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匪帮4
四 是在火车上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她从她务工的城市回来了。这是一次很巧的重逢。我想我该回去和爸妈团聚几天。她与我父亲是再婚,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这是在我生母的描述下知道的。她说那天跟我打电话,听见我们家里很热闹,像是有客人,便问我们家今天有什么事情。旁边一个不知道谁家的小孩子大声喊道,今天结婚。只是我对这件事情似乎没有印象。 我按响门铃,开门的是母亲。他们当时正在午睡。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冲我微笑。是的。那是一种烛光般安详的气氛。我很快便融入到这种气氛中来。我与他们聊我的工作,聊我所受的待遇,用一种世俗的,斤斤计较的口吻。这样似乎便是大人的方式。他们希望我节省开支,尽可能地多存些钱下来。购车买房,结婚生子,这是所有父母的想法。我心里有排斥的情绪,像尚且年少时一样,但是并不表露出来。我该把这种和谐的气氛维持到底的。我发现我仍然没有长大。我的倾诉欲望依然很强烈。不成熟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学不会在说话的方面收放自如。我迫不及待地向他们描述外面的世界。用我急切的修辞手法,把它们捏造成我理想的模样,捏造成我预料之中的样子,捏造成我掌控之中一条亲近可人的儿时巷弄。 爸妈坚持要带我下去买点水果。从我开始长时间离家起,父母对我的态度开始客气起来。他们不再跟我计较零用钱的多少,相反的,他们更频繁打电话询问我的需求,并尽量满足我。我依然记得小时候家里拮据的时候,他们一年四季都是一身素衣打扮,这跟品味无关,生活的压迫让他们坚持只穿廉价保守的衣服。这是在照片上后知后觉的。照片上的母亲和弟弟在一起,笑得很满足,弟弟则是不谙世事的表情。和人的初始设定一样天真无邪。 关于我的弟弟。我很难想象他将怀着这些单纯的认知去经历挫折和探索,最终练就一颗司空见惯不发问的心。我常常试图给他灌输我脑海里成形的思想,让他少走弯路。他的接受能力很强,能独立分析出很多事情的本质,这种敏感便是一种天赋,这点像我。今年我二十岁,他十岁。我们之间跨越了十年,但是我们依然形影不离,感觉不到任何的隔阂。每个夏天我们都呆在老家,一个美丽的山村。醉心山水的情趣在第一个星期便消耗殆尽。我们玩扑克牌,看卡通片,用气枪打池塘边上栖息的青蛙,用一切消遣来打发时间。有时候给家里的那台古董摩托车加满油,就可以顶着太阳飞驰到想去看看的陌生村落。我们摸索在醉人的夕阳里,胸腔里承载着回家晚了的不安,继续一路穿行。 所以我能理解那种孤独。这个时代的人们需要各种媒介来抵消孤独,只是他们并不自知。这种病态在贫瘠的环境中才得以呈现。自从我离家工作以后,我开始询问弟弟的需求,根据他的喜好,给他寄一些卡通片和漫画书。我希望他能有足够的事情可以做,不要过早体会虚无的滋味。他应该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弟弟是走读生。晚上我代替爸爸去接他回家。校门口早已聚集了不少学生家长,三三两两,宝马车与别克勉强凑对,踏板车和摩托车相互搭讪,俨然一个阶级分明的小社会。爸爸的交通工具是一辆风雨无阻的平凡摩托车,象征着一个普通公民身份。真正不计较贫富贵贱的是这些小孩子。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出校门,目光灼热地寻找爸爸妈妈的身影,没有丝毫迟疑。弟弟总是最前面的几个,他跑到校门口,虎头虎脑地四处张望,并没有瞧见边上的我。我把车骑到他面前,他害羞地惊呼,哥哥,怎么是你。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表情。我不闻不问,骑车带他离开。 我的车总是骑得飞快。可以把那些爷爷爸爸们开的车远远甩在身后。我体会着作为兄长的乐趣,感受到弟弟的崇拜,也看着他本能的模仿。我看着他正在做的事情。跟我曾经做过的一样。童年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学会了为自己找一个强有力的偶像。 我把行李袋中为他准备的零食和玩具拿出来给他。因为对他的娇宠,他的胃口变得很大。这些小东西显然无法让他兴奋。他问我,哥。你这次回来多久?我说,后天就走。那你暑假回不回来?他追问着。我说,到时候再看吧,估计不会回了。他一脸的失落。而我也陷入了这种即使循序渐进也让人无法接受的角色转换的沉思之中。我已经没有暑假了,也好像没有双休了。按照我们公司的习惯,一周有一天的休息时间。回不了家,去不了远方。总有些琐碎的事情要去打理。虚掷的时间,庸碌的永远。生活不会有奇迹了。这让人心灰意冷。 我想到了写作。如果它能带来财富,如果它能给予肯定,如果它能超脱生活中的固执枷锁,为我的人生带来质的改变。那就是它的力量所在。我渴望它。 我快乐地告诉他,等我出书了,我就搬回来住。 他问我,那你什么时候出书。在弟弟眼里,仿佛出书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这样很好。 因为我也从来不觉得写作是件多么杜绝卑微的事情。 我会尽快的。我摸摸他的头,笑着回答他。 接下来的两天生活。爸妈罕见地带我们去镇上的小酒馆吃了顿饭。之后回了趟老家。奶奶经过一场大病以后身体已经康复,但比以前更瘦了。那种瘦,是深秋里枯萎叶子仿佛可以发出声音的那种瘦。带着大自然的不可抗力,在坠落时被抽干了所有水分。 老家的狗也长大了,长成了调皮的大黄狗。它知道我要走,不舍地跳着往我身上扑。我摸摸它的头,知道为了打开新层面的生活,我该尽快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