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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金条

2024-01-20  本文已影响0人  浮生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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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晓蕾手里那根500克的金条在阳光下焕发着耀眼的光泽,柔和又刺眼。她把它拿近,放远,再旋转。她眯起眼睛,试图从金条的每个角度发现某种细节上的纰漏。

嘶——她再次放弃了,那根沉甸甸的金条顺势骨碌进晓蕾的掌心。它俩对视着,迷茫且犀利。她的手在它身体上反复摩挲——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01

五分钟前——

章晓蕾在小坤包里刚摸到钥匙,就听见地上“吧嗒”一声。她低头去看,脚前落了一团灿灿金光,竟是项链自颈上滑脱了。她连忙蹲下身把项链捡起,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尖拨弄着,找到项链的断口处,拈着两头拎起来细瞧——金色的水波纹依然连成一串,流沙金的贝壳坠好端端地吊在链上。

章晓蕾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

这根项链是许蔚在结婚五年纪念日时送的。平日里总被她抱怨没有浪漫细胞的理科男,那天不但送给她那样一件长在自己审美点上的礼物,还用卡片上的一句话唤醒了章晓蕾对爱情的所有想象——

“我是贝壳,你就是被包裹的那颗珍珠,是我最美的伤痕、一生的收藏”。

她对这根项链情有独钟,三年来不计其数地戴它出门,幸好没掉在路上,否则人来车往的,根本注意不到。

项链虽然没丢,不过,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午后。

进门后直奔卧室,她把项链堆在左手心,右手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找首饰盒,打算先将项链收好,待周末去金店换扣头。

抽屉中平静地躺着不同款式和色彩的戒指、项链、手镯和耳环,当她的视线滑过一团金色时顿住了,心头随之咯噔一下。

小半截金条从咖啡色丝绒袋里偷偷探出头,周身泛着不容忽视的粲然,可是侧棱处有指甲长的金色却明显比别处略浅些,泛了一点米黄。

章晓蕾将抽屉拉开更大,那根三个指头宽的,光亮压手的500克的金条就看着自己了。

02

上周末,女儿曾跑来梳妆台摆弄了一番。二年级的小可人最喜欢玩的就是给长发公主换裙子、扎小辫,对于妈妈这一抽屉的宝贝自然爱不释手。

当时,晓蕾伏在飘窗的书桌边备课,女儿手里头窸窸窣窣地翻,嘴里也不闲着:

“妈妈,这是真的金子吗?”

“什么?”章晓蕾一扭头,看到那根胖墩墩的金条被握在女儿肉嘟嘟的小手里,“是呀,”她笑起来,“这个很贵重,宝贝不能玩的。”

“它能换好多钱吗?”

“那当然。”

女儿发出满足的叹息声,“我们家这么有钱呀!”

晓蕾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头,笑眯眯地说,“这是妈妈结婚时收的彩礼,以后留给你。”

可自己的彩礼为什么好端端放了八年,侧棱处的颜色就变淡了呢?

章晓蕾握着金条一遍遍摩挲,在金灿灿的长方体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指痕,任何一处都无法以指尖的触觉分辨出半点不同。

迎着窗外泻进的阳光,她慢慢旋转手中的金条,拼命眨着眼睛左瞧右看,试图确认颜色变淡只是偶然的错觉,但她失望了,那条一公分长的淡黄依然明显。

金属折射出的光在墙壁上跳跃闪烁,闪得章晓蕾心烦意乱。她深吸一口气,转念一想,莫非是金条没搁进袋子里,与银镯子摩擦导致的?

她拿着银镯子由轻到重地在金条上蹭了又蹭,可金条的外观没出现丝毫变化,浅痕犹在,无比刺眼。

章晓蕾与梳妆镜里的女人四目相对,秀致的眉、清澈的眼,但素来挂在唇边的笑意凝固了,表情带着一点僵硬的假。

03

晚上许蔚兴致很高,晓蕾不由自主地沉醉于那火热的拥抱和唇舌的描摹中,暂时忘却了一切。温存之后,她却睡不着了。

漆黑将一切吞没,除了她的眼睛。木制家具偶然发出的嘎巴声和身旁丈夫发出的均匀鼾声,交错着像厚重的交响乐,一点点敲击在晓蕾的神经上。

她轻叹口气,眨巴下黑暗里大睁着的眼睛摸起手机,百度、知乎或者其他平台会找到答案吗?

蓝色的光照亮她的脸,冷的。她已经很努力不去往最坏的地方想了,可还是按捺不住心底正在燃起的那个微小的火苗。无风,但那微蓝的火焰分明在随着搜索引擎的展开而一点点蓬勃起来。

千足金存放得当不会变色!晓蕾心里头的火苗蹿得更高了。这……

在摇曳的火光里,八年前的那一幕重现了——

自由恋爱的许蔚和章晓蕾在迈入婚姻殿堂的最后一道门槛,卡在彩礼问题上。

“哎呀,妈,彩礼降一降嘛!反正收的彩礼你要都给我的。他们家就算借钱凑了彩礼,许蔚也得帮忙还呀。你舍得一结婚就让我背着几十万的债去还那些彩礼钱吗?”

妈妈怕亲戚朋友问到彩礼,说少了不好听。晓蕾头一昂,“干嘛比这个?比比看,有几个比我家许蔚长得帅,学历高?”

妈妈嫌弃地把她推远,还不解恨,又一指头戳在她额上,撇着嘴说她女生外向,不过,还是依着晓蕾把彩礼降到十九万九千。

彩礼虽然降了,婆家最后也没能拿出全部现金。他们给了九万九的大红包,附带上这根金条。

婆婆两只手搓着衣角,结结巴巴地解释,“家里那个……现金不够,想用以前买的金条来凑。”

单子上购入的时间早,金价每克才二百一啊。

妈妈掐指一算,豪气拍板,“许蔚家挺实在,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金价现在已经三百五了,还按先前买的价算,三金也不让他们出了。合适!”

晓蕾大乐,屁颠屁颠地跑回卧室,喜滋滋地给许蔚打电话,还被妈妈酸唧唧地嗔怪了两句,屁股还收获了一巴掌,生疼!

晓蕾始终期望她和许蔚情比金坚。比金坚欸!这可是实打实地能将后背交付给对方的“战友情”了。

而事实上,这八年来,他们的婚姻在晓蕾眼里也的确做到了当初的期许——“信任”且“亲密”。

04

章晓蕾脑袋里的小人们几乎要打起来了——

一说金条是假的,许蔚和他父母一起用假金条骗了你;另一说不可能,金条就是真的。

其实还有第三个、第四个小人冷不丁地跳出来插话,会不会是公婆买金条的时候被骗了,买到了假金条?有没有可能,许蔚认为是真的,但公婆知道是假的?

假如金条是假的,而许蔚在一开始就知道,她简直不敢继续想……

太可怕!

许蔚给自己的那些亲密的和热吻是真的,公婆的和蔼可亲当然也是真的,那金条怎能是假的?这八年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所有点滴,好像连细节都没出过错,会有问题吗?

公公在乡村小学教书,快退休才当上校长,老实巴交的婆婆一辈子务农,喂羊养鸡补贴家用。这样的家庭供许蓝和许蔚姐弟俩读到研究生毕业,又帮许蔚交了房款首付,晓蕾不必算也知道他们的日子一定清苦。

第一次跟着许蔚回乡下,晓蕾在墙皮都已斑驳的二十年前三间破瓦房,梁上挂的白炽灯泡,动不动飘雪花的老式电视,还有婆婆簇新的碎花褂中露出的半截散了边的秋衣袖口中,真切地体会感到这个家的节俭。

但漆面剥落的老式家具、摆在案头的笔墨纸砚、写满毛笔字的一摞摞报纸、排列于廊下的锄头钉耙、窗台上粗瓷坛里的一把小黄花,也同样呈现出沉淀了岁月的质朴,有着某种令人亲切的返璞归真。

晓蕾一贯尊敬这对老人,不是因为婆婆总记得她的口味,也并非由于他们对孙女的疼爱,虽然公婆总将最新的米、最好的菜送进城来,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不对小家庭指手画脚,帮忙带孩子那几年也不会越界。

……

这一些都像过电影似的,跟着晓蕾进入梦乡了。

蓬勃升起的太阳赶走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猜测。懒觉后的章晓蕾想起许蔚说去公司处理事务后就赶回来,他们今天要一起回乡下给公公庆祝七十大寿,而她需要趁着这段时间去商场给老人买生日礼物的。

她穿好外套,拎包开了门,想想,又拐回卧室将金条装进包里。

她想,如果选好羊绒衫、订了蛋糕,还有时间的话,就找家金店去看一眼——鉴定!

05

初秋的风微凉,掠起晓蕾腮边的发、风衣的角和心头的烦乱。

路旁的栾树上结了一串串、一片片的蒴果,颜色从嫣红到浅粉,与树叶的浓绿相间,舒展摇曳在蓝水晶般的天空背景上。

在这样的秋天里骑行实在是让人惬意的事,烦恼都淡了几分。

正在惬意中的晓蕾视线里突然闯入了一个小宝贝——

那是个摇摇晃晃走在机动车道上的小孩子。鹅黄色罩衣上露出光光的小脑袋,只后脑勺的下沿留了根手指长的细辫。

他在右转弯的机车道上停住了蹒跚的脚步,不足一米的身高,乍着胳膊站在那儿,有强烈的不真实感,像个大号洋娃娃。

“娃娃”扭了下头,不知他在寻找什么,而远处飞驰而来的黑色越野车并未有减速迹象。

晓蕾的眼神在孩子和车子之间游移几下,她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手心冒汗了。终于,她的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直接撒把扔掉自行车,三步并两步急切地跑向十几米开外的小孩子。她一边跑,一边对身后的车拼命摇手。

晓蕾的目光没看车子,但她分明感到疾驰而过的风就要刮到这里了。她的脚跟着绊了一下,踉跄几下,手脚并用。她离那个孩子越来越近了,她看到那个小身子慢吞吞转了过来,不及巴掌大的小脸上挂着鼻涕眼泪,黑眼珠浸在亮晶晶的两泡泪里。

晓蕾听到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刹车片和轮胎共同制造的那声“吱嘎”拖得很长,如同一根绳子拽住晓蕾的心往下坠。

她不敢回头看,捞起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胸膛上抵着热乎乎的小脑袋,想象自己的身体和双臂化为蚌壳,包裹住怀里软乎乎的小肉团。

蚌的速度很慢,但晓蕾觉得自己抱紧孩子离开机动车道时,简直快若闪电,她能清晰感到汽车带起的风酝酿出一股吸力,呼啸着与她擦肩而过。

06

汽车越过两人又向前开出两三米才总算刹住车。

晓蕾腿酸脚软,恨不能立时就地瘫坐,她的两条胳膊紧张到几乎失去知觉,此刻才感觉小腿的疼痛。她一瘸一拐地挪到路边步行道,慢慢蹲了身子,将怀里的小孩放了下来。

司机跳下车,“嘭”一声关门,黑着脸向她大踏步走过来,死盯着晓蕾软趴趴的模样看了两眼,又恨恨地转身上车走了。

一时间围上来五六个行人,有个只看了后半截的白发奶奶一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摩挲着小孩的脑袋,絮絮叨叨地嘱咐,“太吓人了!照看孩子可不敢粗心,多危险呐,就差一点点。”

是啊!就差一点点,可太危险了。脚边这个又开始哇哇大哭的小不点究竟打哪儿来的?刚才迸发的紧张已经耗尽晓蕾的力气,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看着一脸惊色的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恰在此刻,不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一声声呼喊——宝宝,宝宝!

向人群跑过来的年轻妈妈满脸惊惶。果然是个粗心的,只顾着打电话,竟没注意蹒跚学步的孩子自己走到马路上。

收获了一堆赞扬的“好姑娘”待人都散尽,才惊魂未定地推起自行车慢吞吞往商场去了。

羊绒外套选好,拿手机付款时,晓蕾倒吸一口冷气——金条不见了!她翻遍了包、口袋,从头到脚摸了个遍。她的每根汗毛都保持了立正的姿态,她在商城的空调风里变成了一尊雕塑。

晓蕾顺着来时的路返回,恨不得生出一双金属探测仪幻化而成的眼睛,她在沿途一片一片地砖和草缝里寻找那个黄澄澄的身影。五百克,二十万,就这么——没了?

失魂落魄的她瘫坐在刚才救孩子的地方。秋风在她的脸上轻轻抚过,将泪痕抹去。

是谁呢?这么缺德?金条是掉了,还是被谁偷了?这可怎么找啊?她的泪再次落下来,连监控都没有的地方,二十万啊!

07

回到家时,许蔚和女儿都已经等她多时。

叽叽喳喳的女儿不停在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楚。许蔚拉着她的手问这是怎么伤的?她摇摇头。女儿拉起她被摔破的裤子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她的疼痛和那二十万一起去了远方。

去乡下的一路上,消失的金条始终在她唇边蠢蠢欲动,她吞了又吞,咽了又咽,还是决定不说了。金条没了,老人的生日总要过的,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提出来,首先要解释的就是自己的怀疑……

她把手心凉飕飕的汗在裤腿上抹了一把,嘴角挤出一丝生硬的笑。

一家三口赶到乡下时,大家都在等他们开饭,就连许久不见的大姑姐许蓝今天也从邻市回来了。

强装欢颜的晓蕾洗了手,转身要去厨房帮忙端菜上桌,却被许蓝叫住。说着话便拉着晓蕾去西屋。

晓蕾进到屋里,许蓝一把关上门,未等晓蕾反应,就往她手心里塞进一个又凉又滑的长方体,手感非常熟悉。缓缓摊开手掌,果然是金条,五百克的。

晓蕾的脑子瞬间懵了,刚丢一根,又来一根,这是啥情况?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和太阳穴里的那根神经一起突突直跳,一下子将金条搁到桌上。

“晓蕾,我不和你绕圈子,先前你结婚收的那根金条是假的。这个是真的,你拿着!”

啊?晓蕾下意识地搓搓脸,好像不是做梦,可许蓝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蔚结婚时,家里凑不出彩礼钱,爹娘说,想借先前给我的陪嫁用几年,就是那根金条。他们的意思是再攒攒钱给我重新买,先紧着许蔚娶媳妇,我怎么能说不行?偏那时,他做生意,缺周转资金,金条已经被抵押出去了,我实在没法子,就弄了跟假的给爹娘,送去给你做了彩礼。”

晓蕾没转过弯,他?他是谁?

“就是我那个前夫。如果不是离婚时,我为了要孩子,放弃财产分割,这几年买房养孩子,总凑不齐买金条的钱,绝不会拖到今天才跟你说这件事。”

“许蔚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

“爸妈知道吗?知道先前给我的金条是假的吗?”

“他们都是实在人,要是知道这事,估计连话都不敢说。”许蓝直视她的眼睛,恳切坦诚,“但你知道,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对你的心是真的。爸妈这七八年省吃俭用,牙缝里抠钱买了它,说要还我的嫁妆,其实它应该是你的。”

晓蕾的嘴巴越咧越大,意外之色想收都收不住,眼底却热了起来,“所以,这事就我们俩知道?”

许蓝点头,“是,就我们俩知道。别给爸妈和许蔚说。”她拍拍晓蕾的手背,把金条再次塞进她手中,“收好了啊。”

晓蕾一点一点回过神,她仿佛听到心里那条冰封不久的河面开裂的声音,液体汩汩流动,溅起欢悦的浪花,那欢悦浸润了她的眉眼,整张脸一下子亮起来。

晓蕾把金条装好,承诺这只会是两人之间的秘密,最后,她语调欢快地强调,“本就是一直放在抽屉里的物件,有什么值得说的?”

是啊,幸好没说!晓蕾想,真好,珍视的都在,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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