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叶凌霜
文/流氓兔
1
江湖上，作为暗杀行当的刺客，叶凌霜闯出名气靠的是轻功和暗器，飞刀飞镖梅花针峨眉刺各种暗器皆不在话下。
但凌霜尤擅飞刀。
凌霜的飞刀是师傅生前专门托人打造，模样精致小巧，刀刃薄如蝉翼，银白色，冷如霜。
凌霜的飞刀只有十二枚，齐齐装入一个小巧囊中，即或沐浴或入眠，凌霜都刀不离身。
更因为只得这十二枚，每每凌霜暗杀得手，也会想方设法在对方喉间取回飞刀。
不惜涉险。
更加凌霜飞刀若出，必一刃封喉。
因而扬名。
凌霜是孤儿，父母死于多年前，一帮灭绝人性的匪盗屠村。凌霜当时被吓晕，又被母亲掩藏于身下躲过一劫。是师傅救了她一命。
后来她知道了为首匪盗，叫方豪。
那时，凌霜不过三四岁，记忆并不清晰。但凌霜牢牢记得的，此生誓要为父母和村邻报这血海深仇。
这些年，师傅也多方查找打探，始终未得方豪消息。
凌霜却信苍天有眼，终有一日，会让她手刃仇人。
凌霜便这么一日日在仇恨中刻苦练习轻功和暗器。
十六岁，凌霜跟着师傅正式踏入江湖，第一把飞刀出手，杀的是一横行乡里的恶霸。
一刀致命。
当日，师傅告诫凌霜，她所领头的这一派，做的虽是刺客的行当，为的是钱不假，但也有严苛规矩。一是价要高，再是价再高亦不杀良善之辈，不杀妇孺，不做恶人手中的刀……
凌霜跟随师傅，亦步亦趋，一点点熟了师傅的心思和门路。
渐渐独当一面。
当然，凌霜更知此行凶险，师傅在凌霜十九岁时，刺杀一草菅人命的朝廷命官时遭暗算，留了最后一口气撑回到山林的隐秘驻地，告诉凌霜，不要复仇，小心行事。
师傅说，或是我当真选错了人生之路，凌霜，他日你若有合适机会脱离此行，就放手吧。
凌霜含泪葬了师傅，却未遵从师傅遗愿，转头瞅到机会帮师傅报了仇，既未让师傅这一派名气因失手而陨落，亦宣告了即使师傅不在自己也要独步江湖的誓言！
不做刺客，怎么可能？凌霜自小浸泡于此业，这不止是她的江湖，更是她全部的人生。
刺客的人生，已经深入凌霜骨髓。
凌霜不会退缩，师傅更于她有抚养之恩，她要继承师傅衣钵。
叶凌霜誓要做最好的刺客。
何况，还身负血海深仇。
2
安城父母官方家桐的暗杀信函和定金，是师傅过世俩月后，按老规矩，凌霜在山下一棵古老树洞拿到的。
定金很高。
信函展开，凌霜只看短短几行，便已血脉喷张。
信中说，方家桐原名方豪，数年前，不过是一名凶残的恶匪，杀人如麻，更在某一年冬天，为劫掠钱财血洗过叶家村。致叶家村数百人口悉数丧命，所做之恶，罄竹难书。
凌霜的心，顿时想起了雪花纷飞的那一天。
那是冬季，不会错。
凌霜咬着牙看下去，有了财富傍身的方豪用金银财宝打通门路做了官，后一步步成为一城父母官，不仅洗白了罪恶过往，竟也靠着粉饰太平，渐渐博出了清正廉洁两袖清风的名声来。
为将过往牢牢盖住，方家桐于这些年雇人将昔日一起为非作歹的盗匪一一斩杀。
而此次雇主，便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漏网之鱼，多年来噩梦缠身，终染上恶疾，自知是此生作恶太多所致，如今时日无多，不想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更想赎回此生罪过，不让恶人再以善人面目欺瞒世人，因而付上半生积蓄，让叶凌霜为民除害……
凌霜两排细碎牙齿几近咬碎，果然上天有眼，她苦苦找寻仇人数年无音讯，今日竟然有人把仇人的名字送上门来。
信中字字句句，更是合情合理，凌霜，信！
掬一把泪，凌霜仰头看向朗朗日月，含泪自语，爹娘，姐姐，凌霜终于可以为你们报仇了。
当即决定，三日后刺杀方家桐。
信函中说，三日后，方家桐要外出去南城办事，只带少数随从。
3
两日后，凌霜抵达安城，将城中路线熟悉一遍。
第三日一早，凌霜便女扮男装，把自己扮成一卖纸鸢的小贩，在去往南城必经的路段隐身。那个地段相对繁华，出入不会引人注意。人多，事后容易趁乱脱身。
而方家桐的相貌和装扮，凌霜也已探知，何况一方父母官出行，再简薄，亦与常人不同。故远远的，方家桐一出现，便被凌霜收入眼底。
线报无误，方家桐果然骑马，而非坐轿。
马上的方家桐四十岁许，青衣皂靴，腰挎长刀，倒是仪表堂堂。
神情肃穆，说英气不假，说杀气，亦然。
凌霜深呼一口气，凭她历练出的透彻眼光，不会错了，此男人，非善类。凌霜的右手，默默靠向刀囊，只待最有把握的飞刀距离之内将刀发出即可。甚至凌霜已打定主意，此次飞刀发出不再收回。
只要手刃仇人，失一枚心爱飞刀，凌霜认了。
眼看方家桐的高头大马由远及近，凌霜的手静静解开刀囊软扣。
突然眼前人群一阵喧哗凌乱，凌霜一愣，看到竟有一匹烈马突然冲入人群，疯狂前奔。
原来马是受惊了，马蹄高扬处，一四五岁幼童正蹲在街中玩耍，全然不觉。
踏下去，幼童必粉身碎骨。
千钧一发之际，凌霜来不及多想，放弃刀囊，便要飞身而起。却有一道身影在凌霜飞身前已到了惊马身前，左手一探将幼童抱入怀中，右手同时扯住烈马缰绳，右臂一使力，那匹黑色烈马竟生生站住了。
孩童不知发生何事，竟在救命恩人怀中咯咯笑起来。
救人之人，正是方家桐。
自有百姓认得父母官，瞬时围过来高声呼喊赞扬，孩童父母也赶了来，跪在当街向方家桐道谢。
惊了马的马贩子也气喘吁吁跑至跟前，解释，道歉……
人山人海地，硬生生将凌霜挡在了外头好几层。
计划搁浅，眼见人越来越多，凌霜定定神，悄然退离。
4
是晚，凌霜辗转难眠，眼前一再浮现方家桐飞身救人的画面，敏捷，利落，果断。出手之迅速，甚至超过了离惊马更近的凌霜。
凌霜习武多年，知道那种速度是本能，而非权衡之后的定夺。
也就是说，方家桐的舍己为人，是内心良善的本能。
但如果方家桐真是良善之人，多年前叶家村的血案如何解释？
或者当真如今方家桐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即便如此，满门血债，凌霜也定要讨还！
天快明时，凌霜又坚定了信念，家仇，非报不可。
下次机会是五天后。
五天后，方家桐将以官府之名在城隍庙前搭棚施粥，救济城外来的一批灾民。
凌霜咬紧牙关自语，方家桐，到时再血债血偿吧。
之后五日，凌霜寻定一个目标出刀上千次，她有把握一刀封喉。
转眼五日。
晨起，凌霜去到城隍庙时，粥棚已搭起，几口硕大粥锅冉冉冒着热气。
热气氤氲，米香四溢。
许多饥饿灾民已早早赶来，城隍庙前熙熙攘攘。
方家桐适时出现，来到二话不说，便接过下属手中长勺开始施粥。
凌霜站在最适合出手的位置。
却还是等了片刻。
不为其他，那些灾民衣衫褴褛，消瘦孱弱，更有一些孩子因饥饿哭泣不止。他们对一碗热粥的渴望，挡住了凌霜握着刀柄的右手。
竟有一刹那，那小小轻盈飞刀突然千斤重。
凌霜叹口气，就让方家桐多活两个时辰，施完这些粥再动手吧。
可陆陆续续，填饱肚子的灾民并未离开，然后有人领头，上百灾民在粥棚前齐刷刷跪了下来。
方家桐大声招呼灾民起身，他们却跪得虔诚，不移不动。
见劝导未果，方家桐略一思忖，便转身跃上粥棚后的一方高台，面对灾民屈下了双膝。
贵为一方父母官，方家桐，竟给一群灾民跪下了。
而随着他这一跪，维持秩序的其他官兵也立刻跪下了。
凌霜像被突然点中穴位，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5
台上，屈下双膝的方家桐冲下头一抱拳，大声道，想我方家桐，当年为赎我胞弟方豪为匪造下的罪孽，发愤图强考取功名，亲手把他送上了断头台。如今为官一任，更要造福一方，却眼看你们饱受饥馁，此罪责，在我。我方家桐发誓，半月内必清除水患，让父老乡亲重返家乡！
台下欢呼声掌声雷动，台上方家桐的头重重磕在了木板上。
再一次，凌霜握着囊中刀柄的手一松，腿也竟然一软，身上仿佛卸下千斤重，一身冷汗，整个人似被掏空。
随即便是无限后怕，竟然，竟然方家桐是方豪胞兄。竟然，竟然这一次，嫉恶如仇的叶凌霜差点成了旁人手中刀，错杀了一个好人，一个好官。只因自己报仇心切，未能如师傅那样，每次行动之前都要细细探寻暗杀对象，确认此人该杀才会动手……
一步步朝后退着，凌霜自责不已。却突然耳畔一阵冷风，凌霜暗说不好，已来不及闪躲，便遭遇了狠狠一击。
凌霜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是一个陌生所在，宽敞的房间，房内床榻桌几，大方简单。
脑袋依然疼痛，神情却已清晰。
床前，一俏丽的丫头见凌霜醒了，喜上眉梢，一边说道姑娘你醒了，一边掉头朝外跑着喊道，大人，姑娘她醒了呢。
然后凌霜支撑着疼痛刚刚坐起身，就见方家桐脚步略快走到床前看一眼凌霜，松口气道，可算醒了。
又回头跟丫头说，醒来就好，快让厨房备饭。
6
凌霜所在，正是方家桐府邸，听那丫头简单絮叨几句，凌霜渐渐明白，方家桐，没有看到她被人袭击，把她当成了逃荒的灾民，饥饿所致晕倒在那日的粥棚边。
也难怪，为不引起怀疑，那日，凌霜可以把自己扮成了灾民的样子，甚至一张脸都抹得脏兮兮。方家桐会错了意，正常。
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将她救了回来。
本欲解释，但突地一转念，凌霜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若当她是背井离乡的灾民，一个衣食无继的弱女子也好。
那他会如何安置她呢？
到底，凌霜心里存着好奇，手足同胞，方豪是那般穷凶极恶，而方家桐，却是这般地……良善温和。
不是不令凌霜迷惑。
另外，凌霜更有些担忧，她的刺杀未果，雇佣之人若不罢休，自然会有下一个。此事凌霜毁约，赔偿三倍定金事小，更要守口如瓶，不能透露半个字，否则便是坏了行规，早晚性命不保，但……凌霜也真心想能有个方式提醒一下方家桐，想来是他如此为官得罪了人，或是损害了何人利益，对方非要置他于死地。
然不能问，不能说，那就暂时留在他身边，兴许紧要关头，可救他一命。
如此一思忖，饮下一碗热粥，精神稍稍缓和一些的凌霜便向方家桐道谢，谢他救命之恩。
方家桐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不知姑娘日后有何打算？可有亲友投奔？
凌霜摇头，低声道，我是孤儿，父母均已不在了，此次是随乡邻一道逃离家乡寻一个生路，不成想……
方家桐打量凌霜，若如此，姑娘可暂时在此栖身，总有你一口饭吃。
凌霜再次道谢，多谢方大人收留，我虽干不了什么重活，但洗衣打扫的琐事还是能做，待何时家园可重返，我再去寻乡邻。
方家桐摆摆手，不急，姑娘只管安心住着……对了，请问姑娘芳名。
凌霜略一犹豫，回道，大人叫我秋叶就好。
方家桐微微一笑，轻轻重复一声，秋叶。
7
凌霜就这么住下来，身体本无大碍，那人只是给她一个警醒，并未下狠手。
凌霜亦不白白吃住，身体康复后，便随着府中下人干些杂活。
见凌霜坚持，方家桐也由了她，只叮嘱府中其他下人，要多多顾着凌霜。
三五日，凌霜也跟府中几个丫头熟了，在她们口中凌霜得知，方家桐娶妻多年却未有所出，方家桐却未再纳娶妾室，同方夫人一直恩爱。倒是方夫人，这些年一直劝着方家桐纳两房妾室，为方家生个一男半女……
凌霜唏嘘，人生果然不圆满。
随后，凌霜便见到了方夫人。
相貌俊秀的中年妇人，那日是在后厨见到帮着洗菜的凌霜，停了停，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秋叶？
凌霜一边施礼一边回应。
方夫人便点点头笑道，果然生得不俗。
凌霜脸微微一红。
凌霜俊俏，她一早便知，这些年混迹江湖，多乔装男儿身，或者做其他装扮，少以真面目示人，除最亲近之人，也少有人见过江湖赫赫有名的女刺客叶凌霜的真容。
方夫人嘴唇微微一翘，似自语，难怪。
凌霜未听明白，疑惑间，方夫人已转身离去。
不想当日下午，跟随方夫人多年的下人于妈来同凌霜说话，道方夫人有心让方家桐收了凌霜做小，问凌霜可愿意。
凌霜惊呆，她选择暂时留下，因心中有别念，更因惦记方家桐安危，想凭自己一己之力探知方家桐的仇家为何人，万万没想到此事尚无半点儿头绪，却生出这番枝节。
凌霜当即婉拒，道她只愿在方府为婢，断无此念。
于妈意味深长，若是方大人也有此意呢？
凌霜更加惊讶，年少的丫头都知道方家桐待夫人情重，怎会如此？何况……凌霜心中太清楚，无论如何，这件事，她不会应。
依旧婉拒。
于妈便笑起来，笑了片刻道，也罢，那我便实话实说回了夫人。
凌霜赶忙朝于妈重重施了一礼。
8
待于妈一走，凌霜松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既然方夫人动了此念，她再留下来，日后也不好相处，或者当初留下来的举动便有些冒失，到底也是萍水相逢，没准方夫人会疑心她别有用心也说不定。
那自己此举可是大错特错了。
如此一念，凌霜决定，还是离开方府为好。
但亦不好偷偷摸摸地走，晚饭后，凌霜探得方家桐已回府，正在书房，便决定去道别一声。
借口也已想好，只说离开几日想回乡看看。
先离开再说。
走到书房外，凌霜正欲敲门，却听里头传来对话声。
开口之人，凌霜略一分辨，正是方夫人。
原来方夫人在，凌霜抬起的手收了回来，转了身刚要离开，却听方夫人骤然高声说道，方家桐，你改头换面这么多年，走到现在不容易，别为了一个女人前功尽弃。
凌霜的心咚地像被什么狠狠一撞，人也被定在了房外树下的阴影里。
紧跟着是方家桐的声音，说正因为这么多年不容易，我才不甘心我方某人竟然年过不惑尚且无后，这些年我不弃你青楼出身，菩萨一般供着你，女色不近，如今不过是想找个人生个儿子，何必寸步不让？
方家桐的声音低得多，但凌霜这些年行走江湖，凭的便是一身好武艺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敏锐，即便声音再低些，也只字不落听入耳中。更加方夫人因愤怒颇有些无所顾忌，冷笑道，姓方的，无需说得那么委曲求全，你想要的何止是传宗接代，不过是秋叶的美色。说到底，装得再好，骨子里的贪婪好色你盖不住。而这些年你供着的也不是我，是你那些作恶多端的真相而已，若非我留了一手，将你的秘密封于某处，你也必定已将我灭口。方家桐，我们有言在先，此一生，方夫人的地位不可被动摇半分，你若因贪恋秋叶美色非执意纳妾，也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方家桐终被激怒，突然吼道，我说过，你正室的地位绝不会动摇，你也别逼人太甚，秋叶我是娶定了，你也知我方豪心狠手辣，啥事儿都做得出来……
话音未落，方夫人耳畔、方家桐眼前寒光一闪，一炳冷银色的柳叶飞刀穿透窗棂，径直没入方家桐……不，没入方豪咽喉。
方夫人未能发出半声惊呼，晕倒在地。
9
所谓天意。
当年作恶多端的方豪，为保后半生平安，用强取豪夺的财富换得了一官半职，摇身一变成为方家桐，披上善意的羊皮，用各种所谓的积德行善来遮盖曾经的血迹斑斑，甚至躲过了一次次的寻仇追杀。
而被方家桐所迷惑的，凌霜也并非第一个。
一晃多年，方家桐渐渐自己都已入了戏，以为成了清正廉洁的方家桐，各种善举信手拈来，但正如方夫人所言，骨子里总还有些东西盖不住，比如好色。纵然这些年忌惮着方夫人，方家桐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在凌霜不同寻常女子的美色跟前，露了三分本性，跟方夫人发生了这一番争执……
若凌霜当初不入方府，不做这一番辗转，也必会被蒙在鼓里。
凌霜本意是懊悔自己轻率之举，是为报恩，却阴差阳错探知了方家桐的真相。
方家桐躲过了大风大浪，却小阴沟里翻了船，没躲过自己骨子里那一小份的贪婪。
或者说，方家桐纵然千算万算，终究没能算过老天。
窗外，凌霜按一按贴身放置的飞刀刀囊，倏然转身。
这是凌霜接到刺杀方家桐指令的第十八天，当初定好的期限是一个月。
尚在期限内，不违约。
刺客叶凌霜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方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