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屠龙城
（一）
冬华在水池边晃荡。天已经黑透了，四周只剩下暗淡的星光。
池边长了好些长长的芦苇，晚风吹过，它们便摇着身子在冬华身上蹭着。她顺势坐了下来，抱住膝盖，埋了头，悄无声息地哭了。
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上龙山历练了，可是因为一只有了灵力的熊，她和同来历练的伙伴走散了。她呆在原地等，等妈妈、爸爸，或者是家族里面其他的人来找她。
可是没有，她等了好多天了。
冬华还记得，就是她在迷路第四天的时候，跟云成相遇的。
她那些天来都睡在树上，下面有妖，她不敢往树下跑。渴了去旁边的小河取点水，饿了在树上摘点野果，反正活下来了。
云成好像是路过的，他来的时候是在下午快要日落的时候。当时冬华看见地上有人的影子，老开心了，悄咪咪地扒开一丛树枝，满脸期盼地往地上看去。
额……这个人怎么还长了两只——龙角？
小冬华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她是屠龙一族的，从小粑粑麻麻姥姥七叔八婶就告诉她，龙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傻逼的物种，同时也是最最危险的物种，遇见了身边没俩人陪着还是快跑吧。
但是小冬华跑不了，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将树枝和树叶又拢了起来，每一次发出的沙沙的声音，都把她吓得半死。
然后在她无意间看向那个长了龙角的人的时候，她发现长了龙角的人正惊讶地看着她。
距离有点远了，冬华看不大清楚龙的脸，不过看上去……居然感觉挺帅气的？于是她多看了几眼，抓住树干子的手不知不觉就松了。
哗——
此时，龙山的山腰响起了冬华从树的顶端往下掉的声音。
“啊——嗯？”
冬华觉得自己突然停在了半空中，然后稳稳的落在了一个人的怀里。暖暖的，很舒服。她抬头往上看，却见一生着龙角的男人正微笑着看着她。
龙长得很帅，极其符合人类的审美。他穿了一身白袍，留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束起来，直垂到腰上。他的眼睛似没雾霾的星空一般明亮，此时正瞅着冬华看。
然而再怎么帅，也敌不过他是龙的事实。小冬华被吓得硬生生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缩到树底下瑟瑟发抖。并在心中呐喊：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听说龙是会飞的，她觉得她已经没有逃跑的可能了。
此时的云成大为不解：“怎么了吗？”他的声音很好听，听得冬华恢复了那么一点点理智。
“……你今天吃饱了吗？”冬华问得诚惶诚恐。
云成懵了，出于习惯，他回答了一句：“没吃，不过饱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冬华依旧诚惶诚恐：“……你不会吃掉我吧？”妈妈说，龙最喜欢吃未成年的屠龙人了。
“我为什么要吃你？”云成奇道。
“妈妈说龙都是坏人，吃人的……”冬华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得云成都快要听不见了。
“我不吃人。再说了，你怎么会在我龙山？”
冬华把先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龙，然后就哭了，这已经是第四天了，龙山山峦绵延数千里，她如今怕是回不去了。
“那你跟我回去如何？”云成笑得真心灿烂，冬华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答应了，鼻子里还流出了两条鼻血。
云成笑得更加灿烂了：“冬华芳龄几何啊？”
“十五……”屠龙人五十岁成年，十五岁，大概算是幼年时期吧。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云成。”云成终于把浑身都是被树枝刮伤的伤口的冬华抱回了家。
自从那天之后，冬华慢慢变得不那么惧怕龙了，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一龙一人的关系变得越发友好起来。
但是对于家族，冬华是无时无刻不在念想的，这也使得无论云成对冬华怎样的好，冬华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你是被抛弃了啊。”云成叹了口气，捧着茶杯不再说话。
“你知道我不信的。”冬华此时已经快二十了，一身与云成同款的白裙垂到地上，看上去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她正在桌案边翻书看，此时的太阳还高着，屁股下的草地也不扎人，她早上坐下来之后就没挪过位置了。
“……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都没在龙山设过结界。”云成说。
冬华有些讶异地抬头：“龙山以前……有结界？”
“嗯，不然，总会有人来找我麻烦。不过这些年，倒是没有两个人深入过龙山。”
冬华歪了头，带着点儿棕色泽的头发拖到了草地上。她用手支撑着下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目光还是游离在书页之间的，但呆滞了。
半晌，云成沉声道：“冬华，今天陪我去看日落。”
冬华记得自己当时是闷闷地应了，之后就没有半点动作，等到快要日落的时候，当云成叫她的时候，她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声：“拉我起来……好不好？”
云成伸出白净如女子的手，握住了冬华的手腕，将她拉起来。“还好？”
冬华整个人都颓废了似的，眼神里也没有了光彩。她突然觉得腿软，顺势倒在云成身上。
云成一脸的不可置信，这几年前捡回来的女娃子，除了那天掉下来的时候抱过一下，之后就连肌肤的接触都很少，不给抱抱不给摸头，今天是……怎么了？
他在接住冬华的同时，还摸了摸她的脑袋——还好，没发烧。
“云成，我……想回去，可是我怕他们真的抛弃我了。你说我怎么办啊……”
云成感到肩膀有些湿，他拍拍冬华的背，安慰道：“没事，你不是还有我嘛。”
龙山顶峰，太阳开始落下，像一大只橙红色的球形颜料坠入云海，一霎便染红了棉花似的白云。冬华挨着云成坐下。
“那你别也把我……丢了。”她小声说道。
“傻子……”云成弯了弯嘴角。
（二）
冬华如今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屠龙城，永远站在与龙敌对的地方。二是逃回龙山，但以她的实力，很可能被抓住，而且……她很想了解人类的世界，她想家里的亲人了。
自从踏入屠龙城，城主还未放她离开过，她还没有见到父亲母亲，而且，也没有和云成通过信。
冬华望向夜色中的龙山。她与云成约定的时间是两天，可是现在，她已经来了三天了，不知道云成会不会担心呢？
冬华身后响起皮鞋踩踏草地的声音，随即又传来城主冷冰冰的声音：“华儿。”
“城主。”冬华起身，向着来人轻轻地鞠了一躬。
城主名曰冥月，是几年前新上任的。照道理来说也奇怪，冬华的父亲担任城主一职时间应可以达到百年之久，她才堪堪离开了三十几年，为何就换了城主？难道如今的屠龙城，连这点纪律都没有了吗？难道父亲……
冬华不敢想下去了，她悄咪咪地瞄了眼冥月，那是一个带着穿着银色长裙、戴着一顶银色的布帽。面容看不清楚，现在是背光，冥月从花园门口的灯塔走来。
“城卫兵在城外不远处发现了龙的踪迹，疑似要侵犯我们，你可知道一些……消息？”冥月微微开了口，脸上的神情冬华看不大清楚，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她只觉冥月的眼瞳似乎是红色的，如一匹饿狼盯着羔羊一样盯着她看。
冬华觉得莫名的心慌，她想那龙该不会是云成吧？
“冬华愿明日跟随城主去看看。”冬华欠身道。
“好。”城主点头，随即离开了。
偌大的花园又只剩冬华一个人了。
两天前，她告别云成的时候，云成还极力劝她不要去的，不过他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去吧，不过两天之后要回来哦。”
“嗯，会的……”冬华道。
其实当时两人都已心知肚明，冬华回了屠龙城之后，可能就不会常回龙山了。毕竟按照道理来说，屠龙城才是她的家，虽然她与云成在龙山呆着的日子比在屠龙城呆的还多。
临别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的，云成捧起冬华的脸，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然而少女无甚感觉，冲云成笑道：“又不是永别，这么伤感干嘛？”
于是云成就坐在云杉上，看着少女挥挥手，转身往屠龙城的方向走去。冬华是多么向往屠龙城的一切啊，她的喜悦和期盼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这短暂的离别带来的伤感。
云成微微张开嘴巴，望向天边正在下落的月亮，发呆。
此时天的东边已经快明了，冬华从草地上撑起身子。她决定在天完全亮起来之前，到水池上看看。晚上没有细看，现在有了点光，她就想起了三个小时之前在池子中心的一抹金光。
拨开芦苇，映着几点星子的池子露了出来。那是一座三百平米左右的水池，没风，水面也没有涟漪，静得不像话。
冬华此时有些迷茫，事实上她都不知道是不是晚上眼花，所以才看到那金光的。但她又觉得，不看是要后悔的。万一是什么好东西呢？
冬华伸手碰了池水。那水没想到竟是温的！
如今虽不是冬天，但也刚立春没多久，空中也冒着几丝寒气。这池水便显得怪异了，使冬华更想去看看，池子里边是不是有什么了。
冬华脱了鞋子入水。
水不深，才过冬华的肩头。池底是软绵绵的淤泥，并不扎人。她的头发没束起来，就在水里散开了。
冬华在池边溜着，瞪大眼睛在找那抹光。然而没有找到。
天慢慢的亮了，湖面也亮了，光从水面一直照到乌黑的池底。冬华觉得此时的池底有光在刺着她的眼睛，闪闪的令人很不舒服。
她想：“反光的，是什么东西呢？”
一个光点总是比其他光点要大，且亮得多，即使满湖面都反射了太阳的光，刺得冬华有些晃悠。
她走向池子中心，伸手握住了那个光点。
它滑溜溜的，但是边缘部分很锋利。有点像……
冬华把“光点”取出水面，低头看着，莫名的就觉得，这是一片龙鳞。
但是为什么这是龙鳞呢？
冬华并不认为，这是屠龙城的人们屠龙之后的战利品。因为大约在四十年前，她还在屠龙城的时候，整座城市就与一只大黑龙来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搏斗。龙虽然比人类要结实，它们有龙威和超自然的神力，但寡不敌众，昔日那条威风得不得了的黑龙还是被父亲一箭穿心，死得不能再死。
龙死了之后，屠龙城人并没有将龙的遗体弃在野外，反而是用刀切成片，埋在种小麦的地里。
“龙肉肥土！”每个大人都这样告诉他们的小孩。
冬华曾经为此整整三天没有吃下饭，而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屠龙城的人们将龙角、龙毛、龙鳞等杂物扔荒山野岭上了，连鳞片也刮鱼似的刮掉了。他们眼里流露出的厌恶跟他们的动作很搭，像是对待垃圾一样扔上山——对他们而言，屠龙是为了争抢天地灵力，龙本身对他们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龙鳞呢？
还是金鳞！
冬华知道云成是一条金龙。
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云成摸出上百年年份的龙山酿喝，冬华就凑过来，猫在他身边。
冬华道：“也给我来一杯呗。”
云成盯着冬华：“你不是不喜欢喝酒的吗？”
冬华赔笑道：“百年的龙山酿啊，上仙，给尝尝呗。”
冬华实际上对这龙山酿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好奇的只不过是云成的本体是啥。
一般来说，化了形的妖都不乐意把自己的本体给别人看，因为没穿衣服，就算本体是毛茸茸的小猫，被风吹了也有种裸奔的感觉，老羞了。更何况云成是上仙，早就脱离了妖这层次，除非有怪癖，否则都不会随随便便把本体给被人看的。
尊严啊，这个东西，云成就特别强，就连本体是什么龙都没和冬华说，整的冬华极好奇，日思夜想云成的本体是啥样，最后竟出了这个馊主意。
接过云成给的酒，冬华悄悄地换了清水。龙山上的龙泉，里边蕴含着充沛的灵气，一点也不比龙山酿差。
“来来来，再来一杯！”
冬华笑得贼灿烂，两眼弯成了上弦月，溢出满眼星光。
云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给她满上。此时云成已经醉了一半，整个龙都晕乎乎的，摇摇晃晃，连凳子都坐不稳了。
喝酒的地方是一处亭子，亭子里有石桌和石凳。顶很高，冬华能看到夜空。那晚上，她“陪着”云华喝光了一坛子龙山酿之后，成功地把云成灌醉了。云成醉了之后就靠在冬华怀里，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从嘴里飙出一些冬华听不懂的语言。
“呐，云成啊。”冬华抵着云成的龙角，免得把自己给戳伤了。她道：“这么多年都是人身，会不会觉得有点不习惯啊？”
“习惯了……”
“那……有没有想过变回本体呢？”冬华锲而不舍道。
“你想看？”
“嗯嗯嗯！”
“有条件啊……你承认你是我的，我就给你看。”云成抬头，给了冬华一个憨憨的笑。
冬华：“……”
承认下也没什么，如果他醉了不记得，那万事大吉；如果刚好记得，那也万事大吉，冬华觉得美男在旁，终究是不亏的。云成长得不错吧，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还很暖心很温柔。
“我承认……你快点给我看嘛！”冬华一脸期待。
云成眨了眨眼睛：“我不，今日乏了，明日再给你看罢。”
冬华觉得自己这是被赤裸裸地占便宜了。
还“乏了”，还“罢”！什么时候这么文绉绉啦！
冬华恨恨地捏了云成的龙角，捏的自己咬牙切齿——“什么角啊，金刚石做的不成？”
“不是金刚石做的，是灵力淬炼出来的。”这是道陌生的声音，冬华扭头向后看去，却见那小路上台阶旁立了个身着青衣的人。
哦不，龙。
那龙同云成一样，也是生了一双龙角在头，不过却锋利得多，光芒外放，好似屠龙城的屠龙圣剑一般。
冬华开口问道：“你是谁？”
那龙“噗嗤”一笑，道：“我自是青龙上仙，什么时候云成身边的小妖，傻得连我都不认识了？没人与你说过，龙山就青龙穿青衣吗？”
青龙穿青衣？冬华低头看了眼穿着白衣的云成，暗自思量：“莫非这云成是条白龙？”
见冬华没答话，青龙明显恼了。他上了亭子，站到冬华的前边。“我说是哪个小妖，这么不识抬举，原来是个人类！”青龙勾起冬华的下巴，眯起眼来，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冬华有点慌了，暗地里掐了云成一把。
青龙似乎未曾见着，自顾自说道：“什么时候云成兄的口味如此之重啦，好好的女龙女妖拒之千里，单单收了个人类在身边……”
冬华的脖子被他捏得很不舒服，她也眯着眼睛瞪青龙，但她打不过他，便只能干瞪着。
龙一直比人类要彪悍，即使冬华在龙山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受了灵力的滋养，也依然敌不过一头开启了灵智的龙。更何况青龙是化了形的似乎还是与云成同一个境界的龙。
“是不是当年乌墨死得还不够惨，云成还想再看一次同胞是怎样惨死的？嗯？”青龙的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他将冬华的下巴捏得发疼。
“乌墨死了关云成什么事？你来这里做什么？”冬华疼得咬牙切齿，太冤了这。就算关云成什么事，也不关她这个来了龙山才十几年的人类的事儿啊！
“云成是看着乌墨被杀死的！”青龙怒了，大吼出来。他松开了手，却要给冬华一个耳光：“你们这些人类，全都不值活在世上！”
冬华闭上眼睛，等疼痛来临。过了几秒，睁眼却见云成从自己怀里起来，抓了青龙的手，与他僵持着呢。
“云成！你好歹是龙，怎的能与手上沾了龙血的人类在一起！你是不是不记得乌墨当时被人类什么样了？分尸啊，被当作肥料肥土啊！”青龙忽的变出一柄青剑，搁在云成脖子边上：“你说，你是不是要给龙山的龙一个交代！”
云成眸中怒火内敛，冷声道：“英雄都是你当？不是我当初拦住你，你以为女娲、伏羲上神会饶过我们龙山？屠龙城也是座大城，人族的上神会不管不顾？我龙神不知所踪，你怎么不会收敛一点？”
“我不管，死的是我的乌墨，不是你的……你就不管了！反正我今天就是要揍死你！”青龙大叫。
云成几个快动作劈开了青龙的剑，他的身形在半空中升起，指了青龙道：“上来打，舒活舒活筋骨。”
“昂——”一声龙吟响彻夜空，冬华只见一条通体青色的龙咆哮着像云成冲了过去。于是她大喊：“云成！”
“我没事。”云成的声音悠悠地钻入冬华的耳朵里头。冬华往上看去，才知道云成早已变出了真身——一条金色的巨龙，正与青龙战得入迷。
后来青龙不敌云成，怂了，屁股也没拍就溜得无影无踪，唯独留下冬华和重新变回人身，正缓缓踏空向冬华的云成。
“被吓到没有？”云成摸摸冬华的头，温柔地问。
冬华点头，咬牙道：“我被你的演技吓到了，一坛子龙山酿都醉不倒你！”
云成在冬华额上落下一吻，笑了：“你可是我的了。”
“流氓！”冬华当时就跑了，边跑边笑边看星星……
（三）
“晚辈冬华见过城主。”冬华对冥月行礼，道。
“起来。”
冬华在屠龙城城主府的大厅里。城主府是她小时候的家，也常来，不过却鲜有人烟。此时，厅内却聚了许多屠龙一族的族人，黑压压的一片。不过场面却是出奇的安静，族人们都退到大厅的两旁，安安静静地望着独自站在大厅中央的冬华。
上边是冥月，她跟几个小时前一个样，还是穿了一条银色的长裙，布帽压住了她的脸，头低，冬华依旧看不清她的神情。
“城外有龙，我族几位壮士已经锁定了他的位置。几日来，他一直在城边晃悠，是对我们有什么企图！此时他不出击，约莫是顾忌着什么。我们要在他出手之前，将其击杀，如此，我屠龙城又有几十年的丰收！”冥月身边站了个年轻的小伙子，他长得不赖。这番话说下来，倒十分流畅，说得眉飞色舞，好似一定有把握打胜这场仗一样。
“我等愿为屠龙城百姓献身……”接着是起誓，冬华默然地看着这熟悉的场面，却做不出相同的动作。
上次屠的龙是黑龙，叫乌墨；站在上边的、威风凛凛的人，是冬华的父亲，叫安观。
可是现在，短短三十几年的时间，父亲去哪里了呢？怎的，连母亲也不见了呢？冬华黯然神伤，呆立在原地，看着族人们做完这个仪式。
“冬华，你可有什么异议？”
冬华的心突的一跳，慌忙抬头，才发现族人们已经做完了仪式，正静静地盯着她瞧。
“没有，冬华必尽力保护族人。”冬华道。
冥月道：“那好，既然都确定了目标，我们现在就前往龙山。”
“是。”全体族人向冥月低头。
冥月走到冬华身旁，拉住冬华的手，悄声道：“你同我走。”
于是，一队屠龙族人便浩浩荡荡地出城了。
前面已经提到过了，屠龙城并不小，也并不穷。冬华生的那个年代，正是人族盛世，屠龙城内，琼楼玉宇，随处可见。一群穿得比较高贵的人从城主府到了街上，冲散了街道的人，却没有激起一点的浪花。卖豆腐的在高声叫喝着，行人也或悠闲或匆忙地走着，一片热闹。
冬华喜欢这样的场景，但她突然想起当年黑龙乌墨被斩杀时的情景。
人族那时并不惨烈，老幼也未有伤亡。而对龙，却恨之入骨地骂着，说他们是恶人，是鬣狗，是满口胡言的劫匪和恶魔！他们理所应当的杀了在屠龙城游荡的乌墨，割了尸体肥土。“所谓物尽其用！”他们都说。
冬华的父亲安观曾经就同冬华说过，龙与他们屠龙者的争斗，不过是为了传说中那些飘渺的灵气。相传灵气乃生命之本，人吸收的灵气多了，活得也久些。但屠龙者活的年岁一直很久，不知是听哪个老先生说的，屠龙者活五百年这事是千千万万年前就确定下来的了。
但谁不想再活久一些呢？
于是屠龙城高层压下有关灵气的传说，只道龙肉肥土，庄稼能够丰收。但也确实，屠龙之后的几年作物的收成总是丰厚些。百姓发觉此事的真实后，人便眼红了，嚷着要屠龙。几代过去，每当收成不好时，他们就要游行示威，高呼一句“屠龙肥土种庄稼”。
冬华不喜欢这样。
城外是不大的一片泥地，西进龙山，越往西海拔越高，树木越多，最后变成林地。
冥月告诉冬华，侦察人员所见到的龙就是在龙山脚下的林子。那时是黄昏，他们看到一个金黄色的身影在林子内掠过，后又化成人形，头生两只龙角。
“能化成人形的妖道行已经很高了，你们胜算有多少？”冬华假装不在意地问道。
此刻天色已经晚了，屠龙族人们在林子不远处支帐篷，会些法术的人便在帐篷周围布下结界。夕阳的光均匀地洒在屠龙者隆起的屏障上，使它变得金黄而显眼了。
“头上的一直说要打，我也没把握。”冥月顺手设了道隔音用的小结界。
“上头？”城主不是最高等级了吗？
“对，我不过是个被操控的傀儡。”冥月摘了头上的布帽，放在手里把玩。冬华望向她，突然惊觉冥月与她长得有几分相似！“想问什么便问吧，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我。”她道。
冬华问道：“我父亲和母亲呢？”
冥月波澜不惊：“被上头搞死了。”
冬华感到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似的，她赶忙眨眨眼，吞下那团水珠。沉默片刻，她道：“所以你与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当年我失踪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啊。”冥月浅笑。
“啥？逗我吧……母亲的私生女？怎么可能啊，爹娘狗粮天天有，还是全球品牌甜腻腻狗粮！除非云成跟青龙在床上卿卿我我，否则我怎么也不信！”冬华低声嘀咕了句，又道：“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想要我做什么？”
“无甚，这傀儡城主我也不想当了，既然妹妹想要出去，姐姐怎能不成全。”冥月往冬华手里塞了条纸符：“这是出结界的符文，你自己好生想个计划，明日我们便全力屠龙了。”
冬华不肯要那纸符，只怕对方是有什么目的。
“你方才不是说，什么云成与青龙卿卿我我就信我是你姐姐吗？你且往外看看，那个白衣的和青衣的是不是。”冥月一手揽过冬华的肩膀，一手指着远处。
冬华的眼睛眯起来，那是一个超级熟悉且颜值极高的身影和一个超级可怕但颜值极高的身影，此时这对龙正在树上搂搂抱抱，好不和谐。
冬华感到心脏有些麻木。
“姐姐，你有男朋友吗？”她突然面如死灰。
冥月讶异：“啊？”
“姐姐，我喜欢的人和男的搞上了，我感觉我一点竞争力都没有怎么办呐。”冬华闷闷道。
冥月道：“不可思议，屠龙者居然喜欢上一条龙！不过这对都是公龙，在性别上你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哦……不是这个了，话说他们在干嘛，煮饭吗？”屠龙族人已经在地里支起一口大锅，锅下柴火正旺，把锅里的水烧得冒起了泡泡。
“对，水煮大鱼加烤全羊，今天的晚餐，我们还准备来一个篝火晚会欢庆华儿加入，”冥月道：“参加了晚会也能走，你也来玩玩我们的节目，应该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吧？”
太阳下落得很快，光线斜斜地射在人们的衣服上、煮水的大锅上。先前站在冥月身边的少年握着长刀在宰羊，动作颇有些生疏，竟红了脸，对身旁穿着围裙的老刀手大叔耳语。男男女女都轻松地笑，还有成双成对的，在结界旁看看夕阳晚霞，搂搂抱抱笑笑。
多少年没有看到的场景啊。
冬华感受到煮水的火焰正在跳跃，虽然离远远的，却能感受到它那炽热的温度。“姐姐……借你肩膀用一下。”她靠在冥月的肩膀上，差些哭了。这情绪的变化使她自己都感到讶异，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之前还恨不得早点离开的。
人，就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上一刻怕得要死，讨厌得要死，下一刻却大觉温暖。
她甚至产生了让云成自己回去的想法！
“走吧，我们也去瞧瞧。”冥月牵起冬华的手。
（四）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冬华在帐篷里拿了只手电筒就出去了。冥月喝醉了之后，死活都要跟她一个帐篷，说什么好掩护她出去。
屁话啊，不拖累她才好。
冥月在床垫上翻了个身，继续发出宛如雷鸣的呼噜声。
天呐，冬华听着都要疯掉了。
开了手电筒，淡淡的光照亮了地面，整个营地依旧安详，并没有被她打扰到。林子此刻是阴森可怕的，冬华只觉有千万的鬼魂在林子里狂舞，发出各种妖异的声音。
她比冥月先一步睡着，梦到了云成。
梦里的云成自然是一脸怨念的，说：“我在这厢等你等了好几天，你居然要同他们来打我！”
“没……我在想办法出来嘛，他们之前把我软禁了，我出不来！”冬华解释道。
“你不是会法术吗？用我教你的龙息，分分钟能把屠龙城给搞定。”
“我……没想过，而且我下不了手。”
“我没叫你杀了他们，只是你可以出来……”
“可我一旦用了龙息，他们就以为我是龙，以为我是来杀他们的了！他们还会让我出去吗？”冬华大声喊道。
“……”
“对不起。”
云成沉默半晌，道：“我在外面等你。”
梦这样就醒了，冬华翻身看到呼呼大睡的冥月，遂持手电筒出帐篷。云成会入梦的方法，她知道。
她对云成还是愧疚的，如果不是她，云成也就不会暴露于屠龙城前，也就不会这么危险了。她不是不相信云成的实力，但安观就说过，“当屠龙城的法师们都聚集到一起的时候，就算是人族上神也会受伤”。更何况云成只是一只龙仙，他还低估了屠龙城的实力。
掏出纸符，冬华轻声念诵咒语，再往结界上方。结界泛起一道淡淡的金光，一个洞口在纸符处破开，慢慢扩大至能容一人通过的大小。
收起纸符，冬华便进了森林，身后结界的破洞地洞合拢。
夜里的风凉飕飕的，吹动了冬华的头发。每一株碰到她小腿草都像是黑暗中未知的虎视眈眈的恶魔。
“云成——云成！”冬华轻声呼唤，但许久都不见云成出来。
该不是被青龙怎么样了吧？
还是说，梦是假的？
又或者，云成赌气不理她啦？
总之，冬华不希望是前者。小时候她看过不少小说，想象力异常丰富，她的脑细胞此刻已经蠢蠢欲动了。
“你再不出来我回去了！”冬华说完，回头就走。
突然，她的手腕被什么人拉住了，那人把她往后一带，冬华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云成……”冬华抬头，轻声呼唤。
“你身上有我本命龙鳞的问道。”云成揉揉冬华的脑袋，又道：“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出来，是要向我道别还是怎样？”
“怎么会，我肯定是要回来的啊。”冬华道。
“人类里边，就你最奇葩。”云成放开冬华。
“为什么这么说？”
“前几十任城主向我借的龙鳞，就再也没有还我。她说我救过她一次，问能不能再救她一次，龙鳞必定还我。可一去好多年，我都没能要回龙鳞。”云成的眼神瞬间变得冷冰冰的，好像冬天里的冰凌一般。
“怎么了吗？”冬华怯怯地看向他的眼睛，却见一道火光印在他的瞳孔上，耳畔还响起了人的脚步声。
“来了……果然，屠龙城的贪欲是无穷。这么多的灵气还不够么？真要将我龙族赶尽杀绝么？”云成轻声喃语，威压却越来越大。
“华儿，快跑！”冬华听到冥月的呼唤，遂转身，见一身着红袍的大叔架了烈火前来，魔鬼似的火蛇缠像四周的树木。冥月被一群人绑了起来，被先前宰羊的少年架在肩上。
“冬华，你不该与龙族狼狈为奸！前来自断一臂，跪地求饶，我们还能留你一命！”红袍大叔沉声道：“我且看你骨骼惊奇，若十年之后伤口复原，推你做城主也未必！”
冥月哭喊道：“叔，你放了我妹妹罢！我……噗！”
红袍大叔扇了冥月一个耳光，怒道：“忠心个屁！这是你大太公的大太婆的死对头，龙鳞还留在我这！你就这样放了它，你先祖还能安眠？”
“与你何干？你不过是母亲的……”
冬华一下子就明白了，这红袍大叔就是冥月口中的上司，她爹的情敌！
“姐姐……”冬华呢喃，遂扭头，猛地往云成手里塞了一物，喊：“龙鳞还你，我要为我父母复仇！”
“不，我去，”云成将龙鳞攥在手里，“我种下的果，我自己吃掉。”
一声龙吟撕破夜晚的天空，金色的巨龙悬浮在空中，傲然昂头，宛若神灵。
屠龙者顾不得冥月，抄起法杖、长剑，纷纷跃向空中。他们像几十年前屠杀乌墨那般大喊：“龙肉肥土，为了肚子！”
各种颜色的光在天空中泛滥，冬华念动咒语，手间浮起一只火球……
（五）
冬华坐在亭子上，身上的裙子已经沾了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从云成怀里抢来一坛龙山酿，开坛，咕噜咕噜的喝起来。
“好了，喝多了就该醉了。”云成夺回坛子，也咕噜咕噜的喝起来。
良久，云成道：“你决定留下来陪我？”
“对啊，你要赶我走？”冬华撇嘴，“如今灭了我叔，屠龙城我是待不下去了，有冥月在，我最多也偶尔回去一下。”
“唔，你这里有一滴酒，我帮你擦擦……”云成按住冬华的脑袋，轻轻吻去冬华嘴边的酒。
冬华没有说话，只觉得脑袋昏沉沉的。脸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龙山酿的缘故。
唉，酒是好酒，可惜不能多喝。
冬华这样想着，便闻到了云成嘴上的酒香，一不留神，竟伸出舌头舔了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