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年江山暮
楔子
军帐。
女子伸出纤纤玉手对着铜镜点了峨眉,描摹朱唇,耳上再佩一副金钗石斛叮当作响。
身旁的侍女垂眸上前,将长衫袖口的一截漂亮的雕花银色小匕露出递给她。
女子抚着小臂,淡然问道:“今日,是谁?”
侍女低眉答道:“主将,图鲁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蒙蒙轻纱笼罩在莲花台外,恹恹的紫色花瓣飘落在四周,台上有一青衣女子甩了水袖,一头墨发飘逸如风,抬腕低眉,抵足旋转。
“好酒好酒啊!”桌边的外族将军摸着绒实的胡须,目不转睛地盯着纱帐下的美人。
一曲终了。
女子踏风而来,莲步婀娜,向着诸位大人行了女子礼。
“来,为诸位将军斟酒。”
女子向着高台作揖行礼,随之低眉颔首。
她的长睫下似乎是藏了红色的狐尾一般,眼波媚媚,浅笑着安抚躁动的草原座上客。
“将军说这山河安定,诸位大人,温柔乡里且醉去吧……”青衣女子微扬嘴角,眼中倒映的却是那高台上,俊美的王爷楚子舟。
后有白衣女子纷至沓来,手执酒器,向四周散开。宽阔的长袖开合遮掩,如同绽放的娇艳花瓣。
锦帽貂裘,葡萄美酒。
美人在侧朱颜卧,何若天庭胜绝色。
几道银光闪过,楚子舟双眼迷离,撑起下巴笑望着台下右脸染血眼神陡然转变,充满凉意的青衣女子,挑眉挥手——
“过来,子衿。”
是夜,营帐内早已血流成河。
百里子衿擦了朱面抹掉红唇,披上铁胄金肩。铜镜亦做盾,金钗为剑,随风踏破了硝烟弥漫。
“拿酒樽来。”她手握狼毫,墨迹晕染了宣纸寸寸。
军帐陡然落了风,桌上的烛火明灭暗淡。一阵熟悉的麝香味从身后飘来,百里子衿旋即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楚子舟将一乌木鎏金香匣塞于她怀,俯下身探了探她额角那朵由他亲手雕刻的血色牡丹,轻笑起来:“子衿,可喜欢?”
她固执地挣脱掉他的手臂,退后一步道:“殿下,不妥。”
楚子舟笑起来,细细打量着灯下娇丽的美人面,天姿国色,妩媚无双。
“子衿,你早知本王心意。”楚子舟取出匣子丽的宝物,说道,“留你在军中,实属无奈之举。百里将军的后代,必然是万里挑一的难得。只可惜,百里老将军身子骨不好,这会儿不巧赶上病重,你又经我阻拦无法归家,故而才会怪我。”
匣内夺目的白光跃然而出,宛如层层涌动的翎羽波光,袅袅婷婷地映白了帐内,满是流光溢彩。
一只飞鸟衔珠金步摇静静地躺在楚子舟的手上,层层叠叠的金箔发出清脆的声响,一颗夜明珠点缀在澄澄的耀眼之中。
楚子舟抬手将那只步摇插入她的发丝之内,握住她微凉的手:“子衿,黎民百姓尤为重要,不要怪本王,可好?”
百里子衿倚在他的怀里,轻轻叹了一句:“好。”
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梦,醉意熏人,且让她在这虚假幻境里多呆上片刻吧……
百里子衿颤抖着闭上了双目,内心已然一片苦涩。
他们十四岁相识,是在宫里的桃花园林里。
那是个旧年初春的艳阳日。彼时,他还是众多皇子里最默默无闻的一个,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的一般生活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宫廷之中。
那日,是子衿女扮男装跟随父亲第一次进了皇宫,九层宫阙连绵不绝,直看得她眼花缭乱。
楚子舟跟在太子长兄的身后,锦冠华服,谦恭地笑着,面上凝着低眉顺眼的表情。
宴会未开,百里子衿一时贪玩偷溜到了后花园里,正看得尽兴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宫里的太监喊道:“参见贵妃娘娘,亲王殿下。”
百里子衿心里一紧,转身便跑。刚一回头,便撞进了一副结实的胸怀之中。
她错愕地抬眼去瞧,还来不及收回蒙了一层泪光的眼神,看到那身玄色长衫,下意识地皱了眉头,捂着吃痛的鼻子倒退了一步。
楚子舟的黑眸紧紧盯着她看,问道:“疼了?本王叫太医来瞧。”
“无妨。”百里子衿红着脸,粗鲁地揉了两下红彤彤的鼻尖,学着男子的模样甩了甩长袖。
楚子舟目光扫过她腰间的令牌,嘴角缓缓滑落下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可是百里将军家的小女儿?”
百里子衿略一停顿,小小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被人拆穿身份的慌乱,她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衣摆便扶手作揖道:“臣女百里子衿,参见殿下。”
楚子舟目光沉沉,念出她的名字:“百里子衿……本王,记住了。”
她仰着下巴,妆容精致的脸上是明艳的骄傲:“不知殿下是哪位皇子?”
午后的阳光悉数落于他身,他身后的绿草花树失了色,百里子衿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地打量着他如玉的面容。
楚子舟失笑一声,折了后花园内一只开得正盛的牡丹,别在她柔软小巧的耳侧,抬头笑了起来:“在下是昌王楚子舟,姑娘可要好好记着。”
百里子衿笑着看他,取下耳朵上的牡丹捏着跑开了。
京城里风流潇洒的昌王果然是名不虚传。坊间传言,天生追究儿女情长的皇子,注定让帝王失望,注定碌碌无为,无法成为日后的九五至尊。
百里子衿回头望了一眼那位仍立在原地眉目含笑的俊美王爷,心中却忽而生了些说不清的遗憾。
数月后,百里子衿无意间听到父亲大人同母亲在书房议事——说是那当朝的太子不知何故非要迎娶董尚书家的庶女为太子妃。可那女子,偏偏已经被天子赐婚,要嫁的,乃是昌王府的那位楚殿下。
庶出的女儿配皇子尚且是勉强,何况要一步登天,成为太子的女人。
百里子衿曾经见过那位庶女,匆匆一瞥,是那人绯红色的面颊和明丽的眼眸,以她女子的眼光来看,那是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她不知为何,洗净了脸回到房内对着铜镜自照,竟羡慕起那位娇美的庶女来。
镜子里未施粉黛的美人面上有一处拇指大的胎记,从额角处往后延伸,是打娘胎里就有的。
很丑。
盛夏时分,正午的光照得恼人。百里子衿常爱在落日余晖下骑着一匹千里马慢悠悠地回府。
京城的雨阴晴不定。
这一日的傍晚,百里子衿刚出了军营,行至一半却突然落了雨,天边忽而电闪雷鸣,百里子衿勒马疾行片刻,躲到了附近的一处破庙里避雨。
她跳下马站在破窗外,抹了一把湿淋淋的脸,再抬头时,脸上的笑容陡然失了个干净。
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董黛蔚和当朝的太子正在破庙里依偎在一起,互诉衷肠。
此处地处偏僻,且又已荒废许久,太子竟胆大到只身一人与她相会。
百里子衿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动了脚下的枯枝,庙里的人抬头,神色慌乱地问道:“是谁?”
下一刻,有一双微凉的手将她揽至怀中,身型一闪,将她带到了破庙后方隐蔽的屋檐之下。
她常年习武,自是知道来者何人。
风流倜傥的昌王殿下最爱麝香,京城中的独一份儿。
靛青锦衫,立于飞檐雨幕恍若墨色的背景之下。
楚子舟倚在破败的廊柱一侧,眉目含笑,通身风流意,扑面而来。
“参见昌王殿下。”百里子衿低声行礼,脸上多了些往日不曾有的慌乱。
“果然是你。”楚子舟垂眸看她,轻笑道,“怎会如此狼狈?”
父亲说,董黛蔚要嫁得人是昌王。可为何,又在此与太子私会?
百里子衿未曾抬头,压下心中疑惑惶恐答道:“臣,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
“今日之事,你权当不知,本王自有打算。”楚子舟眯了眯眼睛,抬起她的下巴,意外撞见了一双清澈的双眸。
百里子衿点头说是。
“你不施粉黛的模样,也是好看得紧。”他从袖口中取了一方汗巾,塞到她的手中,“擦擦。”
雨水顺着她的长睫往下流,她眨了眨略微酸涩的眼睛,摸着额上的红色胎记,问道:“殿下不觉得,这里很丑吗?”
“怎会?”楚子舟摇摇头,“你可见过红梅?你这胎记,像极了梅花花瓣……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
他瞳眸中似有温度,四目相对只要须臾,便让她不禁失了神。
“殿……殿下,臣女先行告退。”百里子衿按捺下内心悸动,慌乱地冲进雨幕中,头也未回地跑出后方庙门。
楚子舟叫住她,温声道:“过几日宫中的冬日宴,你可有空?你若能随百里老将军进宫,届时,本王有好东西给你瞧。”
冬日宴那一日本是太子生辰。自太子成年之后,每年冬月初一,皇帝于宫中宴请群臣命妇,说是宴请,实则是选中臣子之女为太子充盈东宫。
百里子衿本不可缺席,然而她仍是颔首,明明白白地应下楚子舟清晰的期许。
冬日的初雪之日,百里子衿随父亲进宫参加宴会。
宴会未开,当朝太子当着宫中嫔妃与朝中诸臣之面恳请皇上允他娶董黛蔚。帝王尤其宠爱太子已逝的生母宁贵妃,也向来宠溺这个心思单纯的太子,可这并不代表,一代帝王,会允许一个下臣的庶女玷污皇室血脉。
听得此言,陛下怒极:“你这太子之位本是寡人所赐,你若是执意要娶,就从东宫搬出去!”
众臣哗然,惶恐跪地,望太子三思。
偏偏太子不知受了什么蛊惑,长跪不起,定要娶那名不正言不顺的董黛蔚。
陛下冷笑拂袖而去,皇后眼中精光闪过,一场宫宴,人人心怀鬼胎。
昌王楚子舟因躯体抱恙,从头至尾,未在宴会上露面。
待午后薄雪时,百里子衿偷偷溜到后花园拔足狂奔。待她难掩气喘出现在梅园时,那人自白玉石阶上负身而立。
“你来了。”
楚子舟走下坡来,立在一棵花树之下,呈现在百里子衿眼前犹如被放大的光阴倏忽四季迭起,松红梅的花瓣如羽般层栾叠合,俏丽美艳似婀娜动人的女子。
“本王自小便活在两位哥哥光芒万丈的阴影之下,唯一的乐趣便是入夜时分跑到后花园看着满园灿烂盛放的花朵。虽是看了千百遍不止,却让本王相信这世上总还是有些难得的美好。”楚子舟站在树下看她,“今日是太子的生辰,百官朝拜,父王贺喜。本王一生自负文韬武略不输他人,若论治国,比起太子,本王又何差之有?天道本是如此,本王不过一介落魄的皇子。谁又记得,昨日,亦是我的生辰。子衿……本王不甘于此,你,可愿帮我走下去?”
百里子衿如何不懂。
她身为女子跟随兄长在军营练习骑马射箭,亦是在想象自己被父亲认可的那日。
正欲出声,却蓦地想起方才那声称呼,心房微跳,猝然失语。
楚子舟自顾自得说着话:“若是可能,本王倒是想托生在一寻常人家。本王喜爱烟雨连绵的江南,看莲花红透天边,燕子衔泥归巢。而后,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的目光灼灼,百里子衿禁不住眼红鼻酸,握住了他温热的手。
那人,却是将手中的梅花和手炉一起赠予她,随意说道:“不说这些。这辈子,本王毕竟生在了帝王家。”
权势地位,荣华富贵。
昌王是天下人的昌王。
即使他目光缠绵,面容隐忍……她也能看出,他的野心和他的爱意一样,昭然若揭,恍恍如梦。
……
谁也未曾料到,这一日的冬宴以这样的结局混乱收场。
董黛蔚在太极殿前撞柱而亡,死前说她早就已经是太子的人。因她不是清白之身,丢了爹爹颜面,已被逐出家门。她不过是一时糊涂,遇到温柔的太子殿下,一见倾心,与太子早已两情相悦,她自知逃不过此劫,只能以死明志。
帝王闻言怒极,命宫人将太子拉下去处以二十大板之刑。偏偏这时,又有人状告太子月前临幸了一名低贱戏子。
皇帝平生最看不上被儿女情长耽误左右的皇子,一时气愤,废黜了太子之位。
据说,太子被人拉去行刑时,还高喊冤枉。
天色已暮。离开皇城时,百里子衿望见从一侧西门出来的轿撵直往东方而去。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百里子衿的身上,她攥着昌王上次赠她的汗巾,在合适的距离递给他:“殿下,这是你落下的。”
他笑着撩开锦帘一角,伸手接过后做出了告辞的姿势。
夜风呼啸而过,仅是刹那,本应由宫人扔去乱坟岗的董黛蔚却在昌王的轿内一闪而过。
若她记得不错,东方应是董尚书家的方向。
昌王府,在西侧。
雪势越下越大,大雪白了长发。百里子衿望向东方,喃喃自语道:“可你说……到底是求而不得,生离死别的爱痛苦……还是,犹如镜花水月,大梦一场的爱更痛苦?”
几年后,昌王在京城设立博学孰,散尽家财,广纳寒门学子散播治国安民之道,为陛下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能人异士。
待至弱冠,又东征西战数年,为陛下收复失地扩展疆域。
百里子衿与楚子舟一起去过江南,行至大漠。宣和时,她化身为舞女,大战之日,她女扮男装,是楚军的得力军师。
大多数的时间,百里子衿会与楚子舟同骑一匹战马向大漠深处前行,在偶尔寻得的绿洲处稍作休息。
也会有闲暇时光,将两人从未参与过彼此的过往时光娓娓道来,好像过得快活且肆意。
百里子衿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她第一次使用美人计将那狐榻上的漠北将军一剑封喉时,内心当然是惧怕的。
颤抖的双手泄露出她内心的恐惧,那一日,百里子衿双睫挂满了血珠,神情恍惚地走回了营帐。
夜里,入了梦魇。
夜半惊醒时,是楚子舟一身中衣赤脚跑来拥她入怀,他摸着她的长发说:“不怕,我在。”
那真是此生最好的光阴,仿佛被染了光浸了色。
后来,若非是京中突然传来太子的封号,大臣之中派系之中暗流涌动,百里子衿也真的幻想过就这么一生一世了。
楚子舟连夜赶回京城,临走之际,温言软语道:“等我回来。”
半月之后,楚子舟派人将百里子衿从军中接回到京城,这诸多年的功勋战绩足矣让他向帝王求一个妃位。
三日后,陛下身边的公公携圣旨进了大将军府。
可这圣旨,宣的却是前任太子楚子耀与百里将军之女百里子衿的婚事。
百里子衿跪于地面,面上得偿所愿的笑容还未来得及绽开,便在宫里公公的话里渐渐变得脸色苍白。
辉煌前程也好,锦衣玉食也罢,这些与她又有何干?
百里子衿知晓这道圣旨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爱而不得,意味着遗憾终身,意味着,它成全了某人的野心。
在身边侍女悚然地色变里,她披头散发奔出府内。
浩瀚长街,人流如织,楚子舟……她的楚子舟又在哪里呢?
楚子舟在太子府的亭台下休息。
月色大好,他穿一身白衣,盯着角落里正盛的夜来香。
蓦地抬头一望,入眼的便是那双目赤红泪流满面的姑娘。
她本欲抬手拥抱,却在看到他腰间的太子玉佩时僵在了原地。
百里子衿哽咽地质问惊破了月色:“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他不是喜欢她吗?他曾和她同乘战马驰骋在大漠,他曾带她在江南的乌蓬小船里赏莲……
她只是想将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变得简单而美好,只是想要与他一起在那权势地浮沉中留下一场杏花微雨,黄沙美梦……
可他,为什么自作主张,将她送给了楚子耀?
“本宫无法。”楚子舟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道,“子衿,陛下宠爱皇兄到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地步。你可愿,再替我除去一个麻烦?天下之大,本宫唯信你一人。”
百里子衿的泪水夺眶而出。夜色里那人投递过来的温润绵绵让她痛彻心扉。
她的身后,无边的尽头是灿若朝阳的星辰。
百里子衿凝望着他,退后几步,回眸落泪一笑:“臣,领命。”
大婚之夜,楚子耀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进了婚房之中,只是坐于喜桌前自顾自地喝酒。
“百里将军,来坐。”他的声音疲惫,脸上是浓浓得划不开的颓废,“子舟的目的达到了,他终是赢了我,彻彻底底。”
百里子衿摘了盖头,瞳孔中似有无限阴云升起,遮天蔽日,黑沉得厉害。
“洛王殿下早知,子衿是来监视殿下之人?”
他长笑一声,眼神郁然:“哪里只是你一人?还有阿蔚……你们哪一个,不是他手中一把淬炼成铁的好刀……我的这个弟弟,真是好生厉害啊!”
桌上的红烛闪烁,昏黄的灯光下,楚子耀双目绯红,瞧着她笑:“你和阿蔚相同,看向楚子舟的眼神里,藏着得,绝非是一般情意。”
“殿下……”
“你不必解释。”楚子耀撑着下巴,缓缓道,“传闻中阿蔚被身为皇子的楚子舟救下一见倾心,互许终身。可是,当初救阿蔚的人不是楚子舟,是我。我等她五年,她的心却始终为别人而炽热。我愿意为她放弃皇位与天下,可她只是想为心爱之人铺路,赴汤蹈火亦在所不惜。”
长夜露重,醉酒的洛王盖着披风趴在桌边笑道:“百里将军,我们第一次的见面应是在那破庙吧……那一日,是阿蔚与楚子舟做的陷阱,引我前去。父王的探子如何不知我的行踪……可若是她想的,哪怕她骗我……我也……甘之若饴……”
更漏响过三声,子时已到。
楚子耀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百里子衿提着红衣裙摆,打开了房门。
那人穿着黑衣滚着金边的锦袍从繁茂的桃花树后缓步走近,流光灿烂的笑容与记忆里并无区别,除了他的殷红双唇,双眼迷离。
楚子舟喝了酒,醉意朦胧,因此,那声音里也比平日里更能蛊惑人心:“子衿,你来了。”
百里子衿伸手将手中的玉佩递过去,却见他含笑的双眸陡然清醒,垂眸问道:“从哪里得来的?”
“洛王殿下玷污的那名戏子房内。”她盯着他看:“太子殿下,臣的功夫,不差。”
对面久久的沉默。
“子衿,我不想瞒你……你不明白,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他沉声说道:“子衿,我真的想过要娶你,可我不配你的喜欢。”
楚子舟从怀里取出一把折扇,画上的女子在江南的烟柳树下,笑容浅浅。
他展开扇面,口中询问的却是:“子衿,那玉佩,你可曾给他人看过?”
百里子衿内心一片冰冷,她一把扯过扇骨,撕破了那扇面。哗哗几声,玉面碎成漫天的飞屑。
她冷眼望着他错愕的神情,在月下笑得苦涩而又孤寂:“太子殿下,当然,不曾。”
“那就好。”他报之一抹歉意的笑容。
男子温暖地拥抱倾身而来,一如往昔一般环上百里子衿单薄的脊背,颤抖着取下她手心里的玉佩。
百里子衿蓦地一痛。
低头,身后的凉意自喜服中潜入,她的胸前,此刻闪烁着一把滴着血珠的短匕。
这个时候,她还是固执地站在桃树下,颤巍巍地伸出手,接了一掌心的粉色花瓣。
薄雾如锦,缠绵流光。
自她的眼角处,垂下了一滴血泪。
原来,这场她和他的赌注,早就命中注定,她必输无疑。
身体里的痛苦让她产生了错觉,她恍然回到了从前。
闭上眼时,她抵着他的肩膀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句:“殿下……”
一生习武的将军,认命般地死在了她最爱之人的怀中。
楚子舟僵硬地从怀里取出玉瓶,目睹着地面的人逐渐在药物的作用下消失殆尽,化为一片虚无。而后用极慢极慢的嗓音哑然呢喃道:“子衿,为了皇位,我甚至连你都可以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