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反击
1
我叫刘三姐,山东东平府人。
其实我并没有大姐和二姐,父母之所以为我取这样一个名字,纯粹是为了显得家里人丁兴旺一点而已。
然而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我爹虽是个土豪,却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独女。家里非但人丁不旺,简直可以说极其凋敝。
土豪老爹坚决认为女儿无权继承他的财产。
我有个堂弟名叫刘林,是我爹的亲侄子,他父母死得早,我爹一直有意让刘林继承他的财产,只因我妈明里暗里阻挠,才没有成功。
饶是这样,我爹私下里还是给了刘林不少银子,现在刘林已经拿着银子搬到南大街租了豪宅买了豪车,日子过的好不快活。
我爹重男轻女的思想已然深入骨髓,只有我妈还算疼我,不忍我嫁出去受苦,给我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入赘在家里。
我老公姓张,我平时唤他张郎。
张郎长得一表人才,但我知道他选择跟我成亲是因为我爹的钱。
我妈一生没有儿子,自打张郎入门,她便常在我跟前眉开眼笑地念叨,什么“张郎人好嘴又甜”啦,什么“一个女婿半个儿”啦,说得她好像真有了个儿子一样。
2
我家分为刘派和张派。
刘派是我爹和刘林,虽然表面上,我爹对刘林不像我妈对张郎那般热情,但我爹给了刘林很多真金白银的实际好处。
而张派这边儿,我妈也以我的名义,为张郎争取到了几间铺面的掌管权。
总之,两派明争暗斗,你来我往,每个人都是戏精。
我表面上虽属张派,内心其实保持中立态度,那句话说得好,“家和万事兴”,争家产虽然能得到金钱利益,但最后失去的往往是最珍贵的亲情,得不偿失。
刘派和张派谁也斗不过谁,却又谁也不愿放弃,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沉闷又压抑。
打破这个死局的,是梅雪怀孕的消息。
梅雪是我爹在镇子上从人贩子手里买过来的姑娘,长相标志,性子温和,被自己父母亲手卖掉抵债的梅雪不愿再回父母身边受罪,所以我爹干脆把她留了下来,做了小妾。
对于梅雪的存在,我妈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岁数大了,也懒得闹,而且后来知道我爹有意让刘林继承财产后,她忙着为我争家产,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这样一个穷丫头。
但在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梅雪怀孕的消息却仿佛一颗丢进池塘里的石子,引起了一波巨大的涟漪,一下子荡在了刘、张二派所有人的心里。
我妈和张郎担心梅雪生下儿子,依照父亲重男轻女的性子,以后这家产也不用再争了,因为肯定是没我什么份儿了。
而一旦我爹有了亲儿子,刘林的情况基本跟我也差不多。
在梅雪怀孕这件事上,貌似有理由开心的就只有我爹和梅雪二人了,然而他俩也根本开心不起来。
因为梅雪弱小无依,是否能活到平安生产都不可知;而我爹又何尝不知道这一家子人心里各怀鬼胎呢?
果然夜里归了寝,张郎就给我吹起了枕边风:“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若是真等梅雪生下了儿子,以后我们夫妻俩和妈还有什么指望?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家产,最后却让别人得去,这口气你能忍,妈也忍不了!”
听他说完,我翻了个身假装睡觉,没有回应。
伤天害命的事,我心里膈应!
第二天恰好父亲要去镇江谈生意,为了保护梅雪母子,安抚我们的嫉妒心,我爹居然把账房和银库的钥匙都拿出来,交给我和张郎保管,还好好和我妈谈了回心,大意是说让她不必嫉妒,梅雪只不过是个生子工具,他的就是她的云云。
夜里张郎又与我商量如何处置梅雪肚子里的孩子,这回我却不再回避,反倒打起精神与他仔细商量起每个细节,连打胎药去哪个大夫那里买,如何骗梅雪喝下,然后找何种托词向我爹交代都设计得清清楚楚。
计谋策划结束,已是后半夜,囫囵上床睡了两个时辰,天已大亮,忽听房门外传来一阵丫鬟急促的脚步声。
“大小姐不好了,梅姨娘不见了!”
3
梅雪失踪了,我妈和张郎派了十几个壮丁把附近所有街道都找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
最近我妈明里暗里派人把她管得很严。
“怕是受不住,自己跑了吧。”我说。
我妈和张郎对望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梅雪自己识相走了,倒还省去了费事帮她打胎的麻烦。
梅雪失踪两天后,我们三人才慢悠悠从家出发,到了镇江,已是五日后,我爹听闻噩耗,两只老眼泛着泪光,叹了口气道:“哎!就冲你们一个个儿这样子,小梅就是生下儿子,只怕也保不住啊!”
张郎上前赔笑:“父亲这是哪里话?我们对梅姨娘绝无亏待,此事天地可证,的确是她自己想不开走了,这又能怨哪个呢?”
我爹看了张郎一眼,呵呵笑了:“对,哪个也不能怨。”
思索了一瞬,我爹忽而很严肃地看着我们,话锋一转:“既然你们这么算计我,我守着这些家产做守财奴又有什么意思?反正我也没后代,我看倒不如多施舍些给别人。”
几日后,东平府开元寺来了一个土豪,搬着成箱成箱的铜钱布施,大乞丐小乞丐排了满满一街,一些明明不是很穷的人也赶来抢着排队领钱,土豪也都大方地散给了他们。
散钱接近尾声,一个衣着破旧的瘦削公子排队上前领钱,土豪见了却气不打一处来,拿起拐杖对着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猛打,拦都拦不住。
那公子捂着头在前头逃窜,土豪在后面紧追,没一会儿功夫就向西跑出了两三里。
那公子正是我那不争气的堂弟刘林,土豪自然就是我爹了,我爹先前给过刘林一笔钱,但这厮只知享乐,不懂经营,没多久便坐吃山空,又变回了从前的穷酸样,那日见我爹在寺里布施,就厚着脸皮来讨钱。
我爹气不过,把刘林打跑了。
刘林虽被打跑了,但刘、张二派的斗争却并没结束。
4
这年清明,家家祭祖上坟,张郎是上门女婿,按照往年惯例,都是先往刘家祖坟祭扫完,再去他们张家祖坟扫墓,但今年张郎忽然决定要先去他张家祖坟祭扫。
我说这不合规矩,但张郎这几年在我家已集聚起了自己的势力,渐渐树大根深起来,早不把我爹妈放在眼里,听见我这样说,只甩给我一个不屑的眼神,就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朝自家祖坟绝尘而去了。
我爹和我妈到了坟上,等了许久不见我们,只好先拜了祖先上了坟。
祭祀完毕,我爹眼望四周罗列整齐的坟头,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到底没有个后代前来祭拜,不觉感慨:“女婿终究是女婿,到头来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后人啊!”
面对此情此景,我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还是道:“那不是还有女儿吗?”
我爹冷笑:“女儿?恐怕现在正在张家坟头上祭拜张家祖先吧?”
我妈知是实情,也无话可说,只低头默默垂泪。
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寒酸的瘦公子,手里拿着几张薄薄的纸钱朝刘家祖坟这边走来,我妈抬起泪眼看了看,却不是刘林是谁?
刘林虽然落魄,但对比我和张郎对待刘家祖先之心,当真是天壤之别。
就这样,刘林只用了几张纸钱,清明一“战”就彻底暖了我爹妈的心。
清明过后,我妈对张郎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但没了往日的好脸色,还亲自从我这儿收回了库房和银库的钥匙,挂在了刘林腰上。
很快,我爹亲自派人接了刘林入府,并准备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交接仪式,请邻里做个见证,就要把刘家的管家权亲自授予他。
张郎听说后气得两天没吃饭,在我面前大大抱怨了一场,却不知我早已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
5
交接仪式之前我悄悄外出了一趟带回来两个人,赶回来时,见刘林穿着促新的锦袍,站在走廊里跟我打招呼,却又一副志得意满,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样子,我心中暗暗好笑。
来到我爹房中,关了门,我带来的两个人“扑通”一声冲着我爹跪倒在地,一个口呼“老爷”,一个叫他“爹爹”,直把我爹看得目瞪口呆。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梅雪和她的儿子小津。
小津今年刚满三岁,正是当年梅雪腹中怀的那个孩子,当年梅雪有孕,我知她在府中难以自保,便同她商量把她偷偷送去了一个远房姑姑家养胎,并制造出她自己走失的假象,让所有人都以为是她自己受不住逃跑了,这样她才得以在远房姑姑家顺利产下了我爹这个老来子。
三年不见,梅雪出落得更加美丽,而小津长得玉雪可爱,我爹一见之下就再也挪不开眼睛。
梅雪感激地看着我,声泪俱下:“这些年多亏大小姐的资助,我们母子才等来了今天跟老爷的团聚之日!”
我爹看看小津,再看看我,浑浊的双眼满含泪水,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6
其实,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一个局。
我深知张郎野心勃勃,又怎肯真心对待我的父母?而刘林,只会花天酒地,是个贪图钱财的败家子,对我爹的孝敬也是真真假假。
于是那年梅雪怀孕后,我便默默帮父亲留了一条后路。
趁我爹外出,我暗地安排梅雪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待产,顺势做出她自己走失的假象,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后来开元寺散钱,我爹当众把刘林赶跑,张郎又逐渐培植了自己的势力,本有机会胜出,但没想到,清明扫墓那次,刘林只用了薄薄几张纸钱外加一点演技,便成功将他打败。
刘林不可谓心机不重,而张郎的步步为营,最终会输给刘林的演技,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不姓刘。
而当我终于决定结束这一切的时候,小津的出现,让张、刘二人的争斗瞬间变成了一场笑话。
经过这件事,我爹终于意识到女儿也是亲生的,虽然嫁了人,但她心里还是姓刘,对父母的敬爱之心永远不会减少。
真正的孝,是帮父母解决心中的烦难,让他们享受到世间最纯粹的亲情,那些为了金钱惺惺作态假装孝顺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
最终我爹决定把财产平均分做三份,依次分给我,小津,还有刘林。
这次的分配,父亲不再计较亲疏之分,更没了男女之别。
放弃了男女之见和党派之争,我家终于重获安宁。
子女爱父母之心原本一样,不会因性别不同而有改变,父母对待子女为何却要有男女之分呢?
我爹饶了这么大一圈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然而,这世上有多少父母,终其一生,始终都看不透?
(注:此篇以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目录“占家财狠婿妒侄,延亲脉孝女藏儿”为底本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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