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的兵器进阶及溯源 ——从拳头哨棒到尖刀朴刀戒刀
毕飞宇是我喜欢的作家,他有一篇北大演讲,题为《〈水浒传〉的逻辑与〈红楼梦〉的反逻辑》。由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路,把隐忍的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己“走”(逼)到梁山上去了,从而印证施耐庵在林冲的身上体现出了一位一流小说家强大的逻辑能力,这个逻辑能力就是生活的必然性,也进而完成了“批判性”的最大化,总之——《水浒》依仗的是逻辑。文章较长,分析得入情入理,丝丝入扣,有理有据,逻辑严密。那我们不妨东施效颦,来观照一下武松的兵器演变进阶有何逻辑可言。
一、
让武松一战封神出道即巅峰是打虎,他依仗的是拳脚棍棒。三碗不过冈和景阳冈打虎一节,武松是棒不离身的,书中出现17次之多。如:
【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
【武松入到里面坐下,把哨棒倚了】;
【前后共吃了十八碗,绰了哨棒,立起身来,道:“我却又不曾醉!”】;
【走出门前来,笑道:“却不说‘三碗不过冈’!”手提哨棒便走。】;
【这武松提了哨棒,大着步,自过景阳冈来。】;
【武松看了笑道:“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歇宿。我却怕甚麽鸟!”横拖着哨棒,便上冈子来。】;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掀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
但在最关键的打虎环节,提、绰、横拖、倚、绾棒不离身的心头爱,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出镜率如此之高的哨棒,随着做足功夫、大开大合,酣畅淋漓、气势十足的“轮”和“劈”,怎奈酒后加之慌乱中,失了准头,打到树枝上,哨棒有负所托,黯然离场。
【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哨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
【原来打急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哨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
让哨棒折做两截顿生波澜,而不是劈到老虎?试想若哨棒将大虫打晕,或致其战斗力锐降。怎能显武松天人般的神威呢!只有让棒折断,把武松置于赤手空拳与虎相搏的险境中,方能让读者为之血脉偾张,这也正是小说家写得奇峰突起、曲折离奇、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之处的笔法。虽然现实全无可能。当然小说在哨棒折做两截情况下还是尽可能的体现了拳脚功夫打老虎的生活必然性和逻辑,哈哈哈哈!
人虎武力对比图想必一是那大虫未必还是猛虎,“那大虫又饿,又渴”,毕竟之前已“坏了三二十条大汉性命”,官府发印信榜文、猎户结伴行捕,店家过往乡里客商口耳相传,过往客人二三十人凑齐方结伙成队过岗。估计已许久未进食,故又饿,又渴。
二是虽然之前全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气,而是好汉观念作祟,怕人耻笑看不起,被逼无奈上冈的意气,但武松尤其机警敏捷。
【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
【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
【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
三是时机把握好。
【那大虫恰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被武松尽力气捺定,那里肯放半点儿松宽。】
四是天纵神力,加之酒后壮胆发力。水浒中写道武松在施恩并众囚徒前,曾把三五百斤石墩轻轻地抱起,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再一提,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
其实说哨棒有负所托,黯然离场也有欠准确,仅在把大虫眼口鼻耳都打出鲜血动弹不得时,像枪战片里的孤胆英雄恶揍胖揍反角后警察拿着枪来善后般,(武松)“寻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里;只怕大虫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发挥了刻画武松谨慎的道具作用,哈哈哈哈哈!
武松偏爱棍,面对张都监的信托“相公见爱,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把做亲人一般看待”,许配养女“数日之间,择了良时,将来与你做个妻室。”,在人生高光即将到来的时刻,都还不忘耍几回棒。
“觉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里脱了衣裳,除了巾帻,拿条哨棒来,庭心里,月明下,使几回棒,打了几个轮头;仰面看天时,约莫三更时分。”
听得有贼,“提了一条哨棒,迳抢入后堂里来。”“提着哨棒,大踏步,直赶入花园里去寻”,报恩心切,但无奈明月照沟渠,哨棒依然不给力!
“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条板凳,把武松一交绊翻,走出七八个军汉,叫一声“捉贼”,就地下,把武松一条麻索绑了。”
棒的横扫一大片(酒也喝的刚刚好“约莫酒涌上来,恐怕失了礼节”,对张都监后花园熟门熟路,仅仅几个军汉而已)和天纵神力此处也让渡给小说的逻辑啦!否则怎么蒙冤!怎么落草!
[说回兵器,或者说哨棒只能算广义的兵器或民间一般防身武器,从武松把包裹拴在哨棒上,以及把哨棒绾在肋下来看,哨棒不会太短,也不会太长。老话说:齐眉为棍,齐胸为棒。从脚到胸口,差不多一米四五左右吧。]
二、
武松从东京返阳谷县,“於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回家见灵床子和武大灵位,一连串的疑问:
我哥哥几时死了?
得甚麽症候?
吃谁的药?
如何心疼便死了?
如今埋在那里?
哥哥死得几日了?
听了潘金莲和赶来的王婆虚与委蛇敷衍的回答后,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迳投县里来,开了锁,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
当晚内心已认定大哥死得蹊跷负屈衔冤,如果是一般写法写一般人。稍微低级一点的是挥拳怒逼潘金莲说出真相,武松在清河动辄打架、邻居担心“这个太岁归来!必然弄出事来!”也不失合情合理。或者凭目前都头一职,若安排三五军士,私设公堂问个究竟明白,想来也是应有之义。再或者刚替县令办私密事体回阳谷,把心中疑惑击鼓鸣冤于公堂,但以上种种处理,有可能是林冲,有可能是鲁智深,也有可能是宋江。但绝不会是武松。
武松回来前“身心恍惚”,见灵床子后心中万般疑惑,但却忍住心中怒火冲天,不着声张依旧“嫂嫂”不断,礼数不失。“沉吟了半晌”,想来心中已如明镜,“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此时报仇昭雪的杀心已起,只是真相尚未探明,细节不显,时机还未成熟,只化作心中的无限悲怆:“当前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烧化冥用纸钱,放声大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
第二天又是灵魂四连问:
端的甚麽病死了?
却赎谁的药吃?
却是谁买棺材?
谁来扛抬出去?
得知是何九叔后,却并不声张,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
出门后转身问土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麽?”
何九淑老婆贤淑精明,原本就是预备要告诉武松武大被害的曲折,嘱他已提前把西门庆贿银和武大遗骨带上。
为探真相,尖刀威逼
“武松便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
“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
诚如荀子云:虽有戈矛之刺,不如恭俭之利也。不止腕刀起效,且看武松如何对何九叔恭俭:“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赐。”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
照一般写法,估计武松心中万般疑惑,已经急切的发问了。此时何九叔说什么?说哪些?说到什么程度?全由何九叔而定,顿时便落了下风。且看武松: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
“酒已数杯”,眼见气候时机已到,武松的悲愤早按耐不住,何九叔的心理承受也已到达临界点,“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悉数道来。
为求见证,尖刀震慑:
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右手四指笼着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
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何谓解腕尖刀?解腕尖刀也称解腕刀,是指没有护手的尖刀,尖长柄短、背厚刃薄,便于隐藏和携带,类似于现代的匕首。解腕尖刀多次出现于《水浒传》里,林冲用它在山神庙前割了陆虞候、富安和差拨的头,用它在梁山泊宰了王伦。阮小七用它割掉了何观察的两只耳朵。]