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老舍的《离婚》：老李病了

过年了。老李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两回，他故意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地看她的背影。在老李眼中，马少奶奶是个迷，他越爱她的高傲独立，就越恨自己的懦弱没出息。

除夕，太太与小孩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爆竹响。街上越乱他越觉得寂寞。他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他对着星们叹气，泪在眼中。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得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他摸不清他是干什么呢？她出来了，向后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他在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颤起来，没动。嗓子像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又回来了。

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地极后悔地落下去，未泄出的勇气自己消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爆竹声，可是很远很远，像来自另一世界。

老李病了，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泄露了心里的秘密。他勉强支持着，早晨起来到街上走一遭，没有什么人，铺户全关着，偶尔有行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的笑意。老李刚走出不远便折回来了，头上像压着块千斤石，上边越重，下边越轻，一步一陷，像踩着棉花。回到家中，他照了照镜子，眼珠上像刚抹了红漆，一丝一丝的没有抹匀。他奔到卧室去，一头栽倒床上。

到了初五，老李还闭着眼，觉出有人摸他的脑门，那是太太的手。她已变了样，像个久病的妇人，头发像向来没有梳过，眼皮干红，脸上又老了两岁。她的眼神带着不易测量的一股深情，注视着他的头上。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的看护下静卧着。

老李慢慢地好起来，太太不会安慰他，只会说：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吃一口啊！

老李病中是想见朋友的，连小赵似乎也不讨厌了。而老李最想见的她，不肯来，他无法去请。他觉得病好了与否似乎都没大关系，继而一想，他必须得好了，为太太，他得活着，为责任，他得活着，即使是不快乐地活着。而对自己的心灵上，全不相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