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林【1】
文/缪四儿
橘林【1】芒山之上,有一片橘林,漫山遍野一直覆盖到山脚之下,毗邻逶迤江,江水浩浩荡荡,东流而去。
橘林春夏苍翠茂密,秋天硕果累累,金黄色的橘子点缀一片浓绿之中,煞是好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草房,草房不大,但格局布置巧妙,草房东西两端是卧房,中间最敞亮的一间算是厅堂,房前搭了个凉棚架子,上面爬满了瓜蒌藤子吊着一个个小西瓜似得绿色瓜蒌。西侧卧房住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身量颇高,细眉长眼,举手投脚透着斯文儒雅,打理橘林之余,便站在山巅遥望远处,仿佛期盼着什么。
另一侧住着位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挽着两个发髻,长得唇红齿白,眉眼如画。看年纪像是父女俩,可姑娘叫男子师父。
这师徒俩在建文四年出现在这大山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们姓谁名谁。唯一能透露身份的,就是男子包裹里一把短剑,雕龙画凤的剑柄上刻着一个“英”字,那是大邺前皇帝朱英的贴身佩剑。
初来时,橘树还是拇指粗的小树苗,不过是疏疏落落的点缀在半山腰上。女孩儿还在襁褓里,男子抱着她,一叶孤舟,顺着逶迤江来到这片大山中还算宽阔的一片平坦之地。
男子将孩子绑在背上,山上山下的忙碌,把橘林慢慢扩大。橘树慢慢长高,背上的孩子也慢慢长大了,从开始牙牙学语,到扯着他的衣襟跟着满橘林跑,到开始背《诗经》《论语》,直到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男人眼角有了浅浅的皱纹,他经常站在山顶眺望远处,好像期望能在逶迤江上看到什么。
十四年了,他无数次望断天涯路,希望就像那每天的太阳一样,即使在傍晚的时候落下了,也会在第二天的早上升起来。他有时候也会忽然绝望:或许那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在世上了,否则,他不可能十多年都没有出现;但是他又忽然责备自己——怎么能可以有这样不吉利的想法,他在,只不过现在不方便过来找自己而已。
十四年了,当初那人的那些阴谋诡计,那些掩人耳目甚至卑劣的手段,他都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有去戳穿他。因为他爱那人,那人也爱他,因怕他离开,便想出各种法子来把他留住。毕竟,他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一个手握权柄的皇帝。
“大邺皇帝好男风”这话一传开,太上皇就动了怒,差点杀了自己。后来为了能永远留他在身边,皇帝把让人偷偷下了麻沸散,在昏晕之际他变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男人,作为内宦,每天伴随在左右。他后来甚至为了断掉表妹对自己的念想,在选秀时特意把她选进宫,又故意设局让表妹在寝宫看到皇帝和自己那不堪的一幕,只是表妹不堪打击,当晚便自缢身亡。
他有时候也真的恨他,恨他自私,恨他骄纵,像个孩子一样执意妄为,更恨他为了达到目的的不择手段。
可那些恨,却在生离死别的紧要关头全都消泯于无形。
皇帝继位以后,不放心二十几个叔叔,尤其是手握重兵驻守藩地的几个藩王。四叔朱棣雄才伟略,驻守要地燕京,据说门下笼络了大批能人贤士,可谓谋士如云。他野心勃勃,是个厉害角色,兄长薨毙之后,皇位没轮到自己,却封了嘴上还没长毛的侄子为皇太孙。气的他当时就摔碎了摆在案上的玉狮子,私下盘算该如何扭转乾坤,改变这一局势。
皇帝虽然年幼,但对于各位叔叔的心思还是能揣摩透的,他知道自己的皇位周围危机四伏,各位手握重兵的藩王都在觊觎。
而皇祖父生前大杀特杀,不但杀光了开国功勋,也杀光了能稳定朝局的肱股之臣。他手里握着的权杖,也仅仅是一柄靠诸位皇叔父支撑的手杖而已。
皇帝经常睡不着觉,枕着自己的胳膊缓缓问道:“怀恩,我要尽快削藩,夜长梦多,我的那些皇叔们都等不及了,特别是四叔和五叔,探子说他俩来往甚密,还有驻守云南的十六叔和蒙古的十九叔也蠢蠢欲动。”
“还是缓一缓吧,皇上毕竟继承大统不久,凡事还都指望着各位藩王,眼下朝局未稳,还是缓一缓吧。”
“我倒是想缓,只怕有人等不得啊!”皇帝叹口气,用手去掐太阳穴。
“又头疼么?我帮你揉揉。”李梁坐起身帮皇帝轻轻揉着太阳穴,一边细细打量眼前的人,他闭着眼,眼角微微上扬,眉毛斜飞入鬓,如果不是眉头紧皱,这该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不过二十一二岁,还是一个满怀抱负的生涩青年而已,如今肩挑大邺王朝,负一国臣民百姓之重,所有的忧患都锁在眉头上,怎么揉也揉不开。
他把李梁的手指拉过去,把脸颊贴上,声音有些嘶哑:“怀恩,如果我不在皇帝位置上了,又该如何保全你?”
“皇上,不要过于忧虑,怀恩会一直伴随左右,不离不弃。”
“娴妃可能快要临盆了,不知是男是女,”他喃喃说道,然后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又说道:“怀恩,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等我。”
“好!”李梁不想问他这话从何而起,只是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皇帝很满意,把他的手指放在唇边磨蹭着,越来越轻,渐至不动,待李梁去看,他已经熟睡过去。烛火映照之下,他轻阖着眼睛,睫毛如扇翼,在面颊投下阴影,恬静得像个孩子。
李梁长皇帝一岁,从皇帝还是皇太孙的时候,他作为伴读直到他登上皇位。本该被封赏爵位,光宗耀祖,可是他怕他离开,愣是借着太上皇发难之际做出了让李梁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正常男人的事。李梁也作为一个内宦,只能永远留在宫里,伴随皇帝左右。过后皇帝为了使他原谅,用刀扎向自己的大腿,当时他的心疼的如刀绞一样,再恨不起来他。可后来便听到他和小贵子的谈话,原来是一出计划好的苦肉计。后来表妹又自缢身亡,这些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那个惊天动地的晚上,他才亲口告诉自己事情的真相。
他心里非常震惊,皇帝长泪直流,握住他的手说:“我不该把你强留在宫里,是我害了你,大厦将倾,你该怎么办呢?”
看着他那张涕泪泗流的脸,李梁的心一点点软下去,那曾是何等的志得意满,带着睥睨天下的骄傲。如今却苍白颓败,透着绝望恐慌,他抓着李梁的手,微微颤栗着。
外城已经破了,四叔和五叔联合,一路势如破竹,杀奔应天而来。据说是有了内应,里应外合,都没费什么事,燕王就攻到了皇城外面。大臣们少了大半,他们应该是看了风向,都临阵倒戈了。是啊,毕竟皇上还是个毛头小子,怎么能和英明神武,雄才伟略的燕王相比。
一位穿着僧衣的出家人急匆匆的走进殿里,皇帝放开了李梁的手,问那僧人:“如何?”
僧人跪在地上,用袖子擦拭了眼泪,泣不成声地说道:“左佥都御史景清败了,被燕王绑缚起来,说要……说要破城之后再做打算,定要灭尽十族。”皇帝仿佛被雷击了一下,垂下两手,良久,方缓缓道:“罢了,看来天命有归,是朕气数尽了。”
景清是皇帝派去诈降,然后借机刺杀燕王,结果失手,当下就被拿住,燕王咬牙切齿地说:“先留着,本王这次来,就是要清除皇帝身边的奸佞小人,皇帝就是被你们这些谗言挑唆,败坏伦常的无耻之徒教坏的,等我见了皇帝,定要灭你十族。”说完,把景清押在军中,一边下令加紧攻城。
“皇上,事不宜迟,您还是赶紧避一避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燕王势大,皇城眼见不保,我掩护您,你和皇后先移驾。”那僧人叩头道。
李梁也站起身,帮皇帝把几件重要的东西收在一个包裹,皇城外面传来阵阵喧闹,他看了一眼皇帝身上的翼善冠服,两肩金线刺绣的明晃晃的盘龙纹,说道:“皇上换上臣的衣服。”
地上的僧人马茂赶紧解开衣带,手忙脚乱地脱掉自己的衣服,双手捧着膝行几步说:“陛下不要嫌弃,快快换上,移驾要紧。”
李梁吩咐小贵子去请皇后,一边麻利地替皇上换衣服。
“怕是这头发也不能留了。”僧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剃刀来。
皇帝无奈,只能由着二人把头发散开,顷刻剃成了葫芦头。皇后和一个贴身宫女走进大殿,怀里却抱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婴儿,神色冷静地说:“皇上,娴妃刚刚生了,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皇上看一眼吧。”皇上迟疑地从皇后手里接过孩子,掀开襁褓的一角去看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