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夏
有一個問題困擾了我許久,為此問過很多澳洲本地人,都不得甚解。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澳大利亞已經有著全世界最美麗的海灘,為什麼土著們在最瑰美的夏日到來時,第一時間要跑去什麼泰國印尼甚至是馬爾代夫度假?難道各種細砂白石礦物質腐葉質和粉紅海水都不能讓他們滿意?
土人們,你們未免也太矯情了點吧。
今年澳洲的春夏兩季明顯地滯後和混淆,但終於在連續三天的赤色沙暴和無厘頭狂風後,珊珊遲來。海灘上開始躺滿了穿著各式各樣比基尼曬日光的女士們。
澳洲有著全世界最高發的皮膚癌發病率,所以衛生部對學齡兒童有著极嚴格的防曬標準。但成年男女們從來不管,今天在海邊曬成了龍蝦,沒問題,明天換個海灘再曬熟多兩成。得了皮膚癌怎麼辦?遍佈全國的皮膚科診所不是吃素的,預約好上門,醫生取個活檢,是癌變就通知你回來切/挖/冷凍掉,縫上兩针,消炎藥都不用,貼上個創可貼就可以走了。半年後回來複診,發現有新病灶就再切多一塊,易過借火。
我的一個病人年過八十了,生活方式是近七十年不變的每週還游泳三次,每次要至少標準泳池游20圈;週末再約上還能挪得動的朋友(還剩下五個)打網球一次,每次三小時;他有高血壓頻發室性早搏骨質疏鬆外加第五腰椎前滑脫左髖骨骨折和雙側肩周炎,平均每半年還要去切至少兩塊皮。從來沒見他苦著臉,無它,因為知道自己會被社會或別人照顧得很好。
他的主診醫生對他的建議是:看一下你周圍,還有幾個人到了你這個年紀還能在網球場上跑的?只有那個人才有資格告訴你怎麼鍛煉才是最好的。
還記得他骨折後醫院無法解決疼痛和功能恢復的問題,便回來找我。神魂歸竅(他是非常少有的體質,只要下完針,精神就會離竅不知所蹤,跟現實完全隔離,直到起針後才會回來)後,問我怎麼才能快點止痛。我說所有鍛煉暫停,改成下水走路或單足跳躍,同時一週至少回來見我兩次。他想都不想就去執行了,直到功能完全回復才改回原有鍛煉方式。
在很多old style的澳人血液裡,所謂的懶散,僅是指精神在生活的態度上的不刻意;對物質身體的錘煉,根本早就是自己生命裡的一部分。
澳洲人在地理環境上的獨特優勢,使得bush walking(我在想該叫走山好呢還是叫落草更合適)成了非常熱門的運動中的一種。徒步海山徑更是不論老人和孩子都喜歡的,每個週末清晨,很多中海岸的老人會結隊先坐火車到Hawksberry River, 然後不是回頭走回家便是繼續沿海岸線向悉尼北區進發。
華人老頭老太太們也有他們自己的運動路線,他們會從悉尼各地坐火車到Woy Woy, 先找上一兩樹擺出奇葩照型拍好集體照,再沿著修理平整的自行車徑走向數公里外的Gosford。大約在午餐時間到達一家叫Star Buffet 的自助餐廳,聚嘯飽餐後颺身坐火車回城。當遠遠聽到高粗尖的呼喝聲從遠遠四方傳來時,漸漸知道底細的洋人們除了拔腿就跑,讓出路來,別無出路。
真真厲害了,大媽大爺們。
在中海岸海边行走,你可以徐步当车,一天就泡一个海滩;也可以一次过走到山崖的最尽头,然后迂回见林不见人的山径直到下个海湾重现眼前。步道是早就沿海修好的,攀爬毫不困难,留给行人更多的时间去欣赏海天一色的风景。常有行人离了木栅,往可驻足的崖壁一贴,光是看海浪就能坐看一天,带着小孩的大人们尤其喜歡如是。
相对于蓝天白云,我更喜欢一眼望不尽的全色湛蓝,这样的天空在和大海交界时,层次对比间会有更分明的表达。但谁会在乎人在山水间时出现的些许不同呢?天地人里,人是最不足道最容易受天地交煎的那一部分,能在此一驻足,已是幸运的气数使然了。
只要沿着海走一遍,基本就会爱上“走山”。一眼望去,胸怀间仿如所有的蓝绿黄白都是自己的。少年十七八时,曾在长城脚下呆过十天不到(本来应该是两周时间采药,结果第三天就被大通铺的虱子/臭虫给吓跑了,最后还是被别人强抓回去考试的),当你从各个角度去爬上长城废墟时,盘亘蜿蜒的城墙给予我的感觉是无处不在的时间逼压下的苍茫。尤其是当你踏足灌木丛林,想寻找去下一段城牆的捷径时,往往深陷其中进退不能,回头却看到连只逃命的雉鸡都比你跳得高时,难以接受該是最合適的形容詞了。
在海山这里,你却不会有无力可施的想法,许是因为临海一面草木高极有限,巨岩磊磊,直上直下,你可以直接看到妄图攀附强梁的可悲后果,所以不会心生异端;二来因了水,空间就活了,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不可能跳不出去,自然就省得瞎折腾了。当年在长城曾有独自被困在断崖的经历,在跳往对面落足点时因为岩石風化太過塌落跟着坠下,还好一路下去的斜坡全有風化的小石头铺墊,才成功一路从山顶滑倒山腰居然幾乎毫发无伤。到现在都有二十年了,我还能记得一脚踏空时的忐忑和超级大声的北京国骂。想想都好笑,不知道自己用英文骂粗口时会是怎般模样。
有崖的地方,海水并不吝于展示冲击的力量,所以无论海平面远眺出去多么平静,到得近岸,浪涌相接,声若般若,遽然而惊,是新州大部分海滩一个殊胜之处。真正想看波平如镜的,新州极北的Byron Bay绝对不可错过。当你站在山顶的巨大白色灯塔旁边下望,Byron Bay三面环水,数百米高处的山巅亦只觉微风,视界可以顺势一直前伸至大海的极深处,静谧似梦,那是没有一种人间的技法可以复原的碧澄,连最好的相机也只能徒呼奈何。
别看此处崖壁高可十余丈,但在两山接缝的内凹处,浪叠浪在狭隙里相激,可以一路飙扬,将水沫化作气汽雾,压到崖上十数米的高空。女儿在这里小憩时,正正碰上一次喷放,气势汹涌,打得一身全是,却不显半点湿痕。拎手机等了半天,想把奇景拍下来,却再不得一见,再高也不过平齐,只得作罢。
人是一时半伙都等不得,海却从不知疲倦地反复冲刷了不知多少百万年,直到冲出另一道奇景来。天然打造的Tessellated Pavement,于我是第一次见到,岩石本身由不同硬度的成分构成,海水的反复冲刷下,易溶解的那部分被蚀穿,留下了最坚硬的部分和天然在中的图形。是水滴石穿的最佳见证。
如果說看起來還不夠生動的話,那下面這一張就足以說明大自然鬼斧神工,我盯了半天,硬是不敢確認它是不是修棧道的工人鋪了一半後放棄的,想不服都做不到。
原來還在苦苦思考即將到來的六周學生假期帶孩子去哪裡玩好,現在下定決心了,就沿著這條海邊布道,每天換不同的海灘玩兒。身為中海岸人,連身邊有多少海灘都不熟悉,怎麼敢拍著胸脯說我也是土澳的一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