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猫小说备推专题 ‧本周值优秀小说故事精选洗砚待简

跻身

2022-08-13  本文已影响0人  金浮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时隔十二年,我重新认识了邻居小鸥。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溜猫,顺便拿了录取通知书。高考数学二十分,自然也没能考上心仪的学校。我不激动,但只有我不激动。

看着我长大的邻居纷纷迎上来祝贺道喜:“哎呀!音乐学院!你从小唱歌就好听,那时我就知道你会当艺术家!”

我不想当艺术家,但不上艺术学院就没学上了。平生第一次感到有口难言,只能尴尬地仰头张望。

蓦地,对上了一双空洞的眼睛。它来自一个肤白如纸的女人,站在五楼的阳台,抱着男人的衬衫。我不确定她是在看我,还是在发呆。整个人几乎是静止状态,如同做工完美的人偶。

我对这个阳台和女人印象极深。在女人还是女孩时,每个深夜都会听到醉后归家的父亲污秽至极的咒骂。邋遢地酒鬼站在楼下撒野,前一秒还骂自己的亲生女儿是贱货;下一秒又哭哭啼啼,说自己欠家庭太多。整个小区回荡着恶浊地叫骂、摔打和撞击声。偶尔还会闻到一丝恶臭,是酒鬼在单元门口大便。

没人想去招惹酒鬼,大家都沉默的忍耐。同时希望他那躲在房子里的女儿能做些什么。而五楼的门窗永远紧闭,不对任何响动做出反应。连阳台上洗到透光的衣服都不敢随风摇曳,生怕传达了错误的讯息。

这样喧闹地夜晚持续了很多年,夜夜烂醉的酒鬼终于迎来了生命里最后一次爆裂。他骂累了,正紧咬嘴唇奋力地排泄。突然,回归平静的夜晚流窜出一声悠长的闷哼。那是从腹腔迸裂到鼻息的,痛苦至极的声音。

酒鬼倒下了,甚至没来得及穿裤子。尖锐肮脏地恶意离开身体后,他像被抽走了脊椎,瘫倒在自己的排泄物上。

十几分钟后,零星有住户上前查看。发现酒鬼一动不动,便大喊着:“出人命啦!”。此时多年深受其害的街坊四邻,才如同见到糖果的蚂蚁,从四面八方的单元门里冒出来。装作无比担心的样子,吵吵嚷嚷。

那时我还小,在隔天邻居们生动讨论过程和细节时才意识到。在那个寂静湮灭的夜晚,有无数双眼睛在欣赏期盼着,一个人的死亡。

我按捺不住好奇,偷溜出门挤进人群。地上的酒鬼光着屁股,怒目圆睁。身上的屎已经风干,没人愿意为他提上裤子,留存尊严。上半身定格的暴怒跋扈,与下半身附着的肮脏恶臭融合拼接。构成极具视觉冲击的荒诞画面。

在众人的催促叫喊中,女孩被对门邻居拉下了楼。人们压抑多年的情绪在此刻有了宣泄的出口,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你该让你爹回家的,你把他害死了。”

“知道你摊上个醉鬼爹可怜,现在你连爹都没了,不是更可怜?”

“他那么大岁数了,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是真不该把他关在外面。”

“和她说这些干什么,酒鬼的女儿能是什么好货?”

女孩只是站在那,眼神空洞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口水的腥气。单薄的身体套着发白的睡衣,如同贫苦人家唯一的玩具。被众人随意拉扯摆弄。混乱的人群里,有人给她披上一件外套,下一秒就被戴着珠宝的手扯下,不知所踪。

单元门再次被打开,是小区里德高望重的老者。他颤颤巍巍地走到女孩身后,为她披上毛毯,送她上楼。人群依然吵闹,对着那具光着屁股的尸体议论纷纷,言辞愈发激烈。直到老者再次颤颤巍巍地下楼,声音才小了下来。

“难道你们对着小姑娘叫,他爹就能活过来了?”

“打120啊你们这群乌合之众!”枯瘦的老者,炸响雷鸣般的吼声。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赶到时,人早已死了。穿着发白睡衣的女孩再次被拉下楼,塞进救护车。她看着父亲的尸体,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也许此时,是她第一次知道父亲也可以如此平静。我被母亲拉走的最后一刻,深深记住了她的样子。车里很亮,女孩的眼里只有深邃无垠的黑。

清晨,女孩归来。小心翼翼地躲着人,一缕烟似的飘上了楼。

时间总会抚平一切,包括多年积怨和流言蜚语。女孩换了装扮,活得像刚搬来的陌生人。躲着人群兼职、上学、采买,终于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怎么可能呢?

她只是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淡出了人们的谈资中。那个成为小鸥梦魇的事件,对他人而言只有零碎的片段。夜晚重新归于平静,所有人都默认她回归“正常”。

多年过去,年轻的邻居多了伴侣,年长的邻居多了孙辈,还有养宠物的。时间看似改变了很多人,但其实什么都没变,大家还是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我也不例外,十几年如一日地在小区里转悠,只是多了一只猫。

要不是这只被母亲惯坏的猫不出门就叫个不停,我更想待在家里哪也不去。它带我在杂乱地灌木里穿梭,潮湿和瘙痒在四肢蔓延。

我有些怨母亲,她害死了我的狗,又惯坏了我的猫。可她明明什么动物都不喜欢,包括她的女儿。我有些烦躁,愈发不能忍受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扭头询问跟了我一路的小鸥。

“那个……请问你有看到一只暹罗猫吗?”

“没有。”

“能帮我找找吗?”她眼里满是乞求。我看到她手臂上的纹身,粗糙地图案下是皮肤的增生。两种丑陋叠加在一起,竟也没有那么丑陋了。

“他们都说你能和猫交流……嗯,他们都说……”见我不回答,小鸥的语气焦急起来。

“你怎么会信这个?况且,你不是一直躲着邻居吗?”

话音未落,小鸥跑远了。转头看到几个大妈叽叽喳喳地走来,与她们寒暄两句,继续溜猫。

之后的几天,我都没再见到小鸥。寻猫启示在墙上粘了两天就消失了,除了凌晨几声有气无力的呼唤,这只猫好像并不真实存在。

早晨,我被猫叫声吵醒。睁开眼睛,我的猫贴着我的脸鼾声四起。出房间拉开客厅窗帘,一只暹罗猫端坐在阳台上,嗷呜嗷呜地叫着。

我给猫喂了罐头和水,便抱着它按响了小鸥家的门铃。

“你是谁?”对讲机里传来小鸥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捡到一只暹罗猫,下来看看是不是你家的。”

“好。”

对讲机挂断后,我等了足足十分钟。猫很重,还总想往我头上爬。我想回家等她,结果一摸裤兜,忘记带钥匙了。

小鸥终于下来了,拎着一大包猫零食。猫一眼就认出了她,向她扑去。小鸥抱着猫鞠躬道谢,并把零食塞到我手里。

“东西我就不要了,出门着急忘记拿钥匙,待会要翻阳台进去。”我看着阳台的小窗户,心里没底。

“啊……你爸妈不在家吗?”

“从我读书起,他们就经常不在家。”

“……”

“我妈说她今天会回来,估计得下午。没事,大不了我周边逛逛。”

小鸥僵在原地,猫咬她的耳朵都没反应。我的脑子里突然有了奇怪的想法:如果她一直这样很久,猫再咬她会不会发出咬塑料的声音。我被这个想法逗笑了。突然,她下定决心般看向我,嘴唇颤抖着说:“要不……你来我家吧。”

我和小鸥上了楼,她走路没有声音。在用最缓慢细微的动作打开门后,眼前的画面让我丧失了进门的勇气。

鞋盒,整个玄关两列都是整齐堆叠到天花板的鞋盒,只留一个勉强侧身通行的过道。走出过道也没有豁然开朗,杂物将客厅团团包围。铺天盖地的毛绒公仔,连电视机后面都塞得满满当当。茶几也堆得看不到桌面,一模一样的纸巾盒,零落在桌面上的就有三个。能稳固放东西的平台,密密麻麻地养满了多肉植物,有些甚至抽了条,耷拉在装满衣服的大箱子里。

我问小鸥坐哪,她告诉我茶几后面是沙发。娇小秀气的布艺沙发,堆叠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抱枕。岌岌可危,连猫跳上去都要摔倒。说到猫,她养的八只猫在脚边转悠,不然还能去哪呢?周围都堆满了东西。我搬下好几个抱枕,腾出巴掌大的缝隙挤了进去。小鸥守在四个猫砂盆前等待猫咪排泄,门窗紧闭,空气便不流通。她不能让这些排泄物暴露在室内超过半分钟。

“嘿嘿……你的东西……好多喔。”第一次见到此等场面,我的脑子和屋子一样乱,只能尴尬地笑着。

“还不够多,伸手还是能抓到空气。”小鸥在猫砂里埋头翻找。

“这些东西我每天都在整理,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所有。”她扎紧垃圾袋,敲了敲房间门,到卫生间洗手。房间里出来一个男人,拎着垃圾袋下楼了。

“你男朋友吗?”

“算是吧。”小鸥出来给我发了根烟。

“不抽了吧……那么多东西我怕点着了。”

“没事,新的在路上了。”她也搬下一些抱枕,挤到我身边,我们共享一团火焰。

“愿意和我聊聊你父母吗?他们好像从来不吵架。”屋内的空气几乎凝固,呼出的烟雾很快落在了茶几上。

“他们的确不吵架,毕竟连话都不说。”我也吐出一口烟雾,“从我六岁起,他们几乎没有同时在家的时候。”

“你觉得这样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觉得不好也没办法。”

“也对。”

“我记得你前两年溜的是狗,怎么变成猫了。”小鸥说着,为我开了罐饮料。

“我妈强行把狗送走了,说好外婆痊愈后接回来,最后耍赖了。”说到这里,我咬扁了香烟滤嘴。“后来狗就死在外面了,尸体都带不回来。”

“你说,如果抛弃小孩不犯法,我妈是不是也想把我扔了?毕竟她只喜欢她自己。”对狗的回忆让我有些情绪失控。小鸥没有回答,从冰箱里拿了一块蛋糕给我。

“尝尝,我做的。”草莓蛋糕冰凉微甜,暂时麻痹了心脏的酸痛。“真好吃!”我由衷的赞美,小鸥两眼空空地直视前方。

“抛弃小孩……也许真的不犯法。”

“啊?”

“没什么。”

“为什么不犯法啊?”

“真没什么。”

我还想刨根究底,里面的卧室冲出来一个男人,拿着一盒安全套。扔垃圾的男人还没回来,这又是谁?

“怎么少了一个,你和老陈用了?”男人看着小鸥,有些不悦。

“嗯。”

“拜托你能不能让他自己去买!我一周只在家三天,一大半都便宜他了。”

“别这么小气。”

“我小气?你敢不敢摸着良心再说一遍我小气?”男人越说越激动,手里的盒子捏变了形。

“算了,我还没落魄到要和你计较。”男人摔门进了房间,声音大得震塌了堆放的杂物。

“他是老宋,我男朋友。”小鸥面无表情地整理着,对刚才发生的事习以为常。

“那老陈是扔垃圾的那个吗?”抱枕的包裹感十分舒适,让失眠整夜的我,逐渐睁不开眼睛。

“对,也是我的男朋友。”

我翕动嘴唇,发出几个模糊音节试图回应她。奈何不敌困意,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已到下午。客厅不见人影,我在卧室门口踌躇了一阵,刚准备敲门。便听到门后传来复杂错落的喘息:一个男人在闷哼,另一个男人在说脏话,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女人的轻哼。我听得面红耳赤,仓皇而逃。

之后很多天,我开始体会到小鸥的生活。她在躲邻居,我在躲她。

我从不鄙夷,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三个人你情我愿又没结婚,谁也说不了。只是超乎了我的眼界,我知道囤积是她生活里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没想到其中还包括人。

就在走神的几秒,我的猫又咬了医生。猫的大脑实在太小了,在它们的世界里只存在两种人:对它无条件好的和远远躲开的。当医生这种需要它以微小痛苦摆脱巨大痛苦的人出现时,它便只记得医生带给它的痛苦。痛苦产生,怨恨便久久不散。

“你的猫太娇惯了,它现在觉得咬人是天经地义的。”

“实在不好意思。”

“猫狗和小孩一样,养太好或者养太差,都害人。”

“对的对的。”

“你要是再养一只我都不想接诊了,不像咱们小区有个养八只猫的。”医生扭头看了一眼“她就很擅长处理群体骚乱。”

此时,小鸥从后面的美容室出来。我知道,我躲不开了。

我们到门外抽烟,她时不时看我,带着愧疚。

“那天……怎么突然走了。”

“啊,我妈回来了。”

“你是不是,特别瞧不起我?”

“真没有,我就是…”

她打断我,絮絮叨叨地讲起了过往:

父亲以前是包工头,有些小富便挥霍无度。三十岁那年,让年仅十七岁的母亲怀了孕。于是奉子成婚,只办了酒席。

母亲生她时,父亲在喝酒。没有亲朋好友,刚刚成年的母亲自己艰难地生下了她。得知是女儿,父亲差点跑路,连医药费都不想给。

〇一年,她五岁。父亲的工地死了人,没有存款的他欠了一屁股债。生活一落千丈,他开始酗酒。外面的朋友和女人见他没了钱,都像赶叫花子一样赶他。

“以前他一个星期回来一天,欠债后就天天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

“他没地方去就回来了呗,然后打我和我妈。”

没两年,母亲被打跑了,小鸥对此表示怀疑。母亲在家的最后一个夜晚,被父亲拖到浴室殴打,任母亲如何痛哭求饶也不停手。随着瓷砖被重重砸响,她躲在卧室的柜子里,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声音。第二天起床,父亲说母亲离家出走了。

“很奇怪,他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却从没找过我妈。”

于是,烂人的拳头再没阻碍地挥到小鸥身上。

“你应该知道,我不让他进门。”

“嗯。”

“因为他要是进门我就死了,我太害怕了,便把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搬来堵住门。”

“但门……是向外开的啊。”

“我知道,不堵他也打不开。看不到门让我感到安心。”

我想起她家玄关层层叠叠的鞋盒,心中的谜团有了眉目。

后来,小鸥又讲了她的猫,她的多肉,她的抱枕和各式各样的杂物。我越听越焦躁,我猜她知道我想听什么,不然我为什么要站在臭气熏天的垃圾桶前?我耐着性子听,听到她湿润的嘴唇说到起皮,也仍然没有我想听的内容。

“那,为什么会有两个男朋友?”我再也忍不住了。

“一个是兼职的时候在一起的,一个以前是租客。”

“三个人……不会抢吗。”

“不会,我给他们提供了住处,他们收入分一部分给我。”她的眼里像有细线团在翻滚缠绕“没什么好抢的,各取所需而已。”

小鸥说完,开始往回走。我鬼使神差地跟着。

“那最后会和谁结婚?”我问小鸥。

“谁也不会和谁结婚,他们想有个住处,我想多两件东西,我们谁也不爱谁。”

“我不理解。”我愣在原地,小声呢喃道。

这句话扯断了小鸥敏感的神经,她几乎用尽全力快速转身,将我拽进角落里。

“很多时候,我特别他妈讨厌你。”她咬牙切齿,眼里却空无一物。

“全家都围着你转,你爸从来不喝酒。我那时每天都希望你被狠狠打一顿,但没有,永远不会有。”

“那天我问你父母的事,我还抱着你也很惨的希望,结果呢?你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你他妈永远不会理解。”

小鸥说完,回到医院接走了猫。我一直等她进了小区,才失魂落魄地进了医院。

医院里,我的猫站在前台大吼大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它只是打了针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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