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右了三条狗的生活

初中时就听说了《忠犬八公的故事》，许多人对我说，看这个的时候，他们哭成狗，不知道是不是比电影里的狗还像狗。可我从来没有对这部电影产生过任何兴趣，因为我非常非常害怕狗。至于怕狗的原因，我一向的说辞就是我小时候被狗咬过。

 在我依稀可以记住事情的年纪，我们家有一条狗，短短圆圆的白狗，长得很敦厚。现在我对它的唯一记忆就是，突然有一天，它死了，被那些走村窜巷专门贩卖狗肉的人用药毒死的。

 再后来，就像我一直说的那样，我被狗咬了。被咬在哪里，怎么被咬的，我都不记得，我记得的是，那条狗因为了咬人了，被众人唾弃，都要将他处以极刑。顺理成章地，它被主人宰了，狗肉和大家分了，那些想让它死的人，我不知道他们是想为我伸张正义，抑或他们只是单纯地想吃狗肉而已。反正就是这样，我被狗咬了，狗被宰了吃了。写作的时候为了渲染一下氛围，也可以说成，有一条生命，因为我消失了。

 狗主人家和我们家，就隔了一条河沟的距离。那条路，窄窄小小的。很久以前，一个老人去世，我和其他的小孩子凑热闹想绕着棺材去看一眼那具尸体的样子，我们从那条路里走进去，除了那一次，我再也没有关于那条路的记忆。不必有疑问为什么我和那些小孩子那么奇怪竟然会想要看死人的样子，一个时代，一个生存环境，要把小孩捏造成什么样，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所以小时候，在我的潜意识里，狗是很可怕的，人都是要毒害狗的。

 我读高一的时候住宿了，之前从没住过宿，很想家，心智也不成熟。第一个星期放学，别的孩子都有家长来接，我没有，我自己坐公车回家。在楼下刚好碰见我爸，他竟然在遛狗，我当时就震惊了，我一去住宿，他就买了一条狗，把狗当我养吗？而且在我心智不够独立感觉很需要他的时候，他没出现，他在遛狗。生气还是次要的，我当时的难过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回到家一看更生气，我的房间外面是阳台，放着一个超级大的狗笼子，我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狗粮，磨牙棒。睡觉时狗在阳台上一直叫，我出去吓唬它，穷凶极恶地吓唬它。吓完之后很愧疚，觉得自己好坏，然后下次它再叫的时候，我会更可怕地吓唬它。看到它的磨牙棒我很嫉妒，心想这么高级的玩意儿我从来都没吃过竟然买给它吃，于是我偷偷拿出一根尝了尝，现在我用血和泪的惨痛经历告诉你们，千万别吃，真不是人吃的东西。

 终于我对我爸说，你把狗送人吧，我受不了了，又臭又吵。他说每天洗澡怎么会臭?我撕扯着嗓门问他：“你连我都养不好了你还要养狗吗？”后来那条狗就被送人了。有一条生命，因为我，从我们家消失了。

 我本来就很害怕狗，这样一来，对狗又多了几分厌恶。知道哪条路上有狗我一定会换条路走，要么就一定会躲得很远，哪怕是很小很小的狗向我跑过来，我都会不敢动，它要是跑到我脚边我很快就会被吓哭。

 过了两年，某个晚上，我一进家门，一条很大很大的杜宾犬朝我扑过来，它站立起来比我还高，我像被枪击一样疯狂地惨叫着，跳到沙发的角落里，嘶声裂肺地大哭不止，那条杜宾犬就跟警察抓犯人时牵的警犬一样，全身都是黑的，在我眼里，一副特别特别可怕的样子。我爸解释说因为这条狗比原价便宜，所以他才买的。我当然疯了一样，就算是免费赠送的，这条狗都不可能和我一起留在这个家里。很快，真的很快，这条狗又被送人了。第三次，一条生命，因为我而发生了变动。

 我自认是一个很愿意去爱的人，但我的爱一碰到狗，好像就跟那条死去的狗一样，也死去了。

 过年时在一家民宿里，主人养了一条狗，丑丑的，名字叫妹妹，狗一直往他怀里钻，他也一直用很用很宠溺的声音说，哎~哟~妹妹~妹妹~那一刻在我看来好温柔，我的生活经验里，匮乏这种与狗的亲密。妹妹也一直想靠近我，在这之前，我没有主动地和狗近距离接触过，那天晚上，我轻轻地抱了那条狗，抱了妹妹。民宿主人跟我说，这条狗走了之后，他不会再养狗了，我当然没问为什么。除了儿时，那是我第一次抱狗。和一个人像谈论另一个人一样，去谈论一条狗，用可爱的眼光和缓缓的温柔。

 昨晚去叔叔家，妹妹说起《忠犬八公的故事》，我头一回觉得，或许我应该去看看这部电影。一直不知道这是一个真实故事改编的，看完之后心里非常难过，对爸爸有太大的愧疚。我一而再地逼他把狗送走。我为何不曾像文中的女儿和妻子一样，让爸爸爱他所爱呢？对那两条狗，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才能让我看起来没有那么绝情。实则，我曾经对他们没有一丝怜悯。算了，不为自己狡辩了。

 但也曾有那么一刻，狗在我的生命里标志着什么。看电影的时候想起我以前写的一篇随笔，是我回老家时，那种对周围生活的陌生和疏离感，让我衷肠百结，让我觉得背叛了一切。整整四年了，那天的我，跟现在的我，面对面，彼此看着。

 “就这样坐着，来往的人几乎都不认识我，这越发让我有一种负罪感。听着绿叶翕动间漏过的稀疏人语，像怕被逮住一样瞬间消失。马路上摩托扯着喑哑的嗓子招摇而过，像孩子擤鼻涕一样。男男女女在菜园里干活，几乎没什么年轻人。他们对这土地，对这琐碎的生活，有着深不见底的热忱，是旁观者无法理解的。就像奶奶说的一样，即使别的地方有一麻袋钱给她她也不去。如果你不在这里听，不在这里看，你无法从心里真的明白，他们浅陋而完美的满足，他们对这贫苦生活的偏执，他们可笑却又正确得无法撼动的观念。就那样在门口坐着，我想起一切，我在烈日下去地掰玉米，在院子里刷鞋洗衣服，在灶前填火。有时候我独自疼痛，文字甚至不能将我的情意表达千万分之一。但却要感谢那样的午后，让我拥有一份疼痛来维系我与这土地微薄的关系。

 到了晚上，外面凉风轻柔，短发被吹起。我在外面站着，村庄里相当相当黑，树枝扭动着黑色的裙裾。小时候的晚上，要一路跑着回家，不敢回头，更不敢扫视四周。狗汪汪汪地叫着，死沉的夜也汪汪汪地追赶着我，有了些生气。那晚，我站在路旁，两边邻居门开着，灯亮着，风载着说话的声音信步走来，我开始止不住地流泪。我不敢出哭声，就是看着这黑暗中的一切，兀自在心中呼喊着。那晚，没有狗汪汪汪地叫着。

 什么时候狗再叫，我再跑呢？”

 现在仍觉得，我以后不会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