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小说家一定是优秀的读者
曾经一度以为小说就是天才作家们脑袋里装满的天马行空的各种想象,只要像一休哥食指在太阳穴转几下,笔下就能淌出扣人心弦的情节、让人心神荡漾的人物。他们就像有神奇魔法兜的哆啦A梦,想要什么故事,好像随手一掏,就是一个精彩绝伦的创意。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看了越来越多网络文学,慢慢发现原来如痴如醉的小说在现在看来已经不再新奇,读了开头就猜到结尾,看到穿越就想到宫斗戏,提起言情就想到霸道总裁,套路越来越深,而惊喜越来越少。
后来,我才发现,我阅读的大多数网络文字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学。用邱华栋的话说:“它们大都是五四时期鲁迅、陈独秀他们反对的东西,就是武侠、穿越、搞笑、鸳鸯蝴蝶、恐怖、黑幕、侦破等作品”。而文学的标准之一就是不媚俗,不向权力和金钱低头。现代的网络作品有几个能做到这些呢?
不断听到或看到老一辈艺术家劝慰年轻人多读点经典,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经典的文学作品能够常读常新,每一遍都能有新的收获。记得阿城曾经说:看书还是要看“大书”,看了“大书”,很多“小书”就不用看了。“大书”就是经典,是经过历史选择出来的“最有价值的”;最能表现本行业的精髓的、最具代表性的、最完美的文字、影响等一切形式的作品。
读经典应该怎样读?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如果能有这样一本书,能够从小说家写作本身去赏读经典,对我们写作者来说,意义就不一样了。因为有时候经典作家的写作靠的是一种直觉,如果你能学得这种直觉一二,再加之慢慢练习,你的作品也会随之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
可以说,如果不是他的一句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去想:王熙凤“一步步行来赞赏”、“移步前来”和“款步提衣上楼”之间的差异,更不会理解“算得到、熬得住、把的牢,做的彻的上上人”是什么样的人;我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想林冲杀人之后往”东“走的深意以及被“逼”上梁山的心理变化,他的冷静、克制、豪气冲天、以及令人窒息的冷静都会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飘过;我甚至可能怎么也想不到,短短1700字的文言文《促织》呈现出来的艺术才华足以与屈原、杜甫、曹雪芹相比肩。
毕飞宇的《小说课》就是这样一本以小说家的眼光读小说!以普通人的姿态读人性 !以大家读大家!
他首先是个作家,其次是个教授。这两者是可以分先后的,怎么说呢,就是你肚子里得先有点文墨了,你才能去教去授予其他人。所以首先,毕飞宇是一个作家,拿了很多文学奖,说个国人比较熟悉的奖,比如他的《推拿》拿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同时,他是南京大学教授,教学生写作,用他自己写作的经验去译笔经典文学作品,他就能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深度,一般人体会不到的逻辑。
他在南京大学开了一门“小说课”,没想到大受好评,将讲课文字整理出来发到微博上,不到两天时间就有超过一万的转发量。索性,毕飞宇将这些年讲小说的“教案”改写成书,也就成了这本《小说课》。
书中辑录了古今中外不少经典,既有《聊斋志异》《水浒传》《红楼梦》,也有哈代、海明威、奈保尔乃至霍金等人的作品。从事小说创作超过30年的毕飞宇,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的讲课方法,独树一帜的解读让《小说课》广为流传。对于《小说课》的意外走红,毕飞宇也总结了一些“原因”:“我读小说的心态像个喜欢玩手串的人,把手串拿在手上‘盘’两年、三年,许多我喜欢的小说都被我‘盘’了不知道多少遍,因为我是用玩的心来讲的,没那么科学、正经,所以表达出来就轻松一点。”的确,每个人读小说一旦入迷,必然是结合了自己的人生经历而产生了情感共鸣,基于自身经验下的论断,也就无所谓对错了?
他对小说的分析非常独到、大胆,同时也提到了很多有趣的观点。比如:“每一位作家都有自己的基础体温”。在他看来,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基础体温最高的是巴金,“他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一辈子也没有降温”;基础体温最低的作家是张爱玲,她的冷能传到骨头缝里,“我要是遇见张爱玲,离他八丈远我就会向她鞠躬,这样我就不必和她握手了。我受不了她冰冷的手。”
他是按照作家的四要素去讲解小说,所以他告诉我们我们如何读小说也是从学习写作的角度入手:我们要解决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大”的问题,一个是关于“小”的问题,也就是我们如何能看到小说内部的大,同时能读到小说内部的“小”。只盯着大处,你的小说将失去生动,失去深入,失去最能体现小说魅力的那些部分;只盯着小,我们又会失去小说的涵盖,小说的格局,小说的辐射,最主要的是,小说的功能。好的读者一定会有两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一只眼盯局部。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关于毕飞宇解读《水浒传》的林冲的篇章,这一章叫做《“走”与“走”——小说内部的逻辑与反逻辑》,一章里面讲了两个算得到、熬得住、把的牢,做的彻的上上人——林冲和王熙凤。小时候读《红楼梦》当做爱情故事来读,多多少少看懂了一丁点怅惘和爱情,读《水浒传》纯粹是为了好玩,108个好汉,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戏剧里唱的李逵,记得林冲还是因为他是三十万禁军教头。看完毕飞宇的解读,才知道,水浒传里不只是写男人,还写了人性,写了逻辑,写了社会性,写了自然性。在毕飞宇眼里,林冲和李逵是两个极端的人物形象,李逵体现的是自然性,林冲体现的是社会性。“林冲一直不敢做他自己,他始终处在两难之中”,所以,林冲是充满了负能量的,是黑色的、畸形的、变态的。所以,毕飞宇不喜欢林冲,哪怕这个人物在水浒里占据了足够重的分量,让他不得不感叹施耐庵严丝合缝的逻辑推理能给力。
毕飞宇更喜欢李逵,说李逵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说他不被外部世界所左右,他要做他自己。在小说内部,李逵一路纵横,大步流星,酣畅淋漓。但是林冲不是,林冲属于日常的,正常人的,普通人的心事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自己擅长的领域而混得体面一些。最难写的就是这两个人,一个单纯、天真、狂放,考验的是作者的心力;一个是冷静、克制、畸形的社会性人格,考验的是作家的积累、社会认知、内心的深度和复杂性。这里就体现了施耐庵强大的逻辑性。
我们可以看到,一部作品有一个好的解读著作何其重要,他能用巧妙的通俗的方法引领我们重回原著,重返那些我们记忆中不朽的名篇和人物当中去,感受这些人物在当时的立场,感受作者们在立意这些人物时的巧妙构思。
这不是一堂小说课,反而是一场历史遗珍的漫游,在短短地几个小时里,带领我们重回历史的轨道,感受人物的脉搏与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