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归
这夜月光很好。
她坐在镜前蓖发,一手扶着柔软长发,一手持着陈旧的桃梳,动作不徐不疾。苍白的脸上看不出哀乐。蓦然,她开口轻唱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唱罢,她闭上眼,梳妆台上几滴清泪。
七年前
“哐!哐……哐……”
姜宁在床上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一双稚气未脱的水眸里满是哀怨。她记得这声音,是苍和观的钟声,声响不大,却极其悠远。那口锈迹斑斑的撞钟,不知扰来多少人的清梦。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用被子蒙住脑袋,复又侧向一边打算睡去。
不过片刻,她突然坐直了身子。
钟声!
“娘,过年了!”姜宁散着头发,兴致冲冲地跑到了厨房。
“过年?你睡糊涂了?”姜大娘感到莫名其妙。
这时,铫子里的水开了,滚烫的热水争先抢后地从壶口漫了出来。她赶忙扔下了手里的白菜,裹着湿布把铫子拎到了一边。
“我听见山上道观的钟响了。”姜宁蹙着细眉思考,印象中,苍和观的撞钟一年中只响三次,分别是清明日、七月十五中元日以及腊月二十四(祭灶君)。今年清明中元节都已过,应当是年前钟声响啊。
“在学堂读书读得越愚笨了,中秋才过了一个月,过什么年!”姜大娘擦了擦手,替还在发懵的姜宁编起辫子来,她对那破道馆的大钟何时响没有半点兴趣。
“今儿当心先生问你的功课,先生说的话都好好记着,听见没?”
“今日不上早课。”姜宁嘟囔应道。
“清早又闹什么脾气?”
“我可没闹脾气,是先生说的,他孩子满月了,要请客摆酒。”
“你昨怎么没说?”
“昨儿我给忘了,爹呢?”
“上山了,左右今日你没什么事,晌午去给他送饭。”
“行!”姜宁爽快道。
姜大娘把姜宁的长辫一甩,叹了口气。她本就不愿送姜宁去私塾,束金不少不说,逢年过节都得拎东西拜访,这下又得备礼。
况且,除了周秀才自个儿的闺女,这附近百里哪有送女儿去私塾的,何庄的老爷也是请了先生到家里授课。不过……他家只有一间杂货铺,怎么能与财大气粗的何庄相比呢。姜大娘眼神一晃,又照看去锅里的粥去了。姜宁对母亲脑中所想一无所知,打了盆水开始洗漱。
早早地吃过午饭后,姜宁拿着母亲准备好的食盒出门了,还没走远又被叫住。她看着母亲往食盒里塞了几块糕点,疑惑道:
“爹不吃这些的。”
姜大娘白了她一眼,“我是怕你饿了。”姜宁恍然大悟,高兴地拿着东西上山了。
姜宁的父亲是猎户,母亲是原是绣坊的女工,两夫妻攒钱开了家杂货铺,生意冷清的时, 姜宁的父亲便重操旧业,补贴家用,这生活对于他们大抵是安定的。
他们的村落坐落在山脚,姜父打猎过后,会在山谷中的一条清河旁休息,也就是说,姜宁需在一个时辰走过大段的山路,可谓是件苦差事。但她却不以为然,十分悠闲的走着,路上看见什么好看的花花草草也要停下来细细地瞅一番。
这么七拐八拐,她终于赶到了山谷里,那儿却没了她父亲的踪影。
“兴许爹还没来呢 。”她心道。于是,她找了一棵树,靠在边上闭眼休息。
等姜宁再睁开眼时,见一人站在河边。
她立刻冲了过去,边跑边喊:“爹爹!”
这一声欢欣至极,在山谷中回声阵阵,那人原来拿着一个瓜瓢在饮水,听见身后这句叫喊,如雷轰顶,饮水的身影一抖。
待姜宁跑近了一些,看清那人穿着以及削瘦的背影时,她也呆了。
?!?不是爹爹!
她巴掌大的小脸顿时涨的通红,那句‘爹爹’在她脑海中轰炸开来。沉默半晌,那人回头淡淡地暼了她一眼,没有理她,低头整理扁担两边的绳子。
他的面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身利落的白色棉布道袍,半束着头发。俊秀的眉眼,血色淡薄的嘴唇,周身净是温和之态,像水墨画里出来的人一般。
姜宁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可饶是侧脸就教人一惊。冠玉之姿,该是如此了吧。
回过神后,姜宁才看到他身边的两个木桶,原来他是来这挑水的。可她又一想,山腰附近没有人家,他这是要挑到哪去儿? 况且瞧得他十分面生,姜宁忍不住好奇问道:
“道士,你是哪里人?”
少年恍然未闻,把桶中水装满后,挑着担子离开。姜宁不解,为什么不理她。
换旁人,被视若空气,早就甩袖离开,然而姜宁却读出了另一种意思,她跟了上去。
她试探性问道:“我刚刚叫爹爹时,你好像也没什么反应,你……莫不是……听不见?”
少年脚下一顿,把扁担放了下来。
姜宁暗叫不好,抿紧了唇,看着他。
只见少年转身回去,原来是取落下的瓜瓢。姜宁吐了口气,叹道:他是聋子无疑了,本还想问他有没有看见爹爹的。
姜宁坐回树下等候,那少年也挑着水离开了。
上山花了大约一个半时辰,约莫又等了一个时辰,爹爹是不是不会来了。姜宁树下数着时辰叹气。
过一会儿,挑水的少年又回来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眉间一抹郁闷之色,下半身的衣服都湿了,走路吭哧吭哧的,恐怕鞋袜都湿了。
姜宁站起来看,果然,他的桶也空了。想必他没走多远脚滑翻了桶。
她走了过去,热心道:“道士,我帮你吧。”刚一出口,她就悔了,她不该说话的,道士听不见。于是,她直接伸手去提桶。姜宁今年不过金钗之年(十二),在家又从未干过重活,卯足了劲才把桶子提起来。
少年没想到她会有此举动,又不好去拎桶,怔在原地看了她片刻,言简意赅地回绝道:“多谢,但是不必了。”
姜宁愣住了。娘和她说过,大多数聋子是不会说话的,听不见,学说话也就困难了。
这个撒谎精!
“那你自己提吧。”姜宁把桶子重重地放下。
少年感受到了姜宁的怒气,不知所措。
“你为何生气?”
姜宁见他还有脸问,气鼓鼓回道:“聋子也能听见声音吗?!”
“我并未说自己是聋子啊。”少年无奈道。
“方才我问你哪里人,你不说,我问你是不是听不见你也不说。”
“我以为你在和你爹爹说话。”
姜宁无语凝噎,毕竟她确实喊了一句爹爹……
“啊,我不管,我就是生气!”她暴躁得转身就走。
少年苦恼不已,想了须臾,开口道:
“我是寒城人,在苍和观修行,道名桓台,还有,我听得见……可以了吗?”说到‘听得见’,少年自己也笑了。
姜宁回头看他,好似看见了满天绚烂烟火,在漆黑的夜空绽放闪耀光芒,深秋里,色彩斑斓的山川都化为了最黯淡的底色。
她敛下所有的情绪,低头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看起来是个淡薄的人,为什么一笑,却令万物失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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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和观的撞钟一年的确只响三次,但姜宁不知道的是,道馆出现另外两种情况,钟声亦响。一至人成道,二观中收人,出现在姜宁眼前的人就是苍和观里新收的弟子。
苍和观是一座简陋的深山道观,观中仅一间尊殿,几间厢房和一座天坛。修行的人也只有道长陵正子和他的两位弟子,偶尔会有居士在观中修行,但交际不多。突然要添位弟子,倒教道长有些不适应。
“你俗名谓何?”道长沉毅的嗓音回荡在尊殿。
“杨台。”少年清冷的嗓音回道。
道长顿了顿,走了几步,他手里的拂尘跟着他的衣袖一并幽幽地摆动着。他终于开口道:“去姓,冠一桓字。你的道名就叫‘桓台’。”
少年没有回应,算是默认。
道长又道:“你在此处修行,道规玄晖会慢慢教与你,但有一句话,你记着――宁不为,毋妄为。”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