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曲天涯不见君
眼前一番景象让楚君城极为惶恐:里屋的地面上,腾起的火苗随着流淌的膏油四处窜动,所过之处烈焰熊熊,浓烟翻滚,转眼就吞没了大半个屋子。楚君城望火兴叹,根本无力施救,只好掩住口鼻推门逃生。
甫一脱身,惊魂未定,就听外头有人喝道:“无耻贼子,胆敢纵火行凶,还不束手就缚!”几个人拦在了楚君城面前,显然是将他当成了纵火犯。楚君城揉了揉被浓烟熏得刺痛的眼睛,看清原来是唐慕云带着几个随行的唐门弟子正欲拿他问罪。
楚君城忙道:“唐兄切莫误会,不是我放的火。”
唐慕云哪里会给他辩解的机会,斥道:“休得狡辩,半夜三更背着行囊鬼鬼祟祟出现在这里,还说自己没有鬼?嘿嘿,把你拿下交给岳父发落也是大功一件!”
乍听“岳父”二字从唐慕云口中说出,楚君城心中一酸,心想:“他和雨兮奉父母之命成婚,名正言顺,我有什么理由带她走?就算能带雨兮暂时离开隐雪阁,将来她又该如何面对世人的目光?”
见楚君城愣在原地没有反驳,唐慕云晃动身形闪到他的面前,使出唐门武学灵蛇缠丝手,直锁楚君城喉咙。唐慕云长期接触毒物,指甲带有毒性,只要划破肌肤,就能让对手丧失作战能力。
楚君城闻到一阵腥风飘然而至,心知对方已然撕破脸皮,一出手便用上狠辣招式,也就不再留情面,刷地一声拔出宝剑,直削唐慕云手指。唐慕云丝毫不惮,居然空手接招,一指弹开剑身,使了一招灵蛇出洞,五指幻爪直捣楚君城心窝。楚君城侧身堪堪避开,以清风剑法护住周身。
灵蛇缠丝手是近身搏斗的套路,非常黏人,一旦被贴近就很难摆脱,戳眼、锁喉、扣腕、掏心、撩阴,招招狠毒,杀得楚君城疲于应付,眼看就要被逼回火场。更糟糕的是,剩下几名唐门弟子在边上蠢蠢欲动,不断靠近,即将形成合围之势。
楚君城不甘心束手就擒,卖个破绽门户大开,放任对手进攻。唐慕云大喜,以为楚君城不敌,单臂长驱直入,一掌拍在了他的胸膛。却见楚君城沉肩坠肘,站稳弓步,身体随着掌力后倾,将掌力卸去大半,以太极拳中的揽雀尾硬接了这一掌。随后楚君城屈膝向前,用腰部靠住唐慕云,双手抱环,内劲疾吐,乃是太极拳另一式野马分鬃,将进犯之敌推出数步,自己也瞅准机会一个纵身跳出合围。
唐慕云在众随从面前吃了亏,当下大怒,岂容楚君城轻易离开,从怀里掏出五颗钢珠,以流星珠手法连环打出。唐门暗器不愧是武林一绝,五颗钢珠去势凌厉,角度刁钻,楚君城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挡住前面三颗,第四颗直直击中他的手腕,长剑脱手。间不容发,第五颗钢珠已至,他已无力再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钢珠击中肩胛,顿时整个人如遭重击般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楚君城不愿在唐慕云面前示弱,左手捂着伤口,右手刚要撑起身体,却发现整只右臂根本不听使唤,软绵绵地瘫在地上。
唐慕云狞笑着走到楚君城面前,狠狠地在他身上跺了几脚,正想好好羞辱一番,耳边传来了密集的敲锣声,该是庄里的人看到火光赶来救火了。唐慕云皱了皱眉头,怕被外人瞧见堕了唐家堡的名声,这才悻悻住手,下令道:“将这小子给我绑了!”早有左右一拥而上,将楚君城捆了个结实。
少顷,隐雪阁的人陆续赶到,就连苏别情、墨冰和“卧病在床”的苏雨兮也来了。众人合力将火扑灭,但归思居也已经烧得只剩下框架。苏别情看着废墟,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苏雨兮长跪屋前,浑身颤抖,捧着被烟火熏黑了的归思居牌匾恸哭不已。
唐慕云将捆得跟粽子似的楚君城揪到苏别情面前,得意洋洋地说道:“苏伯父,纵火的贼子被我抓了个现行,你猜是谁?”
听说抓住了纵火犯,所有人都围了上来,苏雨兮满腔怒火,抄起牌匾就要向他砸过去。不过她很快就愣住了,双手停在半空。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纵火犯,居然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男子。“君……君城,怎么会是你?”牌匾咣当一声坠地,她忍不住号啕大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呜呜呜……”
“雨兮,火不是我放的,我是被陷害的……”楚君城待要解释,脸上已经“啪”地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楚君城斜眼看去,动手的竟是苏别情。
苏别情怒道:“小贼,老夫自问待你不薄,好吃好喝地招呼,你怎敢恩将仇报!你可知道,归思居乃是我亡妻生前的住所,屋内物什皆保留着原来的样子。你这一把火,断送了我们父女对故人惟一的念想!哼,今日就算杀了你也不为过!”他越说越气,凝气于掌,抬手就要拍下。
危急时刻,苏雨兮顾不上伤心,急喊:“不要!”但苏别情出手极快,她想要上前拦阻已然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挡在了楚君城面前,格开了这致命的一掌,却是墨冰出手相救。
墨冰劝道:“苏兄,此事太过蹊跷,于情于理都说不通,我们不妨先听听这位小兄弟怎么解释。”
“是啊,爹,君城不是这种人,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苏雨兮也跟着求情。
“好!我就给你个辩解的机会,看你这小畜牲怎么口吐莲花!”苏别情双目如电地盯着楚君城,一挥手,示意他可以说话。
楚君城被擒住后,就一直在推断谁才是纵火真凶。很显然,真凶冒充苏雨兮将他骗到这里,设计陷他于不义。报信的丫鬟不可能是主谋,她只不过是受人指使,甚至可能连信的内容都不曾看过,不过从她身上突破倒是找出真凶最便捷的途径。除去那个丫鬟,隐雪阁弟子都可以排除,他们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要说动机,嫌疑最大的该属唐慕云,因为苏雨兮的缘故,宴席上就一味针对自己,现在唱一出贼喊捉贼的戏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归思居位置偏远,不是他一个外人会注意到的,更何况烧毁这么一间意义重大的屋子,一旦事情败露,轻则造成两家联姻破裂,重则两派成为死敌,实是得不偿失,唐慕云醋意再深,也不至于如此鲁莽行事。
那么,还会有谁呢?突然,楚君城的脑海里闪过一个人,这猜测令他不寒而栗,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深知,如果被他不幸猜中,那么一切皆在那人算计之内,接下来无论自己怎么辩解结果都不会改变。
可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众人都在等他解释,不说就等于坐实了自己的罪名。无奈,他只得将自己被骗到归思居,又被栽赃嫁祸的过程如实说了一遍。听者一片哗然,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不时朝苏雨兮看上一两眼。
苏雨兮气得一跺脚,反驳道:“我……我压根没给你写过什么密信,绿萝也是整晚和我待在一块儿,你若不信,我可以把她叫来与你对质。”
楚君城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摇头道:“不必了,此绿萝绝对不是彼绿萝。我现在当然知道自己着了贼人的道,只不过当时关心则乱,没有细想就被诓过来了,哎!”
苏别情把手掌在楚君城面前一摊,说道:“既然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被陷害的,那就将锦帕拿出来让我们瞧瞧。”他使个眼色,身边弟子上前为他松了绑。
楚君城活动了下被束缚得发麻的身子,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道:“怪我糊涂,那锦帕……已被我付之一炬……”
“呵呵呵!”苏别情发出三声冷笑,露出鄙夷之色,“找不到人证,又亲手销毁了物证,单凭你楚大侠一面之辞,恐怕无法大家信服呐。”围观的人也都纷纷摇头,显然对楚君城的说法并不认可。
唐慕云适时地站了出来,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这小贼既是我逮到的,就由我来说说事发经过。”唐家堡二公子的证词自然很有说服力,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唐慕云见自己一下子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不禁大为得意,走到苏雨兮跟前作了一揖,“鄙人得知雨兮姑娘染疾在身,日夜挂念,无心入眠,故深夜还在祈告上天,却也因此撞见了这小子的恶行!”
他戟指楚君城,声音随之变得严厉起来,“我见他大半夜背着个行囊悄悄出门,行迹异常可疑,就叫上了随从蹑在其后。我们一路尾随他来到这里,见他进了屋,为避免打草惊蛇就守在外面。
他进去没多久,屋子就着火了,然后见他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逃了出来。之前我还在纳闷,为什么无缘无故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放一把火,刚才听他一番辩解,总算想通了。
这小贼垂涎雨兮美色已久,妄图染指我未过门的妻子。仗着对雨兮有过小恩,他想来招声东击西,在这边放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软硬兼施胁迫雨兮随他离去。你们说,这火若不是他放的,还会有谁?”
唐慕云的话像是给围观者打了鸡血,他们迅速找到了道德的制高点肆意宣泄情绪,斥责声和辱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冲上前想动手,却被墨冰一个冷峻的眼神逼了回去。
楚君城蒙受不白之冤,一种从没有过的无助感涌上心头。既然有口难辩,那就不辩吧,别人误解又如何,只要她愿意相信自己的清白就足够了。楚君城抬起头看向苏雨兮,希冀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一份信任。碰巧苏雨兮也正看向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一边是恳切、期盼、带着一点激动,另一边是悲伤、困惑、有着些许犹豫。片刻的对视之后,她终于还是掩面背过身去,香肩不住颤抖。
楚君城面如死灰,颓然坐倒在地,口中喃喃念道:“怎么会……怎么会连你都不相信我……”
苏雨兮附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苏别情点了点头,紧绷着的脸稍稍缓和了点。说完话,苏雨兮朝楚君城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楚君城知道,经此一事,苏雨兮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陌上那位白衣翩跹、深深烙进自己心里的绝代佳人还会再回到自己身边吗?
此时此刻,楚君城得不到任何积极的答案,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惆怅。他扫视着前面一张张欲将自己除之而后快的嘴脸,万念俱寂,凄凉长叹,闭上了眼睛,盼着苏别情能一掌将自己击毙。
却听苏别情道:“楚君城,你听好了!你故意焚毁拙荆故居,本该死罪,但念你也救过小女一命,功过相抵,加上刚才小女求情,今晚之事我就不予追究,但你已不再是苏某座上之宾,请你马上离开,禁止踏入隐雪阁一步。座下弟子听令!今后楚君城若再出现在隐雪阁,以外敌论处,杀无赦!”
众弟子躬身齐声道:“谨遵掌门之命。”
苏别情拂袖而去,围观的人一下子跟去了大半。唐慕云搬掉了追求苏雨兮的绊脚石,别提有多开心,带着随从耀武扬威地走了。剩下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了,也都纷纷散去,归思居前重归宁静。
楚君城待人走尽,缓缓睁开了眼。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居然还站着一个人。“墨前辈,你……”楚君城看清了那人面容,感到诧异。
墨冰微微一笑,向他伸出了手。“有人真瞎,有人装瞎,唯独老夫,一片冰心在玉壶。”
“前辈,你还相信我?”楚君城的手因为激动而略微发抖,黯淡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好比一个将要溺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绳索。
“我为什么要怀疑一位胸怀家国、心系百姓的有志青年?”墨冰笑着迎上,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即使你空口无凭,即使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即使所有人质疑你,我还是选择相信你,所以我还在这里。”
楚君城不禁泪目,在这种情况下仍能被人无条件地信任,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瞬间,委屈、愤懑、哀伤、感动几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楚君城不再假装坚强,放声大哭,任由眼泪流淌。墨冰并不劝慰,静静地等候。
楚君城哭了一阵子,胸中郁气渐渐排尽,用衣袖拭干眼泪,赔礼道:“在下方才多有失态,还请前辈海涵。”
“不妨事,不妨事。小兄弟敢爱敢恨性情中人,与那些矫揉造作的伪君子实有云泥之别。”说到这,墨冰似是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满脸失望之色,“有人打着出世的幌子却干着入世的营生,甚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哎,看来隐雪阁这世外之地也不是净土了。”
楚君城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形,竟与他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莫非前辈也怀疑那个人?”
墨冰淡然一笑,并不正面回答他,而道:“红尘滚滚,浮世滔滔,功名利禄羁绊了多少英雄豪杰,又有几人能够笑傲江湖?隐雪阁既已背离初衷逐鹿江湖,那也就到了我和他分道扬镳的时候。”
“墨前辈,你要离开隐雪阁?”楚君城感到非常意外。
“他已不再是那位高山流水的知音了,现在不走,难道还留下来和他相看两生厌吗?我与你虽相识不久,却是意趣相投如故识,临别之前君城小友可愿听我啰嗦几句?”
“前辈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墨冰指着脚边的一个水坑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这只是泥地上一个普通的小坑,里面积满了救火而流淌进来的水,水因掺杂着沙土显得混浊。然而,水面如鉴,还是映进了一轮明月。楚君城望着水中的月影若有所悟,答道:“前辈是想说浊水泥泞,不污月色的道理吗?”
墨冰抚掌而笑:“此等悟性,堪称绝佳,这寥寥八字展现的可是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小兄弟襟怀坦荡,此番遭奸计陷害,无端受辱,却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至少让你看清了很多人很多事。
如今的世道远不如你想象的清平,泥沙俱下,混沌不堪,即便在这片看似超然世外的隐雪阁,也处处暗涌着欲望的贪婪和人性的丑恶。白天赏画时我曾说过,作画要知其白方能守其黑,其实这句话反一下也可用在做人上。”
楚君城不自觉地念道:“知其黑方能守其白。”
“没错,正是知其黑方能守其白。只有经历过重重苦难而不改霁月清风的本性,才能坦然面对更深沉的黑暗,也才能配得上最美好的光明。”
楚君城面露感激之色,谢道:“前辈谆谆教导,在下必铭记在心。”
“你也别这么见外了,若你愿意,今后就叫我冰叔吧。”墨冰笑呵呵地说道。
楚君城喜不自胜,他早已在心里把墨冰当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当下爽快地喊了一声:“冰叔!”
墨冰也非常开心,拍了拍楚君城的双肩以示亲热,却见他痛苦地皱了下眉,忙问道:“怎么了?”
“刚刚和唐慕云打斗时右肩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墨冰不放心,还是为他检查了伤口,说道:“好在那小子只想栽赃给你,并没用致命的暗器,所以只是造成了局部淤肿。”他解下腰间一个药瓶送给楚君城,“这是我自己炼制疗伤秘药八珍通络丸,内服外敷,三日便可复原。”
楚君城推辞道:“听药名就很贵重,冰叔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墨冰轻轻打了下楚君城的头,笑骂道:“呸呸呸,你是巴不得我受伤啊。我早已经淡出江湖,没有恩怨,也就不需要这个了,还是物尽其用吧。”
楚君城这才收下,长揖道:“逐客令既下,我不能再腆颜逗留,就此别过,还望冰叔多多保重。”
墨冰欠身还了一礼,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就在山林间静候小友的佳音了。”
楚君城微笑点头,俯身拾起宝剑,还剑入鞘,昂首迈着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绝望又重新燃起希望的地方。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首曲子,却是墨冰抚琴而歌:“素衣叹风尘,花谢徒留疏雨。归去,归去,旧调已翻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