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时光
深秋的一个午后,我想去乡下老屋看看。它已被空锁很久了。
顺着鹅卵石铺就的曲曲弯弯的小径,再转过一截土坯墙,敞开眼前的便是那熟悉的小院。
井台边的竹条架上,匍伏着瘦骨嶙峋、筋脉毕露的藤蔓。秋深露浓,走过漫长季节的葡萄藤已在无望的等待中褪尽了最后一片叶子。我压动冰冷的井把,唧筒呜呜空响着,却汲不出一滴水。其实,只要喂给它一碗水,它就会为我唱起欢快的歌。可四周寂寂,去哪里讨一碗水呢?
坐在门前石阶上,微瞑之中,往日情景如约闪回眼前……
我仿佛又看到了春天里那吮饱甘露的青藤,已鼓出嫩嫩的芽,疯长着追赶季节的脚步,到夏阳当头时织缀成一件绿意葱茏的百叶衣。晨光里压动长长的井把,唧筒吱吱地欢叫着从地层深处汲出清凌凌的水。一桶井水顺着我的发,瀑布似地哗然而下。就连飞鸟也窥不见少女青春的秘密。午后,我常常双脚浸在清凉的井水里,伏在架下的石桌上读那本爱不释手的《吉檀迦利》,在流火灼人的季节,依然忘我地沉浸于泰戈尔老人描述的世界。串串葡萄沉沉地坠满藤架,被藤衣筛过的月光如细密的微雨柔情地洒落。我轻摇蒲扇,扬手摘一串饱满、圆润的果儿,那酸中含甜的滋味顺着唇、舌,一直沁透到心底。冬日,我常常把自己关在堂屋里,双脚架在暖暖的火笼上,一边啜饮着秋酿的“葡萄酒”,一边创作着我的歌、诗、画。
站起身来,我费力地打开那只锈迹斑斑的铜锁,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扑面而来。彼时彼刻的心情,竟已成今日的一道风景。那藏在被老鼠蹬翻的酒坛里的蛐蛐儿,可有一只,曾是属于我秋夜的那一只么?
夜幕已悄然升起,我踩踏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来到二楼阳台。那张曾散发清香的竹椅仍在,如今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卧躺于蛛网尘埃。离开了呵护,那些繁茂娇艳的盆花儿也早已凋枯了。就在这里,我曾多少次倚栏远眺一望无际的原野,稻田与桔林上随风荡过一阵阵碧浪;邻家的池塘里,茂盛的浮萍铺缀起一层绿毡,青蛙欢快地跳来跳去;我也曾懒懒地躺靠竹椅,或在暖暖的阳光中融归成通体透明的婴孩,或凝聚心神,谛听百万蛙军鸣奏的星月交响,目随不知疲倦的莹火虫拖着绿莹莹的灯儿在夜色中巡行。
季节如悠悠旋转的陀螺,原野中的色彩、生命,依附于它,时浓时淡,时而悲唱,时而欢歌……
合上两扇吱嘎作响的木板门,“卡嗒”一声,锈蚀的铜锁仿佛把昨天又锁入那昨天的空间。曾威风凛凛的那对门神,已被无情的风雨撕成苍白的碎条,在晚风里无力地扬起、垂落,仿佛在对我说:回去吧,回去吧……
满天繁星、草间虫鸣,更衬出了村庄的宁静。本想留下过夜的我,现在却真的要走了。身后的老屋渐行渐远,隐没于黑夜。
转身的刹那,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