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揽月城是扶风首都,其繁华程度虽然不及蔚城,却也是南方第一大城市,道路四通八达。秦飞光一行人从清河镇出发,一路走走停停,不出半月也就到了。
这日行至午时,一行车马停在关口的小旅店,吃个午饭稍作休整,下午就准备进城。
绯渊和神川刚一落座,秦飞光便跟着坐了过来,想也没想就要往绯渊这边靠:“小师妹……”
绯渊伸出脚绊了他一下,秦飞光险些摔倒,趁着他平衡身体的时候,绯渊迅速坐到神川身边,手撑在桌上冲他笑道:“您说。”
秦飞光也不气,坐到她刚坐的那凳子上,上下抛着筷子玩:“我们的东西是要送到紫雀乡的,从揽月城借道北上,你们俩怎么打算?”
绯渊略歪了一下头看向一旁专心喝茶的神川,神川这才抬头道:“秦师兄带我们到揽月城即可。”
秦飞光点点头,又看向绯渊,绯渊撇嘴:“你看我干嘛?我不跟着神川在揽月城,难不成还跟你去那什么什么乡啊?”
他放下筷子,冲绯渊笑了笑:“紫雀乡。紫雀是那儿独有的鸟雀,羽尖泛紫,貌美非常。我想着,你要没事其实是可以跟我们一块去看看,那儿是个好地方。”
秦飞光说这话时难得正经,笑容里多了点说不清的意味,绯渊竟产生了他很难过的错觉,但这点情绪一闪而逝,没等绯渊反应过来,秦飞光又恢复了平时吊儿郎当地样子,扔着筷子往另一桌走去:“小师妹留恋帝都纸醉金迷,抛下师兄一个人风餐露宿,秦某人心里苦啊——”
绯渊冷笑一声,扭头冲神川道:“你以前在扶风时,来过揽月城吗?”
神川摇头:“我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缥碧郡,连王府都难得出去一趟。”
神川的父亲贵为一地王侯,一生过得却实在身不由己,甚至连累妻子也跟着过得不痛快。绯渊每每听国师提起他们一家,就觉得唏嘘不已,神川平时情绪并不外露,但绯渊此时能感觉到他的沮丧。
她将手放到神川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我来过,下午我带咱们小师弟逛一逛扶风第一城。”
神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坐在那半天一动不动,搞得绯渊那只手放着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等她觉得自己收手快抽筋的时候,忽然感觉神川的脑袋动了动。他左右晃了晃头,在她手心轻轻地蹭了一下。
神川的头发很软,没束好的小碎发在她手心划过,绯渊被火烧了似的将手收回来,跟一脸无辜的神川对视了半天,她才啧了一声道:“你脑袋真圆。”
神川一愣,反应过来后没忍住笑起来:“谢谢。”
到揽月城后,秦飞光将绯渊两个安置好,摆摆手很爽快地就走了,只说得过一阵才回来,到时若他们还在揽月城,就可以再一起回沧浪。
绯渊和神川目送他们一行人上路,等车马都不见了,神川忽然问:“秦师兄是不是有心事?”
“估计是,”绯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又转头看他,“我其实,一直有个疑惑。”
神川道:“什么疑惑?”
“你叫师兄就叫师兄呗,怎么非得叫他秦师兄?我也没见你叫我哥谢师兄啊。”
神川笑起来:“那我说了的话,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山海楼历任国师的弟子大多成了沧浪的中流砥柱,这么多年,山海楼在朝堂上的地位变得十分微妙,国师和座下弟子的身份更是敏感。因此从现任国师容玦的师傅那一辈开始,国师的弟子都不再用自己的真姓真名,拜入师门的那天起,便得用师傅给的名字。山海楼在沧浪地位特殊,谁也不能保证身边的师兄弟日后会不会是自己的政敌,因此国师从他们入门的那天起就三令五申,关系再好也不准问名字。
绯渊救下他后,陪他在扶风养了半个月的伤。那时他一口一个绯渊姑娘,叫得她心烦,一不小心就秃噜自己姓谢,家里有个哥哥,还有个弟弟,父母早亡,从小拜在国师座下教养。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山海楼是不准问名字的,以至于这么多年,他除了绯渊姓谢,其他的一概不知。本来碍着山海楼的规矩,他憋着一直没好意思问,但现在忽然回了扶风,突然想起来这人对自己的身世一清二楚,但他就知道对方这么点东西,实在有点意难平。
果然被他这么一问,绯渊立刻一惊:“你个……”
“神川,你说你这是跟谁学的呢?”
神川一哂:“我随口一说的。我和大师兄一样拜在师傅座下,是直系师兄弟,叫师兄当然没问题。但是秦师兄……”
“哦,我明白了,之前你管花师叔叫前辈,就是因为她离了山海楼,不算同门中人了?”绯渊乐了,看见神川一本正经地点头,她笑道,“那你一口一个绯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你师姐啊?”
神川皱了皱眉:“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跟华阳、敏度不都是国师的徒弟?连柳浪你都能好好叫师兄,怎么到我这儿就绯渊了?这差了辈了啊。”绯渊越说越好笑。
“反正不一样,”神川摇摇头,低头小声道,“差了辈那还了得。”
姜舜华以前并不长住太子府,在揽月城也有自己的小住处,国师在信里提了,他们此时便边走边问,一路从熙攘的大街行至这有些偏僻的小巷,绯渊一直留意周围的动静,没听清神川的话,于是转头问道:“什么了得?”
神川没看她,指着路边一处低矮的小门:“到了。”
小门只容一人通过,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门后发现里头别有洞天。小门里边是处开阔的露天院坝,四周种了不少花草,甚至还有蔬菜。院坝一周都有房门,从房门上贴的门联和挂的东西来看,这些房门应该分属四户人家,不过大白天的竟都紧锁着,只有最角落的门虚掩着。
绯渊和神川对视一眼,一齐朝那扇门走去,神川走在前面,准备上前敲门的时候被绯渊拉了一下,他疑惑地顺着绯渊的眼神往右看去,看清楚旁边那堆晒着的“被子”其实是个闭眼小憩的老太太后,他短促的“啊”了一声,后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
绯渊立刻拉住他,轻笑道:“这点出息。”
“我还以为是被子呢。”神川站到绯渊边上,小声解释。
话音刚落,那老太太忽然睁眼瞪了神川一眼:“你说谁是被子呢?”
神川被她这忽然睁眼一瞪又吓了一跳,直接蹦到绯渊身后了,绯渊估计也被吓到了,整个人往后仰了仰,手下意识摸上了自己腰上的短剑。
那老太太轻哼了一声,扶着身下的椅子坐了起来:“这点出息。”
神川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站到她跟前道:“晚辈失礼了,老夫人。”
那老太太嗯了一声,摆摆手表示没关系。
绯渊凑上去笑道:“您刚才醒着啊?”
老太太斜睨她一眼:“小姑娘眼神欠佳。”
绯渊一愣,看看神川,又看看老太太:“不是,您闭着眼又不说话我怎么知道……”
老太太不耐烦地伸手拍了拍椅子:“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快说,我还想再睡会呢。”
绯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显然被老太太的直白惊住,倒是神川很快反应过来,略弯着腰道:“姜舜华是否住在这里?”
“住那屋,”老太太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扇门,“不过好一阵没回来了。她在太子府做事,你们可以上那儿问问。”
“那她,还有个女儿,也住这里吗?”绯渊试探着问道。
老太太这会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谁呀?知道她有女儿又不知道人家在哪儿?”
神川忙道:“我是她的远房亲戚,中间许久没联系了,这次路过揽月城想问问他们的近况,和他们一家聚一聚。”
老太太似乎对神川这个颇有好感,闻言便没再追问,想了想就说:“她平时不常回来,我们也不太熟,不过之前听她提过,她确实有个女儿在老家。”
神川一愣:“在老家?”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是呀,她来揽月城谋生,却把自己女儿留在老家,我就一直没想明白这事。前些日子过年回来还说舍不得,想着要不就回去跟女儿一块算了。”
从姜舜华住处出来的时候,绯渊走得比神川快,拽着他就出了门。一直把逼仄的小巷走完,重新回到大街上时,绯渊才开口问道:“你要回去吗?”
神川这一路似乎没什么反应,听到绯渊这么一问,他才抬起头,好一会才说:“要。”
绯渊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后道:“要不你告诉我地方,我去找,找到了再回揽月城跟你汇合。”
神川摇摇头。
“可……”绯渊还要说什么,神川却反手握住了绯渊的手腕,轻轻一笑:“绯渊,你记得你从山上把我救回去的那天,你跟我说什么了吗?”
绯渊望着神川的眼睛,有些惊讶自己竟然对十年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还有哪儿有伤来着,把衣服掀开,”绯渊神色如常地举着一手的黑糊糊,冲他抬抬下巴,“这可是独家秘方,治外伤有奇效,千金难买,快掀衣服,我现在一手的黄金呢。”
神川犹犹豫豫地撸起了袖子和裤腿,其实他身上并没有多少伤,大多都是被划的小口子,倒是绯渊上药跟糊墙似的,厚厚地在他伤口上敷了一层。
期间绯渊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他恍惚着半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等上完药开始收拾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我都知道的。”
绯渊正背对着他收拾药箱,闻言愣了愣,转头看向神川,神川对上她询问的眼光,继续说道:“就是一时有点接受不了,多少有些难过,”他顿了顿,忍住了鼻子泛起来的酸意,垂头道,“你不用一直安慰我,我,让我睡一觉就行了,明天就好了。”
神川身量很小,身上是临时买来的成衣,有些宽大,显得他愈发单薄。绯渊本来很惊讶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竟然独自从王府逃出来,不眠不休地翻了两座山。此时,听着他努力地解释,突然有点心疼,这个衣食无忧的小殿下其实并没有真的“无忧”。神川发着颤的尾音轻轻地勾住了她的心绪,实在没忍住把手放到他脑袋上没轻没重地揉了两下,轻声道:“这一路辛苦了,”神川垂着的脑袋挪了挪了,没挣开绯渊的手,沮丧地垂了回去,等他安分地没动了,才听见头顶传来一句,“今天再哭最后一次,以后都不了。”
过了好一会,空荡荡的房间里才传来低低地啜泣,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憋了一路的他终于仰头嚎哭起来。
神川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我不会哭了。”
绯渊眨眨眼,没来由的觉得鼻酸,她挣开神川的手,双手搓了搓脸,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行吧,到时候我看你情绪不对了就先把你打哭。这么久也该回去看看了。”
神川点头跟上,笑着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