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芦苇(19)
转正之后,她和毛鹏的分工就更明确了。她负责外贸,毛鹏负责内销。内销客户很稳定,于是,相比忙碌得没有了周末的周芦苇,毛鹏显得碌碌无事。按合同,周芦苇是双休的,但吃住在厂区,也就无所谓上下班,还是节假日。加上时差的原因,周芦苇经常白天学习、寻找潜在客户,夜间仍要继续工作。如此三两月,又进来四个实习生,两男两女。这次的实习生是老板娘选的,她看到外贸的广阔而高利的市场在周芦苇的手中渐有起色,并趋向稳定,就有所顾忌——业务过于集中在一人之手总是不太安全。周芦苇当然不知道老板娘招人的真正想法,倒觉得开心,人多了,能分担一些自己的担子。事实却是相反,周芦苇该有的担子没有轻省,反而多了竞争的压力。老板娘给实习生们设计了一个考核,虽然并非针对周芦苇,但显然也是对她潜在的考验。毛鹏是坐享其乐,没有业务压力,每天捧着碗坐着也有饭吃。他渐渐不觉得外贸同事对自己是威胁,对周芦苇的态度也好了一些,少了警惕。
某一天夜里,周芦苇正在查看同行名录志,“滴滴”,手机来了条短信,她一看,是充值信息。今天电话多,打得停机也不自知,付建国一下子充了五百。周芦苇想起他说过,每个月公司补贴通讯费五百元,而这个月初,付建国已经充了两百,她犹豫着是否该发条短信核实一下,或是默然接受,表示感谢就好。
“这个月很努力,多补贴两百。”又一条短信来了。
周芦苇笑笑,回复:谢谢付总。
“工作辛苦,注意休息。”周芦苇没想到还会再来一条短信。她这下想起,老板娘回来之后,付建国就没再单独找过自己。
“谢谢,您也是哦。”周芦苇放下手机,又被消息声唤起:“不要这么客气。加油。你要成为他们当中的第一。无需回复了。早点休息。”
这条消息让周芦苇不平静了,付建国是否暗示自己,如果成不了第一就会被淘汰。对老板娘,周芦苇有畏惧,且不说付建国在她回来以后变化巨大,她自己也小心翼翼了许多,这还是在没和老板娘直接接触过的情况下。
再往后,付建国开始给周芦苇介绍客户,并嘱咐她,要当做自己找来的,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在帮自己,周芦苇自然明白,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做。如果说担心自己被淘汰,那也是无关他的痛痒,除非他害怕自己会离开曙光?那他又为什么不想自己离开曙光?她有点想对付建国说,不要再帮她找客户,可她又担心自己通不过这三个月的考核。“真是懦夫。”她暗暗骂自己。
和老板娘一样难对付的还有毛鹏,这个心思缜密得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有一天问她:“周舟,你哪里找的那么多客户?”
“干嘛?以前怎么找就还是怎么找啊。”周芦苇的神经紧张起来,但又觉得他有此一问也实属正常。
“我只是觉得太神奇。头一个月你可比不过人家,这俩月有点反常了。”
“你是希望我一直比不过吗?”
“切。”毛鹏瞟了她一眼,拿食指朝她掂掂,瘪起嘴摇摇头,不说话了。
周芦苇想说句什么将他一军,可到底心虚,还是少说话的好,就也学他“切”了一声,装作忙碌起来。她不得不加倍努力,让自己踏实一点,可越着急,越无进展。她开始觉得单单依靠付建国是危险的。
这三个月比头三个月难捱得多,这是场硬仗,不像之前,无论她表现如何,只要不是差得离谱,付建国肯定把她留下来。这也是次暗仗,说是实习生考核制度,实则也用来衡量周芦苇的表现。如果不是付建国提醒,周芦苇可能会不紧不慢地过去了。所以,当三月期限到来,老板娘看周芦苇的眼神是尖利且讶异的。三个月前,她和付建国打赌,周芦苇不是可用之人,她不求精进,是只温水青蛙,永远就是刚刚好而已。她打算趁考核新实习生的时候,观察周芦苇的表现,她看好的是两个男实习生。到底留下谁,她和付建国的意见不同。最后,她被付建国的一句话打动:“外贸部都是男的,有些业务上的沟通不方便,有时女性更能发挥作用。”于是,老板娘留下两个,现在外贸营业部有三个业务员了。
自外贸部扩大以后,毛鹏晋升为销售部经理,虽然是一个人的部门,底薪没变,提成却几乎翻番。老板娘除了管理财务,也做起了国内销售,让毛鹏搬来和自己一个办公室。为这个,付建国和妻子大吵了一次。
“财务和业务分开,难道不懂吗?你是要干什么?”周芦苇的呼吸都要停住,老板竟然敢这么和老板娘说话。
“扩展是王道。我们自己的公司有什么关系?”
“发展什么,怎么发展,听我的。你管好钱,分好账就可以了。”
“没有我爸,你会有这些产业吗?”
“一码归一码,你又说到哪里去了?”
“怕丢人吗?他们迟早都会知道。”
“我说现在,我说以后,别老揪着以前不放行不行?”
周芦苇知道老板娘踏着付建国的痛处了。他们是在老板娘的办公室吵,起火的时候,毛鹏也在,后来见势头不对,偷偷溜到周芦苇的办公区。办公室里的人都没有说话。老板和老板娘的声音穿过隔墙直抵每个人的耳朵,一波又一波地推涌。
“你是有其他的打算吧?”付建国说。
“你想多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业,花了多少心血你是知道的。你不要打它的主意。”
“这可不是你说了就算数的。”
“真是受够了。”
“那你滚!”
这是他们争执的结束。
随后一段时间,大家对老板和老板娘照样毕恭毕敬,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付建国来外贸部的次数变少了。毛鹏偷偷告诉周芦苇,老板娘退让了,专心管账,不插手销售的事,不过,也没让自己搬回原来的办公室。
“那是为什么呢?”
“退让得不彻底呗。”
周芦苇看不惯毛鹏说这话时得意的神情,像窥探到所有的秘密。她觉得付建国可怜,被老板娘欺压得连尊严都没有,有时想发条短信,说点安慰的话,却又觉得不妥。自己没结过婚,还是不要对人家的家事指手划脚了。慢慢地,周芦苇发现,付建国不是外贸部来得少了,而是连公司都不怎么来了。在她手机停机也不见付建国充钱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向掌握着生活全部秘密的毛鹏打探是否知道老板的去向?毛鹏庄重地摇摇头,说老板娘最近也总阴沉着脸,要说以前是严肃,现在是沉痛。
“沉痛?”
“难过啊笨。……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做好自己的事,有人发工资就好了。”
周芦苇看着毛鹏甩着衣尾走开,他又不是穿的燕尾服,怎么衣尾那么长。
再见到付建国,是三个月之后。付建国没有像从前那样经过外贸部,绕个远路的楼梯,而是就近上楼,那个时候,周芦苇正在办公室门边的饮水机旁喝水,恰好看见。“付总,我看到您了。您最近怎么了?”她终于把憋在心里已久的话发了出去。喝完一杯水,看了眼手机,没有动静,她又喝了一杯。手机震了震,她拿起一看,是QQ消息,就又喝了一杯。喝多了,她坐回位置,打开邮箱,回复了一封邮件。
手机好像睡着了。
“看来,真的发生一些事了。”周芦苇有点后悔发出那条短信,让付建国为难,也让自己尴尬。
但在那个周末,付建国联系周芦苇了。他在短信里说:“我在北站接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吗?”周芦苇的掌心躺着手机,屏幕暗又亮了好几次。“哦,好。”她觉得付建国很少那样说话,可能真有什么事,还是答应了。
周芦苇在北站下车,不免又想起小武。恍惚间有第一次到北站的感觉,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任何人。她站在原地,遥望北站大门,人流较之从前又多了,小武应该没有在里面。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还有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承诺。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脆弱啊,她想起和小武一起的那些日子,他是自己第一个真心惦记的从陌生人做起的朋友。和付建国会和之后,她依旧不太开心。恰好付建国的心情不好,两个人在车载音乐里沉静。车子经过德卜生,周芦苇突然想起另一个相似的名字——易卜生,想到的那一刻,德卜生被落在几十米外去了。好像小武被扔在后面一样。
“抱歉,那天没有回短信。”
“啊?……哦。没有关系啊。”周芦苇又补一句,“我也忘了。”
“谢谢你关心。”
“不客气……后来觉得自己多嘴了。”
“怎么会?”付建国开得比平时快,“你不关心,就没有人关心我了。”
听起来像个讨不到关心的孩子,周芦苇替他难过,老板是个好人。
他们最终到达一家藏在竹林里的餐馆。周末,这里的客人却不多。付建国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窗外池潭。“这个池潭与西湖的水是相通的。”他说,“这家餐馆是用竹子搭建的,用了三层。里外两层安了竹子,中间是抹绿的水泥墙。”
“原来是这样……这里好安静。”周芦苇松松肩膀,在这里觉不出是酷暑天。餐馆内没开空调,敞着窗户,透进来缕缕凉风。
“这里的菜品不多,菜量也少,不过很精致。”
“开一家这样的店,挺好的。”
“天真了吧。”付建国笑了,“有钱人才能开这么一家不赚钱的店。有钱有闲,有钱才能有闲。”
“原来是开着玩的啊……”
“理想生活是很贵的。”
“为什么?理想生活不一定就是很有钱的生活啊。”
“但理想生活是需要钱来实现的。”
“很多人过着没钱的生活,像我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周芦苇想举小武的例子,像他那样,有传单发,有饭吃就是理想生活了呢。话到嘴边,却没出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其实从没有和小武谈论过“理想”的话题,他们整日为生计奔波,可是谁说小武愿意永远过那样的日子?
“你现在是一个人。结婚以后还这样就悲剧了。”
“为什么?”
“贫贱夫妻百日哀。”
“那有钱的夫妻就快乐了吗?”
“也有道理。”付建国的眼睛闪过一丝阴云,“还是你厉害,哈哈,说不过你。”
周芦苇觉得抱歉。说这话的时候并非指着付建国,她希望他明白,于是,她说:“有钱没钱,都有快乐和不快乐……”
付建国重新移了盘子,把西湖醋鱼放在周芦苇跟前。“但我还是以为,没有钱,不快乐会多一点。”
周芦苇笑笑,不置可否。
桌上摆满菜,另有一碗盛着大肉,停在周芦苇的碗筷边。付建国也有一碗,他说:“东坡肉,听过吧?再不爱吃肉,也要尝尝东坡肉。”
“啊,这是东坡肉?”眼前这块肉瘦肥相间,像个巨无霸多层夹心肉,而她曾经买过的东坡肉只有薄薄的一层肥肉。她清楚地记得小店老板说那就是东坡肉,一块花掉她十二块钱的肉。她还记得小武就着可乐吃肉的样子,那是她见过他最满足的样子。是了,小武的理想生活肯定不仅限于传单和饱腹,至少,他也是愿享受美味的。可是,连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肉都是假的。
“偶尔吃一次,不要怕胖。你也太瘦了。”付建国一口咬下半块,嘴唇抹油,晶莹发亮。
这句话把周芦苇拉回现实,现实是有一块正宗的东坡肉正等着她。这顿饭和菜品一样,吃得精致。付建国吃着,话也没停下,讲菜品的典故,说烹饪方法,再评价一下味道周芦苇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吃撑了。八样菜入了肚,付建国让服务员收拾干净,再斟上茶水。待到一切停当,他靠起竹藤椅,左腿架在右腿上,看向窗外。
许久都没有声响。池潭里的水微波荡漾,偶能看到水波下的鱼群穿梭。周芦苇试图往远处看,还是没看到池潭与西湖水的联结之处。
“周舟。”付建国叫了个名字,没下文了。
“嗯?”付建国很少叫自己的名字。
“来曙光之前,你是怎么过日子的?”
“什么?”周芦苇的喉咙打了结,暗想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想,不知道这个姑娘遭遇什么痛苦的事了。”
“很丢人的事。做了假身份证,被识破了。”周芦苇如实说。
“为什么你会没有任何证件呢?”
“这个我早说过了啊。”周芦苇想模糊过去。
付建国没再追问,他头一次无所避忌地去看周芦苇的眼睛,但被躲开了。有眼泪要逃出来,付建国眯眯眼,将它收回眼眶,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去哪里?”
“阿联酋。”
“你是……”
“对,建立分销部,直接与公司对接。而且从那里也可以继续走其他外贸。”
周芦苇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猜测是不是不堪的婚姻逼他远走。
“你愿意跟我走吗?”
“啊?”
“哈哈哈,怎么可能?”付建国饮尽一杯茶,“不可能的。”
周芦苇指头划着桌面,琢磨这几个“可能”是什么意思。这时,眼前伸来一样东西,周芦苇定睛一看,是身份证。“啊,谢谢……”周芦苇伸出食指摸它过来,捏着边角看。身份证上是比实际年龄大两岁的出生日期,还有陌生的地址和证件号。
“早就拿到了,抱歉,有事耽搁了。”
“您怎么还说抱歉,是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不要这么客气。能帮你解决身份证的问题我也很开心。没有证件的日子不好过。”
周芦苇总感觉付建国在暗示自己坦白些什么。“晚遥嘉园……是哪里?”她随便指着一处问道,以转移付建国的注意力。
“这个不用管。保管好身份证,原件谁都不要给。”
“嗯。”周芦苇看着身份证上的单寸照,还是一样的马尾辫,只是多了一弯斜刘海。
“可以说说你以前的日子吗?来曙光以前,你是怎么过的?”
周芦苇心下慌张,付建国今天是怎么了,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别说从前,就连小武,她都没和任何人说过。虽然她很惦记小武,却仍旧觉得那段日子太狼狈,不愿让人知道。
“你还是不信任我。”付建国见她许久没有作声,笑着说。
“啊?”周芦苇不明白这里的“信任”是什么意思,她真心觉得歉意,“对不起,付总。不是我不信任您 ,而是……”
“不为难你了。”付建国笑起来,似乎并没有不快,他主动转移了话题,“这个月底等你续完合同我就走。这次合同三年一签,记住,不管谁违约,都要付上三倍工资的违约金。”
“我肯定不会违约的……”
“我知道。你记住有违约金这回事就行。”付建国似乎陷入沉思,“身份证原件一定不能给任何人,千万记住。”
这是付建国在离开之前与周芦苇的最后一次长谈。次月初,他只身出国,将外贸业务交给周芦苇负责。付建国走以后,老板娘并不开心。她只会管账,不懂贸易。国内销售她盯着毛鹏,外贸的部分,她更信赖自己选中的人。于是半年后,老板娘将外贸业务交给了另一个人负责。周芦苇没有异议,该与客户联系的,她照样尽力,与付建国的邮件往来,也从未提起职责的转变。万一是付建国的主意呢,那就有点告状且不满的意味了。付建国在阿联酋拿下的单子,会经过曙光,头一年是这样。自第二年起,他在阿联酋招了当地的业务人员,就直接与工厂联系了。外贸部的业务量骤减,周芦苇被老板娘批得一无是处。她越来越感觉到老板娘的敌意,可又实在费解,不明白这敌意是来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