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树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不要哭,你哭了就不像你了!
给翠成多幄,开江满故枝。
凤归花厉乱,日度影参差。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待的?三十年,恍如昨日。湖边的那棵流苏,每年四月份花开若雪。我便时时去看,像是在春天看雪落,等一场相遇,用少女的年华赌一场无望的梦。
今年的花好美,我抬头的时候感觉到了他,他就站在我身后,一如往常,洁白的花纷纷扬扬落下,轻轻拂去我脸上的泪,他说:“不要哭,你哭了就不像你了。”
梁源,真的是你吗?我终于,等到你了吗?那么,带我走,就现在。
这是我的故事,大约是三十年罢,也可能是从上辈子就开始的。
那年,我十八岁,名字叫流苏,还是个癫狂蛮横的丫头。他叫梁源,是个温吞懦弱的梁家小公子。
汴梁城的庙会热闹,人多眼杂,梁源只带着呆头呆脑的书童四处闲逛。或恐是极少出门,见什么都稀奇,出手阔绰。甚至施舍乞丐都是一掷千金,我早就注意到了他。
不仅仅是他有一双多情的眼睛和清澈的脸,主要是他的钱袋子太鼓了,我坐在桥头的石墩上看着他欢乐懵懂地在人群里穿梭,心里暗暗好笑。
果然,街头脸熟的几个无赖盯住了他,几下功夫就把他那呆头鹅般的书童挤出去了,他茫然地喊着,声音淹没在人海里,只看到书童熟悉的背影穿过人群向狭窄的巷子深处走去,他挣扎着,一边呼喊,一边跟过去,几个贼眉鼠眼的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分散开来。
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这样的伎俩很常见,游手好闲的地痞搜刮偷跑出来的富家公子小姐,只是求财,自然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流苏,流苏,原来你在这,我收摊了,咱们快回去,我给你买桂花糕。”白莺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的阿娘受了风寒,在家歇息,豆腐摊就只有白莺一个人打理了。
“怎么这么快啊?平时不是等到日暮都卖不完的嘛。”
“一个俏公子请客,摊子上的豆腐他全包了,我把豆腐分给周围的街坊了,咱们今天可以早点回家照顾阿娘。我听说他是粱府的小公子,真是个好人呐。”白莺的脸不觉得红了起来。
“是好人还是好俏哦?莫不是看上你了叭。”我吊着眼瞅她,一抹红晕又迅速地扩展到了她嫩白的耳垂上。
“好啦,你别恼,我不打趣你了,咱们走吧。我帮你挑担子。”见白莺面露尴尬,我抢先一步取下了她的挑子。没走几步“不对,你是说梁源?就是那个穿着绣金花白袍衫子的?”
“嗯,对啊,怎么了?”
“不好,他有危险。”我撂下挑子往不远处的小巷子跑去,身后传来白莺呼喊的声音。
“你回家等我,给我留口饭。”我回头跟白莺说。
当我救出梁源的时候他已经浑身瘫软了,像是被揉皱的抹布浑身无力地趴在地上。
跟那三个被我打趴下的地痞泼皮伏在一处。我走过去,从人堆里扒拉出来他,揪着衣领拎了起来,他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闭着眼睛喊:“壮士饶命啊。”
“噗嗤……”我不自觉笑了起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壮士?”
他这才战战兢兢抬起眼打量起来。
这可真是一双多情的眼睛,好看的脸。我素来凌厉惯了,该是入不了这见惯了娇花的眼吧。一股自卑油然而生,我拍拍手,转身就走。
只听到身后又是扑通一声,这软骨头,又跪下了:“女侠留步,要是女侠能当我的贴身保镖,本人愿付千金。”
“真的假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现在就可以付定金。”
淡紫色的钱袋子鼓鼓囊囊,撑的绣着金线的招财貔貅圆敦敦。我的眼睛也瞪的圆溜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吧。
从那以后啊,我们便形影不离。梁源本是极爱生命的,山川湖海,鸟鸣花语,在他眼里全然不是寻常的死物,他像是一块天然的灵玉,被很好的保护起来,跟黑暗和痛苦绝缘。
即使如此,他依然是胆小怕死之徒,那时我总这么想,后来才发现,人和人之间的鸿沟如此之大,为了接近某一个理想中的人,往往会刻意去寻找对方的缺陷来与自己拉近距离。那是想要靠近的心,在做的准备。
我想那是爱,在我确定的时候,它却开始消亡。
那一年,新皇登基,普天同庆,梁府却变了天。自古以来成王败寇,站错队的梁府一夕坍塌,没有一点预兆。只是寻常的一天,恰恰风和日丽,厨娘刚切完几根白嫩的萝卜,外面传来震天的马蹄,来势汹汹的卫兵冲进了梁府,拿着新皇御旨,喊着逆贼叛乱,就地正法,举起了刀剑。
血流成河,一人言道:“梁府小公子梁源不在府中!”
“全城戒备,给我搜!窝藏嫌犯者,格杀勿论!”
谁能想到,我们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日子,翻墙溜出家门,再回头,家就变成了坟。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梁源与我再也没地方可以躲了。
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恍惚中,远远地看到了追捕我们的卫兵,我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桥头,春已暖,融化了河里的冰,水流潺潺,滋养了沿途姹紫嫣红。
“流苏,谢谢你,我梁源能认识你三生有幸。”
“梁源,别怕,死就死了,一点儿都不疼,你握紧我的手,我先死,给你探路。”
我的手心传来一阵温暖,他紧紧捏住我的手,挡到了我的前面:“我们谁都不要死。”
“梁源!”有什么滴落到手背,是泪,我为何要哭?怕死?还是未说出口的爱?
他说:“不要哭,你哭了就不像你了。”
“我们逃不掉了!”
他突然一把将我拉入怀里,我像是一脚跌进了梦里。耳畔传来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还有他温热身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就这样死去吧。何其有幸,彼此心甘情愿。
“你在下游等我,流苏,在下游等我,在下游那棵流苏树下等我!花开的时候我去找你。”梁源在我耳边轻轻得说着,坚定而温柔。
“你……”来不及了,我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天已经暖了,水还是凉,我还在想:“他力气怎么这么大!”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待的?啊,三十年,恍如昨日。我本是个凌厉的粗人,做不来舞文弄墨的事,每年的流苏花开,我总在等待,也总有些话想要跟你说,却说不出来。前天有个青衫客路过此地,我将我们的故事告诉了他,他给我留了一首诗,我十分欢喜。梁源,今年的流苏花开了,你来了,真好,我用你给的余生,来读这一首诗:
芳树本多奇,年华复在斯。
给翠成多幄,开江满故枝。
凤归花厉乱,日度影参差。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