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障”(十三)
(十三)
1931年4月,四平街地区。
净业莲寺已经建成,每天都会有少数人特意前来此地供奉香火:而关东军对于发动战争的计划也经过了再一步完善,他们将展开侵略的日子定在了9月18日。阿乐此时还有一天才会重返人间,而伊田若幸也终于从一个仿佛永无休止的噩梦中苏醒了过来。
现在,这个地方确实是四平街和怀德县的交界处,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庄,每天都会有一些农民进进出出。他们中有人忙碌于耕种,有人执着于经营,有的人试图拯救危难,也有的人一直在做着某些奇怪的事情。
“晚上好~你醒了啊,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伊田若幸此时完全恢复了正常。在仪式的干预下,业障附着在他身上的部分诅咒被驱散,他的意识不再支配他做出奇怪的举动。正因如此,在他从一张土炕上醒来,抬头便望见铃奈那张温柔的脸时,他才会立刻起身,慌忙跑到房间的一角,做出不要靠近的手势。
这个美丽的女人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即便已经结束,那场恐怖的仪式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痛苦的感觉,断手掉落时的样子,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将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噩梦。此时,铃奈站在他的面前,身上重新换上了工装,所幸手中没有拿着那把铁锹。
“嘿……听我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可以正常交流,好吗?”
铃奈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她试探性地说道,同时半举双手,做出一副无害的样子,“你还记得当时我会在一切结束之后告诉你一切吗?不过,也许不用我说,你早已和那个怪物见过面了。”
费了好大功夫,伊田若幸才从恐慌中恢复正常。他透过简陋的小窗户向外看去,这个小村庄的晚上有顽童嬉戏、农人来往,俨然一副宁静祥和的样子。这下,他才稍微恢复过来。
“我这个五十多岁的士兵可再禁不住这种折腾了。对了,铃奈,你的手……”
“我的手啊?它们很好,”铃奈从袖口中伸出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挥了挥,“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向你简单说明一下吗?”
“你是说关于那个‘业障’?”
“哦?它的名字是这个呀,看来你知道了我不知道的事情呢。总之,这个怪物的一部分诅咒附加在了你的身上,它的力量十分强大,强大到足以扭曲你身边的景象,改变你的行为,甚至于加快你身边的时间流逝。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没能及时出手,你的人生可能已经算是提前结束了。不过,在此,我还是要对之前没和你解释这件事向你道歉。毕竟,不是每个人对于鬼怪之事都能接受的那么快的。”
听完这句话,伊田若幸终于彻底恢复了理智。虽然仍然不知道铃奈的全部,但现在,他不再把这个女人看作敌人或是威胁。这是一间平常的农家小屋,铃奈显然是将自己稳妥地安顿在了这里,且并没有外人擅自打扰。
“不……哎,没事。我也要感谢你,虽然说这种事确实不太正常。顺便问一下,现在是哪天?”
“1931年4月16日。”
“我……等等,你再说一遍?”
“4月16日。”
伊田若幸的眼睛睁得老大:在刚才的谈话中,他显然是间接忽略了那一句“加快时间流逝”,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居然在床上昏迷了五六个月。
“啊,不是你想的那样,事实上,从你见到我,到仪式的那时,真实世界中已经经过了五六个月。他的能力很可怕,以至于那时进行的每一步对我们来说也都是巨大的挑战。”
伊田若幸只感觉自己的头顶仿佛有落雷降下。半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且不论军方会怎么对待自己这个“消失的士兵”,单是他放在衣服下面的狙击枪,万一被人发现,那样后果肯定不会太好。至于他为什么对这样的事情深信不疑——那是因为在这之前他经历的那些要比这次更加荒诞。
“可……这……啊……唉,好吧。”伊田若幸垂下脑袋,他不想再去思考那些糟透的事情了。不得不说,他的名字实在是具有某种讽刺意味。
“那么,现在一切暂时告一段落,我也不会再打扰你啦。接下来你想要去哪里,做些什么,都由你来决定。”
铃奈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这倒让伊田若幸感受到了一丝家乡的气息。接下来,他也许需要回到四平街地区,可是到那时应该做些什么……现在尚且是一片未知。
“砰砰”之声传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这是一阵敲门声,有人正在试图进入这个房子。听到这声音,铃奈微笑着,小步跑到了门口。
“铃奈小姐,很抱歉这么晚还要打扰你。我想说,我下定决心了,做不到的事情,起码也要给自己一个慰藉。”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伊田若幸听不太懂,显然那是汉语。但是,出于礼貌,他重新坐到了那张床上。
铃奈打开门,微微向外探出头,在确认了来者的身份之后,她也用汉语回复对方道:
“没事吧?需要我帮忙吗?”
“……先让我进去一下。好吗?”
铃奈点了点头,那男人也就向前一步,迈进了房中。
伊田若幸本不打算被人注意到,可是,他来不及狼狈地躲藏起来,眼神就先被面前的这个男人所吸引了。那是一个要比他年轻许多的中国人,又瘦又高,穿着一身黑色衣服,戴着一副不像是农人常有的眼镜,这样的打扮,即便过了半年左右,他也绝不会记错——那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任务目标,那个双面间谍,害他追了这么久的中国人。
一时间,他的大脑有些运转不过来。如果是当时,他一发子弹就可以解决这个人,从此没有后顾之忧;即便手里有那把手枪,再还能用的情况下,他现在也可以直接出手。可是,他刚刚从一个持续了六个月的噩梦中醒来,连自我意识都刚刚恢复,面对这个人,他什么也做不了。更讽刺的是,在先前的一段时间内,他不断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又不断以自我麻醉的方式脱困,以至于现在,在见到那个人的瞬间,他的大脑一度是空白的——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即便对方压根不认识自己。面对这样尴尬的局面,一个杀手的处境要比猎物更加难堪。
”呃……铃奈,你没告诉过我你家里还有别人。“
男人向屋内看了一眼,一下便发现了这个五十多岁一脸迷茫的老同志。两个来自不同国家,身份不同,从未见过的人对视着,周围的时间仿佛僵住了一般,破旧的小房子里一下子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铃奈看了看二人,也是过了半天才缓过来,她的脸也有些红,”我以为你们两个认识的。“
”不,我不认识他,而且看样子他是个日本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太知道……伊田若幸,你之前说过要找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才对?“
看到铃奈频繁地切换两种语言,那中国人礼貌地摆了摆手,”用日语就好,无妨,我能听懂。至于这位先生,你要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伊田若幸沉默了好久,他没办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这样的相遇简直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嘲讽。在尴尬地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才从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你叫什么?“
”张霁明。这位先生,你是……?“
”伊田若幸。“
他们没有摆脱命运为这片土地编织的网络,但是,苦难的存在,间接性让这次相遇变得有趣了起来。两个人客套了两句,最后,还是铃奈出面化解了尴尬。
”好啦,二位都是朋友,咱们慢慢聊,有我在呢。“
铃奈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扩大一点说,张霁明也知道的不多。外面的夜色逐渐变得浓郁,女人将门窗关好,随后坐在了炕头,二人一左一右坐下,仿佛代表着不同的两个世界。
“既然小姐你都这样说了,那我也不见外,希望伊田先生能够允许,”张霁明的声音很温和,不带有一丝急躁,换在同时期的英国,这完全就是一种独特的个人绅士风度。也就是这样的人,伊田若幸无比清楚,他的城府和心机并不少,只是这个时代没有给他一个合适的展现自我的机会。
张霁明,中国人,生于1900年,师从清末最后一批老派的读书人,从幼年开始,他的脑海之中就兼具新旧两种思想。旧思想不断促使着他维护早已大厦将倾的清朝旧势力,而不断喷涌而出的新思想又在吸引他了解和接触家乡之外那更广阔的世界。他的名字中,两个字皆有“拨云见日”之意,无论当时起名之人的动机如何,这样的说法的确映照了他的整个人生。
在他逐渐成熟的同时,清朝灭亡,清帝退位,民国政府建立。在一个原本应该考取功名、登上官位的年纪,他目睹了周围的种种变迁,看到了国家的变革与危难。贫乏的家庭环境并没有限制他的思想,闭塞的生存空间亦未能阻挡他向上的决心。他无比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然而,上天从未给他好运。
“我的人生,算不上幸运,”低头看向自己和铃奈的双脚,他像是回忆起什么一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当年生过一场大病,加上日渐严重的近视,我错失了加入革命队伍的机会;而后我试图写些文章,可是始终不得重视……到最后,我开始为身边的人们做些什么,却总是好心得不到好报。他们认为我的行为多余,说我改不掉清朝人迂腐的习惯,而我,也确实不擅长察言观色,经常一条路走下去,往往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才算罢休。”
后来,日本人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本已经心如死灰、不受他人认可的张霁明感受到了这股无法抵御的帝国主义风暴,尽管屡遭不顺,心中强烈的正义感还是促使着他试图做些什么。他不是士兵,不是革命者,不是企业家,甚至连一个完完全全的读书人都算不上。在他又一次凭借自己的偏激思想坑害了他人之后,他在绝望之中,突然想到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我知道,在那之后,你索性把自己包装成恶人,而塑造这个形象根本不费时间。你好像生来就具有成为恶人的潜质,仅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你便赢得了关东军的信任,不断上位,速度之快连你自己都未曾想到。”
夜是黑的,但并不冷。铃奈温柔的目光望向窗外,自从仪式之后,她的性格变得感性了许多。
伊田若幸沉默着。他不理解这个人为何要回忆这些,而且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张霁明的身上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气质,他绝不会去委屈自己,虽然人生不算顺利,却始终坚持;而对于他来说,他的人生有时是幸运的,而这幸运却带给了他无尽的愧疚和罪恶感。
“是啊……这些往事,现在想想,也真够疯狂的。”张霁明抬起头,瘦削的脸上满是无奈。他执着的热情不断被现实所削减,在这样一处简朴而安静的村庄之中,巨浪正在逐渐平息,可风暴的来临却近在眼前。
沉思片刻,伊田若幸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将故事讲了下去。
“后来,你得知了军队的重要行动计划,这件事看似难得,却也是必然。也正是那一刻,你不惜放弃卧底身份,冒着生命危险,将情报带离军方,试图交给四平街当地的民国人员。不幸的是,那里的人们早已将你认定为一名汉奸,加上他们不作为的特点,你还没来得及交出情报,反而险些在同族的人手中丧了命。在那之后,面对无处可去的窘境,你失魂落魄,最终来到了这里。”
张霁明的表情微微扭曲,他转过头,看向伊田若幸,随后又将目光移开。他的姿势变得有些不正常,神经开始紧张,许久,他才从牙缝里蹦出来这样一句话:
“你到底是……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本农民罢了。”
“不对,不对,”张霁明全身一怔,听到那些话,作为一名思维还算敏锐的中国人,他很快察觉到这其中有些异常。虽然伊田若幸并没有穿着军装,也没有携带武器,甚至没有承认身份,他却隐约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战争和痛苦的影子。
“不对,你,你不是,你……”声音越来越紧张,因为激动而变得时断时续,这样的行为让伊田若幸也有些不知所措。说出那些故事只是一时兴起,可是一旦真实身份被识破,就算他想要放弃计划,之后也会十分尴尬,无法继续进行交流。不得不提,张霁明并不傻,他只是太偏执了,四舍五入,成功的确有些困难。
眼见着小屋内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铃奈慌忙介入,她并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出现。她伸出手,放在张霁明的肩膀上,久违的温度浸染了冰凉的身体。
“放松,其实,我之前将这些故事告诉了他,你不必担心。如果……你连我也不相信的话……”
“好吧,”深呼吸过后,张霁明恢复了许多,“先生,抱歉我刚才失态了。总而言之,明天,我需要回到那座庙,给自己一个慰藉。如果不出所料……这将会是我最后的努力了。”
他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到后来,甚至有些口齿不清。此时的这个人,放下了先前一切真真假假的身份,他看向铃奈的眼神格外真诚,二人各自牺牲了属于自己的某个部分,以此换来了彼此的信任。
“这意味着你要放弃么?”
“我……我想不会。我只是为我的故事画下句号罢了,我相信在我之后,还会有人掀起这股巨浪。”
“那好,我明天随你一起去。”
“冷泉铃奈……你……”
“没什么。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从这里去往四平街村地区,虽说用不上很长时间,但碍于你的身份,无论是看到哪一方的势力都不会好过。我想,我应该还有些力量用来保护你。”
“好吧,我很荣幸,我认为建造那座庙的人,能够给我一些帮助。至少,他们也许可以帮助我放下过去。至于你……其实我最应该感谢的应该是你。在我来到这里之后,你陪了我很久,耐心听我说过很多话,其实,无论你到底来自哪里都不重要了,我感觉,你就是我这样失败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束光。”
铃奈笑了,张霁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来自于中国还是日本,替谁卖命,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张霁明没有放弃自己的心愿,也许一定程度上也是得益于她的支持。
不过,这样的话并没有触动伊田若幸。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经历着不同的痛苦,也将有着不一样的未来。这名五十多岁的关东军暗杀人员,仍在进行着关于执行任务和赎罪之间的选择。恍惚之中,他想起了那片黑影,想起了它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他这半生已经很累了,只是自己现在还没能找到一种能够像张霁明那样的解脱方式。失去了业障诅咒的干扰,他的决定更多地出自真心,终于,沉思过后,这位士兵,这位日本人,这位业障曾经的承受者,作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决定。
“明天,我和你们一起去那座庙。”
二人默不作声,但此时无言就意味着认可。士兵抬起头,这是一张普通农民的脸,绝不属于一位杀戮之人。
他又补上了一句。
“请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