桌上吃饭。白奶奶把炒好的小干鱼儿端出来,撕下背脊上没有刺的肉放在我的饭碗里。
吃完饭,白奶奶有做不完的事,要剥毛豆晒芝麻、要喂猪喂鸡。我觉得我也应该给自己找事做,也要帮白奶奶喂猪。我满地里找到那种三菱形的香附子草,撕开玩过“天晴下雨”的游戏后,把它扔进猪食槽里。
好孩子,会干活啦!白奶奶一手捡开我丢下带泥根的草,一边夸着我。
我家的木楼上有老鼠,夜里趁我躺下了,就冒出来在楼板上来回跑。白奶奶屋里也差不多,但挨着白奶奶睡,我就不害怕了。半夜,老鼠一只接一只地出来找吃的,还老是吱吱地说话,我躺在白奶奶的臂弯里偷偷地听。还有跳蚤从被子底下跑出来,它们还想把我当晚餐呢。第二天,我的身上长满了红疹子,白奶奶让我躺在桌上,拿一盏煤油灯在我身上照来照去,嘴里念叨着:可怜的孩子。白奶奶去野地里寻了一大把艾草,熬了一大壶黑乎乎的药汤,给我擦洗,洗完了我身上凉嗖嗖的,一点也不痒了。
黎家湾太穷了,我妈早就嚷嚷着要走,要回湖南老家。临走的前一天,我去和白奶奶道别:
白奶奶,我要走了,我妈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很久不会回来了。
去吧,去城里的好地方,将来过上好日子。别像奶奶一样,一辈子走不出这穷窝窝。白奶奶昏浊的眼里含着泪,她别过头,用袖子抹了抹。
我会来看你的,会给你买城里的猫耳朵吃。黄白相间的猫耳朵,在大油锅里滚过一轮,香香的、嘎嘣脆,是那时我吃过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嗯,奶奶等着呢,等你长大了、出息了,赚大钱了买好吃的回来看我。白奶奶笑了,笑得手里的火钳子都不听话,笑得灶里的柴火都走错了路,从灶口掉了出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