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川
子时已过,月上梢头。
说是月,也不过是个挂着的圆盘子漏了点边,在桅杆的尖角上打着寒颤。这时间里,不远处的老鸹隐在树丛里扑腾着翅膀,煽动着气流吹偏了枯卷的枝叶。霜降过境,岐河畔被这凉意撕开了一道敞着缝的口,吞吐着没有水分的浓黑。湖生双手交叉,撑着泛着木皮屑的船桨,绻在重重叠叠的鱼腥味里昏沉着脑袋。
“船家,我要渡河!”,湖生从身上的棉大衣里探出了头,寻着河畔的声音看去。“船家大哥,快载我们姐妹俩过河。”晦暗如墨的背幕里映着两个女人,还有一只挥舞着绸绢的手,白光光地晃动。湖生赶紧伸手搓了搓惺忪的脸,用脚踹了还在船篷子里大睡的王三“死狗子,还睡。”说着便拾掇起桨推入岐河里,往她们划去。自从在这岐河上摆渡以来,湖生便守着四季里不断变着脸的岐河畔,一双手掌舵着两岸的万千来来去去,却没有一次如今晚这样诡谲。
靠了岸,湖生从篷子里拿过了一个小木凳子放在岸边的河堤上,伸手准备接这两个女人上船,却见刚刚还在挥手的瘦高的女人背过身紧张地看了看不远处,再回过头扶手摸了摸靠在她身上的年轻女人的额头,那个女人像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反应。“大哥”,瘦高女人叫了叫还在发呆的湖生,“麻烦你快把我妹子送到林家口,她左侧腰还有伤口,莫要让她侧躺着。”边说边打开一个腰间别着的绣包,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钱,估计急了,就把那绣包丢在了地上,解了盘扣的领子,用力扯下了脖子上的一块玉佩,抓过湖生的手就塞了进来,还把那个年轻女人连带着的包裹放在凳子上,湖生赶紧接了过去。“船家大哥,我这妹子就麻烦你了,你一定要将她尽快送去林家口,找个郎中给她瞧瞧,我妹子的命就千万拜托你了”女人说着便跪着给湖生磕了两个头,湖生赶紧对她摆着手“莫要如此,姑娘我一定安全送到,妹子定放心。”那女人听了此话,才从地上站起,挂花了的毛绒夹袄衬着她涂着脂粉的脸一阵惨白,她眼睛里掬着泪水,望着靠着湖生的年轻女人,半时说不出话。这时,王三瘸着腿从篷子里出来,揉着眼睛走到了湖生的身边嘟囔着嘴“大半夜的,搞啥子名堂,瞌睡都遭你踹醒了。”“睡,你伢子就知道睡,再踹不行就滚犊子。”湖生朝王三吼了一句,就把年轻女人扶到了篷子里,把她平放在有些潮味的棉垫子上。煤油灯映的不慎明晰,湖生看到那女人的腰间,印花的旗袍被捅了个窟窿,有些黑色的血块已经凝固了。看着女人的脸呈现出了失血过多之后的昏厥,额头还冒着的虚汗,湖生赶紧撕了里衣的边角为女人简单的包扎了伤口,给她盖了自己身上的棉衣。
再回到船头那边,湖生已然不见了刚才那个瘦高的女人,河堤上就只剩了丢在地上的红布绣包。湖生忙扯了扯王三的手肘子问“你伢子发啥子愣,那妹子人呢?”王三偏过头,背着光“跑了,鞋都跑掉了一只。”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杂草堆,赫然躺着的一只绣鞋。“我刚还琢磨着,一定是舟曲廊那边画舫里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做皮肉生意的。嘿,这大半夜的,莫不是偷汉子被逮着了吧。”说着,王三还干干地笑了两声。“去你的”湖生踹了他瘸着的那条腿“自己都是个穷赌棍,还去瞎掰个什么劲,快去把炉子生起,煮点热水。”提起王三,湖生就没什么好语气。河畔人家但凡坐船渡河,都会对着王三挤眼睛,调侃两句“王三,昨个做麻饼的王麻子都在说不要把你们本家的姓和他搅在一起,他家的大狗路过你家那草棚子都要撒泡尿,占着你家门框的地盘呢,这惹得别家的土狗都朝着你家狂吠。”“那叫生旺,赌家最信这个,不出几日定发大财。”王三也不以为意,摆弄着手里长杆的叶子土烟,学着老年人家在船头磕着灰。一般这个时候,几个经常坐船的婶子就会把手里的布包或者卖完鸡蛋的竹筐丢在王三身上,骂道“我说,你咋脸皮懑实的厚呢,赖着湖生还不走,被黔爷的人打断了腿都活该,该死的作孽祸害湖生。要不是湖生,你就准备裹草席子死在这荒山头吧。”对王三这样的厚皮厚脸的,湖生也懒得说什么,自己本份地做着营生,能活下来就行了,如果哪天王三真的被黔爷追债的打死了,自己也就再帮他裹一次草席就是了。湖生已经裹过两个草席子了,一个是他的爷爷,还有一个是他的孪生哥哥,江生。
湖生拾起角落里的小铜壶丢给了王三,自己则靠在篷子边缩着脖子,跺了跺冻的有些麻的脚。一旁的王三蹲在那儿拿着蒲扇扇着火堆,带着熏味的烟翻滚着混入了夜色。湖生掏出了刚刚那个瘦高女人塞给他的玉佩,白莹温润的质地还缀着有些通透的青色纹路,应该还是块好玉。湖生小心地背过身擦了擦玉,怕王三看见了要抢去,压了死当换赌资。湖生悄声进了篷子,找出女人的包裹,将玉小心地放了进去。这时候,突然有些声音从河畔的不远处咋咋呼呼地响起,有很多人的脚步声还有冲天的火光朝这边急急地压了过来,似乎还带着枪声。湖生赶紧出了船篷,感觉有些不对劲,抓起木浆抛给了也愣在一旁的王三,“不好,快划船,快划!”王三得令,回过神,把木桨推入了河里,朝着离岸的方向划去。
两人使了力将木桨推出了一定距离,确定安全后,随即累瘫在了船板上,这才稍稍喘过一口气。船体因刚刚的水波翻涌而发出喑哑的嘎嘎声,这边已听不清刚刚的嘈杂声了,但河堤上不断明灭的火光如同黑夜里的嘣咔燃烧的鬼火,阴魂不散地在那里上下窜动。王三将木桨甩在了边上,伸出手背擦着冷汗“娘的,跟躲债差不多,这都是些个什么事儿”湖生也伸手压了压胸口,理顺了气,站起了身,朝船篷子里看去。那年轻女人还在昏迷,身子却偏了过去,而盖着的棉衣已经翻在一旁,腰上的布条被血浸透了,还有几滴在了棉垫子上。湖生见状,赶紧找出擦脸巾放入铁盆里,拿过小铜壶,将热水倒在里面,端进了篷子里,准备给女人擦拭伤口。刚准备解包扎伤口的布条,那年轻女人就突然睁了眼睛,待看清了湖生便惊恐起来,想要撑起身子往后挪去。湖生也被这女人的突然惊醒吓了一跳,他赶忙松开手说:“姑娘莫慌,我是岐河畔的摆渡人,你姐姐将你扶来是送去林家口的,切莫惊慌,弄到了伤口。”女人顿了一下,稍作平静,眼泪却溢了出来,她刚想说点什么,却张张嘴发不出声音,估计是发着烧,热气卡在了喉咙里堵住了。湖生叹了口气,连忙扯过棉衣盖在女人的身上“姑娘忍着点,你的伤口太深了,我先帮你擦擦,不然布条还是会被血浸湿的。”说着轻轻地揭开了布条,拿起脸巾紧了紧水,往女人腰间的血窟窿旁边擦着。年轻女人没有再吭声,极度的惊慌加上贫血已经撑不起她被掏空的躯壳了,她侧过头又昏了过去。王三走了过来,“怎样了,这女娃子昏死过去了?”说着要将手伸去碰女人的脸,湖生打掉他的手,把身旁稍干净的衣物都盖在女人的身上,回过身后便扯过王三的手肘子将他拖出了船篷“今晚的事,就你知我知,”边说着湖生边指了指王三的鼻尖“你伢子可别打什么歪心思,得连夜赶紧把人家送去林家口的医馆,快拿桨,她应该撑不到多久了。”说着,湖生推了王三到木浆前,自己也拿着木浆推着河水,王三瘪了瘪嘴,嘟囔了几句,也拾起桨,和湖生一起将船驶去了林家口。
林家口在岐河的下游,刚刚湖生泊船的位置是岐河稍稍偏中上游的地方了。夜风一股股的向上游的方向前仆后继地涌了过来,湖生的脸已冻成了猪肝色,他手背上的经络突在了皮肤的表层,狰狞地蜿蜒出了一条条的像是勒过了的痕迹。而身旁的王三则已经开始昏昏欲睡。渡船驶过了河口的一个拐角,草堆里裹着两个坟包,上面还有刚被人除过却又冒着芽尖的杂草,木牌子上刻得字已经被这风风雨雨腐蚀的看不出什么了,“显祖考张恒之太府君之墓”,“孝孙张江生之墓”。湖生在心里重新为木牌上的字迹漆上了血红色的别离,一闪而即的伤痛,断了节的影像,在湖生的脑袋里炸开了。
二十七年前的灾荒,饿殍遍野。那时的岐河畔还开着洋人的烟馆,几个甩着油光的长辫子烟客缩在烟馆外的墙角,伸着饿的只有一块皮裹着的脖子往里面张望着。偶尔路过的女人,布巾包着蜡黄的脸,挎着小竹篮卖着冷馒头。河堤上的襁褓里两个婴孩就这样扯着嗓子哭着,没人理会,还差点引来了周围的土狗。渡船的张恒之,就是后来湖生的爷爷,抱起了兄弟俩,拿了借来的米兑了米糊糊养活了他们。文化不多的老人一辈子都在岐河畔做着摆渡的营生,捡到他们的那天,芦苇正抽着絮,漫天的白丝凋零在河面上,老人抬了抬抱着孩子的手臂,对着熟睡的小哥俩说道,“就叫你们江生和湖生,一辈子就着这河水平安地过活吧。”从此而后,江生和湖生便成了后继的摆渡人。
回想起这些,湖生再也站不稳了,跌在了船板上。同样的岐河畔,最亲的人却隔着坟头,在这空旷的河面上相对无声。就像两年前爷爷走的那晚,船篷子里弥漫着的枯朽气息,紧扼住了湖生的咽喉,穷困、灾难和疾病,没有之一,都齐齐地蒸腾着这个小小的渡船。再想着孪生哥哥,江生则是在他16岁的时候便投河死了,是投的舟河。噩耗传来,湖生和爷爷就站在舟河的堤岸上,看着几个熟水性的汉子在河里捞着江生的尸体。河边堆积着不少人,还停着好几个画舫,舫中的廊壁雕着花边,色彩纵横交错着,像要立刻就流出些鲜活的液体。有钱的官大爷和妖艳的妓女都好奇地探出头,边嗑着瓜子还不时说着什么。一直以来,舟河和岐河就是不一样的,它们不会有支流交汇也不会有四季的重叠。舟河是这里方圆百里的掌中明珠,而岐河只不过是可以被遗忘的,所以爷爷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湖生也没有说话。
江生是湖生的哥哥,却也不是湖生的哥哥。湖生长得平凡无奇,而江生确是生的唇红齿白,模样俊俏。十几的年岁便可以看见俊朗的棱角。走街串巷的货郎,花哨妆扮的杂耍艺人,那时的民国也是五光十色。懵懂的江生抛下了渡船,欣喜地走出了岐河畔,往舟曲廊那里奔跑着。一切都是新鲜的,这厢的湖生选择拾起船木桨,而那厢的江生则痴痴地看着戏台上,翻着花枪摇头晃脑的徐老头。最终,江生做了老头子的学徒,跟着他去有钱人的家里唱大戏。
徐老头毕竟是把江生当着外人,坐着班主的位置,多少人求着做事的时候是有的。江生于他来说,莫过于是一次找准时间的舍弃。邻县城里有个官爷,平时就好男风,尤其喜爱俊郎小伙。同县凡是有男儿的家,一般都避着风头。为了让戏班日后能靠山吃山,徐老头在机缘巧合下,向那官爷引荐了江生。那时的江生,涂着粉的脸流离着青涩的稚嫩,腮边映着淡红的晕,那眉那目如画如诗,唱戏时,浓密的睫毛颤动着如一只待展翅的蝶。看得官大爷嘴里嚼着的肥肉块都掉了下来,于是这一刻便成就了江生的梦魇。
说江生是被逼死的,湖生并不是那么清楚。他只知道江生死前的晚上,他站在岐河畔的堤岸上,望着渡船,静默无声,而爷爷也对着江生的方向站立着,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湖生想,或许那时的爷爷已经原谅了江生嫌贫的羞愧。江生的木牌是爷爷亲手刻的,孝孙两字,也算牵扯着两个阴阳相隔的回温。湖生这样想着,眼角被泪渍润开了。渡船随着波纹晃晃荡荡,身旁的王三已经打起了鼻鼾,湖生再次深深地望了望坟头,撑起了木桨用力的划去。
到了林家口,天已翻着块灰白的鱼肚子皮。湖生把绳索系在了堤岸的木桩上,随即他又扯了扯王三的裤腿,王三虚着眼睛看着湖生“咋的呢,让我再睡会”说着翻身准备继续睡,却不料将头不小心嗑在了船板上。“唉哟,我的娘”他龇着牙,湖生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拽了起来“你他妈的再睡,老子就踹你下河”这下王三彻底醒了,他用手抠了抠起着灰的头皮,才想起昨晚那个受着伤的女人。湖生松开他,边朝篷子里疾步走去边说:“赶紧过来搭把手,我们得把这姑娘送去医馆。”王三赶紧跟了湖生的步子,两人逮紧了棉垫子的四角,准备将女人抬出篷子,可刚刚一抬上,那女人的伤口便又溢出了血,浸在了布条上。女人痛苦地皱了皱眉,冷汗又流了几滴。王三见状,放下垫子,对湖生喊着“不行,这样下去还没到医馆就死在路上了,干脆这样”王三拉过湖生凑了过来“你给我点钱,我把郎中叫来给女娃子看看。”这下湖生犹豫了,王三本就好赌,拿钱跑了事小,女人也可能因此丧命。若自己去,王三对这女人做个什么,或者偷了她的财物跑路,也是不妥的。想了再想,湖生还是决定着让王三去请郎中,自己照看着女人。想罢,湖生便开始掏着兜里的钱袋子,全部塞给了王三“三儿,钱全在这儿了,莫管钱花的多,郎中请好的,救人要紧,要对的住自己的良心。”湖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加重了语气,也不能说王三是十全的无赖,但必定眼下,这容不得这一丝的欲念。王三捏着钱袋,也没说话,稳了稳心神,便快瘸着腿摇晃地跑出了渡船篷子。湖生看着王三消失的方向许久,然后坐在那女人的边上,拿过蒲扇,扇着炉子里煮的沸滚的铜壶。
咸腥的气流掀了篷子的门帘,敞开的缝隙被越来越亮的外景填充着。时间过的真的飞快,湖生为那女人已经换过两次纱布了,可王三还没回来。但就这一点外,湖生觉得还是很不对劲,一般这个时辰,堤边应该还会有些流动商贩什么的,再不济也会有水鸟在河面上搅动着水花吧。可今儿个真的太安静了,飘过来的腥味却愈发的厚实浓重起来。湖生有些心烦意乱,看着女人差不多又快昏死过去了,王三没有来,郎中也没有来。湖生有些后悔自己行径,心里开始咒骂起王三这个死狗子,一边搓着手心里的冷汗,一边出了船篷。可就在那步跨出去的时候,外面就变了天。
湖生站在那里,再也没有往前迈出一步。呼呼的冷气在耳匡边嗡嗡作响,如冰雹子砸着他脆弱的耳膜。堤岸上两个支着刺刀的枪口正朝湖生的脑门靠了过来,不是黔爷的狗腿子,也不是恶霸牛大浑的土夫子。来人只不过是两个头上顶着钢盔帽的兵,他们步枪上的红太阳正向湖生的瞳孔里渗着浓稠的血液。这下子,湖生感到濒死的腐臭味从脚底开始往他的头顶爬去,而那两个端着枪的兵轻快地走着,似乎掌控着这种信手拈来的权利。等靠近了,他们其中一个稍胖的兵便靠着那个木桩边,将枪口上的刺刀轻轻地贴在了湖生的脸颊边慢慢地滑动着,那阴测测的笑脸更像是只心情愉悦的黄皮子,盯着眼前活物,准备找着最鲜嫩的那片肥肉下口。另一个干瘦点的兵则跳到了渡船上,晃晃荡荡地用刺刀挑挑这儿,看看那儿的,眼看着就要进篷子里了。湖生紧张地用着余光瞟着那个兵,心里暗叫着不好。正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大石头飞了过来,砸中了那个胖子的后背,瞬间一大片的猩红就溅在了湖生的脸上,湖生呆愣了几秒,用袖子赶紧揉着眼睛,一看那是王三。这时候,他的样子更加狼狈了,衣服破破烂烂的,旧大衣的棉絮都露出来了。可还没等回过神,后面的瘦子兵就朝王三的胸腔开了一枪,“砰”,王三瘸着腿的身子就被倒冲了几步,倒在了地上。湖生见状,眼睛已经开始充着血了,他两步并三步地跨了过去,扬起手肘子使劲地朝那个兵的脖子上砸了一拳,那兵应声倒下了,湖生却也没有停下。他抬起脚狠狠地踹着那瘦子的裤裆,那兵哇哇大叫起来。湖生赶紧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拿过旁边掉下来的步枪,死命地用刺刀捅着瘦子的腹部,不一会那瘦子兵便归了西。
湖生早已顾不上满脸的血污,他疯了似的朝王三奔去。可此时的王三已经快闭上眼睛了。“三子,醒醒,千万莫睡!”湖生让王三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轻摇着他。而王三已经越来越没力气了,他抓着湖生的手,把一个纸包和沾着血的钱袋塞过来“哥,我...我这次对的起自己的良心了”看着他快不行了,湖生的泪立刻涌了出来,拉着他的肩膀准备把他往渡船上拖去。可王三眼睛里的光开始涣散了,他无力地垂着头,抓住湖生的手紧了紧“快去逃命,林家口的人都死完了。这药是偷的,那里面全是吃人的豺狗啊,豺狗...”说罢,王三大大地吐了口脓腥的血,便再也没声了。湖生忍着泪,拉过王三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拖着王三往渡船小跑过去。上了船,湖生放下王三,准备拿桨划船,却看见刚才还在篷子里的女人此时正趴在船艄那里,将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还伸出手像抓着什么似的。湖生赶紧丢了木桨跑了过去,准备把女人拉回来。不过之后,他却在女人的身后停住了,没有了动作。
扩散的红,一大片正在扩散的红。那中心的位置,是一个瘦高的女人仰面躺着的,此时的她突着死灰色的眼睛,衣衫裤子已近乎没有了。水漫过了她张着的嘴唇,就这样安静地起起伏伏。她的身体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污渍血块,还粘着许多河边散落的杂草叶子。年轻的女人费力地拿着指尖搅动着河水,她姐姐的尸体就缓缓地靠了过来。整个过程没有什么声音,湖生就这样看着,年轻女人也这样看着,待触到她姐姐有些泡肿的手,女人突然低低地尖笑起来,声音挤破了喉咙,冲破了桎梏,如同夜枭嘶叫那样。湖生盯着年轻女人的侧脸,这次,她是彻底的疯了。一时间,就在不远处,越来越浓的腥味和越来越密集的尸体顺着水流也靠了过来。老的,少的,熟悉的,陌生的,或朋友,或仇人,都齐齐地漂着来了。或仰着头的,或埋着脸的,也都过来了。湖生放大的瞳眸里映着两岸的景致,那些枯黄的枝和卷曲的叶都开始抽着刺,慢慢地繁殖开来。终于,歧河不在是岐河了;它成了黄泉,而岐河水也不在是岐河水了,它成了忘川。
“砰砰”,两颗子弹磨擦过了气流,从后面突兀地冲出了湖生的额头和腹部,伴随着女人的尖笑,一起掉入了河底深渊。下一秒,湖生就向前面狠狠地砸了去。冷风又开始呼呼地吹着他的耳膜,他看着靠近的水面上自己揉杂着血污和枪口的脸,黑黝黝的,狰狞如恶鬼。旁边的疯女人还在笑着,叫着,她搅着混着腥臭的水抹在了自己的脸上,扯着哑了的嗓子唱“侬月侬哟,廊上走,掸着树影照明楼;再回首哟,寒鸦数点,流水绕村头;凄别离哟,空怅望,只叫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