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花羽，背着大包小包的画笔、颜料，从上海去苏州写生。仿佛冥冥中有一种指引，在他听到虎丘二字，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那里，似乎有什么遗落在那里。只是越接近，就越紧张，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打开车窗，深吸一口气。突然，瞥到绿水桥畔，一抹淡绿色的倩影，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仿佛突然裂开了，悲伤像迸裂的水管里涌出的流水把他淹没了。他紧紧地捂住胸口，蓦然，两行清泪滑落。又抬头，桥畔只是风拂杨柳，而刚才还重如千钧的悲伤顿时烟消云散。四顾，也只是寥寥的游人，再也没有那一抹身影。他自嘲地笑了笑，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痴傻的人。

而桥畔，画楼门内，身着绿衣的女子虚弱地倚在柱上，美眸染着浅浅的泪光，黛眉上凝着深深的哀愁。纵使相逢已不识，何处话凄凉，况且人鬼殊途！缘起，那一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还是那个明媚天真的少女，喜欢在廊上吹箫逗那只调皮的鹦鹉，那一日，风扬起他的发，日光点点洒落在他的身上，衣袂飘飘，玉树临风，他的笑，竟让这十里桃花都黯然失色。一时失神，“门前杨柳淡烟笼，夹案桃花树树红。却喜出门南向望，郎舟移在小桥东。淡着罗裳春暮初，与依相见赠琼琚。郎来行尽山塘路，绿水桥头是妾居。”竟脱口而出，霎时面若桃花，双颊霞飞，于是低眉垂眼，匆匆离去。人定之时，月溶溶如水，她踌躇不定，怕他来更恐他不来。回首，却看皎皎月色下，万千的花瓣陡然起舞，他仿佛从云天上走下的天神，目若寒星，又荡漾着隐隐的暖，他笑，宛若松风，他就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跟前，走入了她的心，她屏住了呼吸，仿佛世界就只有他。发乎情，止乎礼，琴瑟合之，诗词和之，纵有四海，横有八荒。一千年，沧海桑田，她孤独的在桥畔等待，执着于这不了了之的情，眷恋着这刻骨铭心的爱，即使最后的结局是魂飞魄散，只要再见他一眼，她也无怨无悔、无忧无惧。山盟海誓，执手白头，他上京赶考，她却暴毙身亡，他心灰意冷，竟失足落水，她承载着他的思念和痛苦，只想再见他一眼。可一千年以后，桃花依旧，他却只是匆匆而过的陌路，泣涕零如雨，有谁知？

走上桥畔，桃花夹岸，三千里春水长流，画楼上，是谁与谁执手相看泪眼？画楼西畔桂堂东，又是谁与谁心有灵犀一点通？花羽摇摇头，皱皱眉，自己似乎多愁伤感了，一抹绿色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究竟是谁？走走看看，任何一点都足以美的入画，只是隐约觉得只有一处才能真正地拨动他的心弦。廊上，空空，可为何脚还是忍不住地向前走？沈飞，倚在栏上，面向一江春水，闭目遥想着千年前的那个午后，那个美丽的邂逅。他凝视着她所在的方向，惟有水东流，黯然神伤，他伸出手，触碰到她的发梢，明明什么也没有，却触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近在眼前，却恍若天涯，造化弄人矣！沈飞沉醉在梦的温柔里，丝毫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的来到，久久，她在有他的梦里不愿醒，他在有她的幻想里不忍别。从日暮到夜把整个天空都染成墨色，她和他一直都还在，缘起，却缘落。意识到很晚了，他想离开，她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回首，眼前人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好似梦中人。一时，不能言语，良久，才道，“是你吗？”怕她只是认错人，怕她不是她，怕他只是在梦中，他的手竟然微微地发颤。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点头，“从别后，忆相逢，终与君同”，美目含泪合，丹唇逐笑开。一眼万年也不过如此，就在那一眼，就把一生都交付给了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斟酌，余生就已注定如此了。他揽过她，轻拥着她，素月份辉，明河共影，一千年后，他终于可以拥抱她。月下桃花雨，疏疏如残雪，一千年她一个人看尽花开花落，望眼欲穿的等待，也只为此刻。天下之大，也只有此人才是归途。……

再艳丽的颜色，再精巧的画技，也难以重现她的美，再小心翼翼的一笔一画，也难以勾勒出她的神韵。一叠叠的画，是他的思念，她又在何处？在他的心里。寻而不得，求而不见，她恍若一个梦，梦醒时分就消散了。只是梦，又怎会如此不舍？只是梦，又怎会如此苦涩？只是梦，又有多么不甘。那一夜，她就在自己的怀里一点点消散，化为云烟，他心痛不已，却看到她笑靥如花，“花羽，一生一世，千年不悔……”她只是一缕魂魄，等了他一千年，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他一起走呢？他想和她一起走，可她却让他好好活着。那一夜，十里花落；那一夜，月寒如冰；那一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晚，他一动不动，在廊上立了一夜。

从此，每年的暮春时节，他都会来到这里，只为这十里桃花，是她的影子。他成为名扬天下的画家，只是他的画里都有一抹淡绿色的倩影，只是谁也没有见过他的身边有过如此一位佳人。千千万万种版本，纷纷扬扬，他只是笑笑，转身离去。

如水的月色下，仿佛是她温柔的脸庞，他伸出手，“落花时节终逢君”。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画楼廊空，水东流，那十里的桃花，不知又装点了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