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旅途中和我们打过招呼的爱情
——给南国来的孩子木可
我所认识的木可,是一典型的专情种子,是那种会为了一句话能够踏上一辆从北京开往莫斯科六天七夜的出境列车穿越西西伯利亚去见对方的人。
08年我在一个旅游网站上认识的木可,天性爱自由梦想环游世界且最好能够在环游世界的途中与异国他乡的一个陌生男子邂逅一场浪漫的爱情一直是她想要达成的一个心愿。于是抱着这种心愿,木可在旅游社交网站上认识了L。
后来,当木可激动地跟我说,她要不远万里去见这个只在虚拟网络世界里认识不超过三个月的陌生男子,差点让我惊掉了下巴。
反看这姑娘,一脸压不住的惊喜表情,说:“歌里不是唱吗,莫斯科没有眼泪,多美的地方。”
我笑她:“歌里也唱,莫斯科没有眼泪,你却流泪。”
木可说:“那是风太大吹的。”
我说:“歌里还唱,冬天的离别,在莫斯科的深夜。”
木可说:“那是因为一列列军队,在街上森严戒备。”
说完,我俩同时大笑起来,多想这样,没心没肺。即便这笑点在旁人看来也是down到不行的。
后来我问她:“说真的,你真的要去?”
她对我扬扬手中提前半个月就买好的洲际火车票,说道:“一定要帮我保密哦~”
我不以为然,在心里笑她总是那么夸张。
然而,就在这之后的第三天,当我再打她的电话时,系统语音提示: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我瞬间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10月17日
第四天,木可的妈妈给我打电话,说:“齐冬,你是木可很亲近的朋友,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她已经三天时间没回家了。你如果知道的话,一定要告诉阿姨啊……”
我在电话里安慰她,说:“阿姨,您别担心,木可她很好,她去北京找朋友玩几天就回去。”那时那刻,亲爱的木可,你难道真的背起了行囊,踏上了那列你一直以来心心念念,开往异国他乡的列车了吗?
想起两天前临走时,木可说:“齐冬,我要去找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口气斩钉绝铁。
当时我全然没当回事,就连那张洲际车票,也以为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玩的。现在看来,这姑娘,真是犟了这一回了。
一场赴往未卜的旅途与叵测的前方,在姑娘木可眼里,是以义无反顾的姿态奔向心中所爱。
但愿,那真是她要的爱。
亲爱的木可,你可知这样的告别形式,对于一直爱着你的人来说,是有着多么自私与不公平吗?
后来哪怕一直到现在想起,那感觉依然像是电影情节般让人感到不那么真实。
同时,它又是那么真实到令每个人心痛。
10月30日
那是木可离开后的又一个周五,冬日里华灯初上的黄昏,我在住处的楼顶上看日落。远处那些时刻幻灭的云霞,真是像极了人生的变幻无常。
我往回走时,夜幕已经开始低垂,在那后来的很多年里,只要站在高处,我都会不经意想起这一幕,回头一看,天空中只有一两颗孤寂的星星一眨一眨的闪着光,遗失在天际。
返回房间,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才发觉自己被冻得不轻。迅速搬来凳子站在上面对着开到最高温度的空调吹。
这会儿,放在小书桌上的手机终于又响了一下,我听到声响,拿起来一看,8个未接电话,开头几个我看不懂的阿拉伯数字,看起来不像是我们国家的电话号码。
我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笃定的认为,是木可打来的。
事实是,那个从邻国蒙古打来的国际电话,在我的手机响起时,我亲爱的木可正在蒙古乌兰巴托位于中俄之间过境的车站,电话那头的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禁不住哭出来:“齐冬,齐冬......”她在电话那头哭得十分厉害,连说话都带着抖音,我似乎可以想象她一人伫立在风中,像只受伤的小兽,孤援无助。那时候,我说不上来的,也跟她一样害怕,心跳加快,好像再有一丝风吹草动都可以将我们击倒。
感觉是憋着最后剩下的一点对恐惧的回击意识,我忍不住打断她的哭声,问到:“怎么了,木可,你怎么了?”
10月31日
第三周。
十月的北京,凌风嗖嗖,空气中夹着湿雾,时不时叫人打个噤战。我在车站接到失魂落魄的木可后,来不及试图弄清楚她在这次旅途中经历了什么,赶紧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送她回住处。车上,操一口流利京片子的中年司机侧目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我俩,说:嘛呢,这小姑娘,咋觉着有心事啊。”我微笑着回他没事,朋友只是累了。一路上窗外的高楼大厦在快接近80迈的时速下一晃而过,我请求司机开慢点,那一刻我是觉得,希望周围一切都可以在我身边这女孩身旁静下来,哪怕是汽车引擎的声音,都不要打扰到她。
11月1日
第十六天。
亲爱的木可,她在沉睡了几乎15个小时后终于睁开疲惫的双眼,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他走了吗?”
我看着她充满失望的一张脸,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满是善良与忧伤的痕迹。
每个人生命中都注定有一段到日后让你难以启齿的过往经历。
而那个冬天,对于亲爱的姑娘木可来说,可能算是她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最糟糕的一段日子。六天七夜的火车,横跨亚欧版图,日照时间渐渐变长,天亮的时候窗外下着小雪,一路上平原,山川,湖泊,途经贝加尔湖时,所有人都兴奋地举起手中的手机和相机对着窗外一阵狂拍,入夜,听着火车撞击铁轨声音入睡。第二天依旧如此。我想,那是一种怎样的往复。
10月20日
在木可离开后的第七天,莫斯科时间中午,列车终于进站,像一匹驮了太久的骡子,终于卸下背上的包袱。
她在出站口见到那个男人,L,本人和早前在网络上的照片看上去没有差别,棕色毛发,淡蓝色眼睛,穿一件夹棉卫衣,对方用蹩脚的简单中文问候她:“you are muke ma?”
很自然地,她是为他而来,他带着她,整日在这个哥特式风格无处无在的欧洲之城闲逛。天一直下着小雪,却丝毫影响不了小姑娘的兴致,一路上她都表情灿烂似春天的花朵,只是因为眼前人。
欧洲之冬,天气冷得让环境变得异常萧索。雪突然下大,地上有掉落的树的残枝,漂浮在积雪融化后的水面上,空气务必纯净,抬头一汪碧蓝色的天空倒映在瞳孔里,仿佛带着原始生命的质地。
两人迅速躲进路边的一家快捷酒店,在异国他乡的夜晚,原本生为陌生人的拥抱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因为性格爱好差不多的缘故,我在和木可认识不到一个月就迅速成为了好朋友。木可说,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她跟了母亲,父亲离开家的时候,蹲下来搂着她,渐渐在手里抱紧,那是她唯一一次看到父亲流泪。泪水顺着父亲的脸滑到她脖子里,凉凉的,痒痒的向后背滑去。父亲将她抱得好紧,就在箍得她快要喊疼的时候——父亲松开了抱住他心爱女儿的双手,转身离开。一步不回头的出门。下楼。那是木可印象最深处记住的关于父的容颜。
不知怎的,L抱住她的时候,在她眼前,浮现的是一张回忆里的模糊的父亲的脸。这一次,木可再没有忍住,那一秒,她显得非常激动,无比的热烈。主动俯身亲吻L,鼻子,下巴,脖子,胸膛,下腹,她对自己发誓,这具身体,要狠狠地牢记。
10月24日
第十一天。
窗外一片难得的晴空,她在宾馆房间里开始收拾行李。这个平日里无比温顺的孩子死死地蹲在地上,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语不发。童年时父亲离开之后留下的遗憾,继而让告别成为木可此后生命里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比沉重的一种仪式,比背负记忆还要让她感到无措。
黄昏时的火车站,冬天苍郁荒败的白桦林。她在车站外对L说,别送我,让我一个人进站。说完她一人拖着重重的行李箱向着进站口走去。L沉默。她向前走两步,突然又转过身来,对L说,我真的要走了。她死死地抱着L,像童年时父亲离开时抱着她那样。
好好地,记得有时间来中国找我。她用英语又说了一遍。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11月5日
我还是给木可的母亲打了电话,那天,当木可母亲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木可一语不发、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怕这会让她对我感到更失望。我尽力将眼光投向别处,说:“木可,你别怪我,我真的是为你好......”
然而木可的母亲早已是一张如被冰霜的脸。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她默默地走近木可。李木可。你真是够了,多大的人了,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就这样对待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到现在的当妈的是吗。她见木可不说话,似乎一时感觉自己的怒气无处发泄,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木可脸上。一下子打破了空气中的寂静。
你打。你打。你打死我好了。说完木可气冲冲的夺门而出。
回来。你给我回来。你要去哪里。木可母亲几乎是用吼的。吼着吼着,只见她呜呜地哭了出来。
我站在一旁,面对此景,顿时感到很无力。内心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朋友的事。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我又能怎么做呢。亲爱的木可,你告诉我。
木可的母亲瘫坐在地板上,我轻轻走过去,拉起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十分笨拙地说:“阿姨你别担心,我去把木可找回来。”
事后我感到可笑,离家出走这种事,换做天下间任何一个家庭,哪个父母会不担心。
木可离家出走到俄罗斯去找L,回程的火车上,等到了蒙古边境入境检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护照、身份证、银行卡,连同钱包一起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情急之下的她找到边境监察人员,无论她怎么解释,却仍然被当作非法入境的人口扣押。双方语言不通,她用手势苦苦哀求,几乎要给对方跪下来,这才换得监察人员同意她打一个电话到自己的国家寻求帮助的机会。她下意识感到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给自己的母亲,以她的脾气,一定会疯掉的。于是她想都没想就打给了我。
后来事情的解决办法是,他们经过一番看似商量的结果,终于同意放行她,反正火车出了这一站,就是它之国境了。他们同时提出,要木可交纳3000元的名为滞留金。木可在电话里哭着说:“齐冬你一定要帮我啊,不然的话,我就回不去了。”
彼时正是北京时间的下午,容不得我想太多,报警在那会儿看来简直都成了笑话。我一刻都不敢耽误的披了件厚外套就出了门,到离家最近的一家中国银行去给木可报给我的那个陌生账户汇钱过去。
我本能的反应,在心里不停地碎碎念:上天保佑,你千千万万,要平安。
后来我又接到电话,木可在电话里收拾起眼泪,语气平静地说:“齐冬,他们放我走了,我呆会儿就上车了。”
谢天谢地,一颗心总算暂时放下。
那时候我走在北京冬天傍晚的街上,回去的路上经过路边一家麦当劳,我犹豫了一下,走进去点了一杯热可可,在靠窗边的一个座位坐下来。没过几分钟进来一对情侣,男的径直去了吧台点餐,女孩在对面的一排双人座找位置坐下来,一边哈气一边不停地搓自己的双手。女孩发现我在看她,我迅速回过头来。木可,我只是想到了她。
11月8日
三天之后,木可的母亲带着她坐上南下的火车,离开之前她特地要我带她去爬长城,雄伟苍茫的城墙绵延至视线尽头,然后在黄昏时刻溶于落日的余晖。漫长无尽。像极了生命无穷无尽的本质。我们每个人生命的走向,终究不过是一场归属的远行。
11月10日
第二十五天。
木可终于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南方小城,那个城市将在冬天雾色四起的清晨十分平静的迎接她的归来。
故事差不多也到这里了。
又想起张悬在歌里唱:你是南国来的孩子,有着不能缚的性子,身上披覆了预言而浑然不知,奔跑着忘我的快乐悲伤都放肆,阳光也不愿阻止。你是南国来的孩子,人要爱人要恨的样子,血液里流传着远在古老的故事,手心刻划上帝的仁慈。与未知相似,与未知相似。
我仿佛可以预见这个倔强到爱人不知归处的姑娘,多年后走在自己城市熟悉的街道上,伴着暖暖夜色等一辆开往家的方向的公交。下车后沿着暮色四合的小巷,一路踏着小碎步,哼着小调走向家门。
那是十八岁的木可,那是属于她的繁盛的记忆。
记得那天我问她,北京那么多可走的地方,为何想起来爬长城?
长城的尽头是海,我站在海边大声喊L的名字,说不定他还能听见。
——本文选自豆瓣阅读即将上架新书《最后我们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